拦下齐德旺毛驴车的是三个日本兵,一个拐着腿、一个吊着胳膊,还有一个用绷带缠着头,看样子他们都喝多了酒,走路一摇三晃,浑身散发着酒臭味。他们把驴车上能吃的东西尝了个遍,最后全部给抢了过来,肩膀、脖子上挂的都是。齐德旺上来阻拦,旁边站岗的日本兵冲着他就“啪”地开了一枪,子弹擦着肩头飞了过去。
齐德旺只好让麻老二给说说情,多少给孩子们留点,大老远地空着手回去,心里不是个滋味。麻老二试着张口,另一个日本兵对着他“八格,八格”地骂个没完,还有一个拿起来玩具琉璃咯嘣,像猴子拿酒瓶一样,左右上下看了一会儿,对着嘴儿猛地一吹,“嘣”地一声炸了,把他吓了一跳,抓起另一个又“呯”地一声给摔在了地上。
齐德旺气的脸色发青,正要上前去和他们理论,麻老二几个人过来把他连推带拽的拥出了城门,劝道:“惹不起惹不起,他们是在南边打了败仗逃回来的,总共也没有几个人,剩下的都是些少胳膊缺腿的,正满城窜着拿中国人撒气呢,别往这点子上碰,快走吧!再缠一会儿这帮畜生把驴杀了炖肉吃,谁又能把们怎么办?”
这些年进出栗子坪的人多了,山下顺河边的路被人踩得宽了些,可上山的路仍旧不能两人并排走。齐德旺把驴车寄存在河套顶头的歇脚店,抬头看了看太阳还剩下一竿子高,离栗子坪的路还有六十多里地,走得再快天黑以前也到不了家。齐德旺年轻的时候走惯了夜路,脚下倒是不急不忙,只是心情没有以前了那种轻松和期望。
下弦的月亮从西边迎着他笑,山水中便有了静谧的温馨,清风、涧语,还有栖树的鸟儿梦中偶尔地的呢喃声。
一个人童年永远值得回忆,天真伴着无知,好奇伴着无畏,遐想伴着神秘。齐德旺小时候想和父亲一样,头晚把猎枪擦得锃光瓦亮,第二天一早进山,晚上回来背着各种猎物,在院子里点起一大堆篝火,全家人一边烤肉,讲着自己不仅智慧而且勇猛的故事。可惜父亲一辈子到死,打得的几只野猪算是最大的了,打到兔子和野鸡是常事,父亲是在追逐一群野鹿时出的事,二爷说这东西浑身都是宝,鹿茸在城里可卖到上好的价钱,能换得好几升粮食,也许父亲是为了这个才舍命攀崖……齐德旺当时最大的希望是,打上一只能让父亲夸耀的“大家伙”,比如老虎、豹子或者狮子,当然也可以是只鹿。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极了,别说碰不上,就是碰上了自己有这个本事降服它们吗?人们常说狼有多么多么厉害,这个他倒真的不怕,别看这些野兽成群结队,貌似不可一世,实际上它们根本不是一条心,有时候他们为了争夺食物,同群的也会相互撕咬得遍体鳞伤,只要你遇上狼群时不慌张胆怯,把猎枪对准其中的一只,剩下的都会逃之夭夭。
山里人晚上睡觉早,按平常的这个时辰,村子里当是黑糊糊的没有一点声音,可齐德旺看到,村子北边的山神庙里亮着微弱的灯光,不时还传来一两声咳嗽声,正心里嘀咕,就从身边的树丛里闪出来两个人把他拦住,天太黑,分不出他们的着装打扮,只影影绰绰看到手里都端着枪。两个人说话倒也客气,问了几句,也没有难为他就放行了。
谷雨听到轻叩的敲门声,拉开闩就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一下子就扑到丈夫的怀里,用手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肩膀,喜极而泣的怨道:“你真是个没良心的臣子,半个多月了也不来看看我们娘仨,真狠,你真狠!”齐德旺也把妻子抱紧,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说:“格格有言,让我就守在家里不准乱跑,我敢不遵旨?”谷雨又是一阵捶打:“坏坏。你真坏!抱紧我别松手……”
屋里和齐德旺当年走的时候一样,只不过整洁了许多。茅草垫着的地铺,四周用石头和截过的树杆围着,两个孩子睡得正香。灶房如旧,简陋,宽大,空荡。
“饿坏了吧?”谷雨从院子里的水缸里舀来一瓢水倒进锅里说:“你真有口福,今天孩子们在山上捡了几个野鸡蛋……”
灶火把谷雨清秀而端庄的脸庞照得红亮,她不停地撩起滑落下来的长发,一根接着一根往灶膛里加柴,眼里洋溢着喜悦、甜蜜和幸福。齐德旺鼻子一酸,眼圈红了,面前的妻子变得恍忽起来,一个潇洒无拘、高雅清傲的格格,如今跟着自己落到这种地步,齐德旺感到内疚、自责、愧颜,这辈子就是再给妻子再大、再多的回报,也弥补不了自己所欠下她的“债”。
齐德旺慢慢地走到妻子的身边,缓缓跪下,轻轻地把谷雨紧拥在怀里潸然泪下,这是他结婚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俩人心有灵犀,两颗心溶在了一起,就这样默默地、默默地无语,静听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谷雨知道丈夫在想什么,她不想这个时候用语言、用任何动作去打破这个难得的时刻。
锅里的水熬干了,野鸡蛋“嘣”的一声煮爆了,两人相视一下也笑了。
谷雨爱抚地对丈夫说:“我去拿床被子,今晚咱俩就在这灶门旁凑合一晚上吧。孩子们都长大了,一有动静……”说着“扑哧”一声又笑了,赶忙用手背捂住嘴。
仲秋的季节是那么的诱人,醇厚。果蔬成熟的秋风里弥漫着浸人的芳香,温馨里荡漾着令人陶醉的惬意,天地交换着相知、相遇、相趋得灵犀。树儿揽着藤,藤儿拥着树,如胶似漆,天荒地老。这个季节不同于春天的娇柔、夏天的热烈、冬天的平淡,感知是那么无与伦比的渴望、销魂与满足;山里的夜更是那么的美好。地上,奔腾的泉水从山崖上温柔地跌下,形成让人间销魂的瀑布,融入清澈的深塘里,激起一圈一圈漪澜,散开,聚合,又依依不舍地返回来,再次扬起晶莹的浪花,就这样源远流长;天上,云抱着月,月拥着云;星星用心灵闪着亮,含情脉脉地传递着各自的倾慕之心,诉说着永远缠绵不断的情话,似乎这个世界只有他们存在。
齐德旺醒来听见院里孩子们的读书声,问了才知道谷雨一大早就上山了。孩子们说,娘说去给爹挖些新鲜的野菜蒸菜角吃。乡亲们也都来看望,七嘴八舌地说:“怎么一走就不回来了?这里才是根,记着以后常回来看看。”
“齐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娶了个王爷家如花似玉的格格。”
“看你多好,儿女双全,齐家后劲大着哪!”
“要是你爹你娘活着该多好啊。”
中午张撂子也来了,进门就向身后的人吆喝:“快快快,抬进来。”谷雨迎出来瞪着他说:“怎么啥时候、啥事都有你?”张撂子说:“咱两家就隔着丈把长的一道弯子,前门有声响我后门就知道谁来了。”接着就扯着嗓子喊叫:“表舅表舅快出来,看看我给你带了点啥?”
齐德旺出来,指着地上放着的半片野猪肉和一坛子酒说:“这又是从哪里抢来的?”张撂子说:“你别隔着门缝瞧人,我黑峪山独眼龙……哦,不对!我张撂子现在不干那种勾当了,要重新做人干大事了!”
“你?干大事?”齐德旺不解而疑惑地看着他。
“咋?我不中?”张撂子摸着剃光了的头顶自豪地说。
齐德旺不相信地直摇头,谷雨笑着说张撂子:“你去对面河沟边照照你的影子,说大话也不怕噎着喉咙中午吃不成饭!”
张撂子很是认真地说:“真的!八路军首长说了,如果我能改邪归正,不再糟蹋百姓,积极抗日打鬼子,就让我参加他们。”谷雨又呛了他一句:“那你干吗不赶紧参加去?”张撂子垂下头,呶了呶嘴说:“这不是正在考验期吗,就是这不让弄,那也不让干,管得太严了。”
谷雨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张撂子说,请他的弟兄们先到后山帮砍些柴,一会儿做饭给他们吃,还说不让他去就在院子里等着,有事和他说。
谷雨说完拽着齐德旺进了屋,“你昨晚说曹盛才进城拉药的事不会错吧?”
“咋啦?你真想让张撂子干?”齐德旺脸上显出吃惊。
“昨晚没顾得上和你说,后面山神庙里住着十几个八路军的伤号,有个姓裴的政委说认识你,你抽空过去看看。”谷雨说:“前天死了两个,还有几个一直在发高烧,那个女医生急得抱着我直哭,让我给她想想办法,我哪有什么办法?这不正好,你来了。”
齐德旺想了一会儿说:“这事得和他们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行?”谷雨又反而开始担心了,说:“就是怕连累到你。”
齐德旺说:“日本人要找事,想躲也躲不过。”便把铺子里的那个伙计无辜被枪杀,还有来时出城门时的事向她说了。
谷雨说:“就怕那个死不挣气的张撂子事办不成,还到处扬洒得滋腥。”
在后山的山神庙里,裴政委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强支撑着身子和齐德旺说话,“咱们差不多十五六年没有见面了吧?”
齐德旺让裴政委躺下,看了伤口,感到他身上烧的烫手。叹了口气说,伤口感染得太厉害,中医疗法来得太慢,怕他的身子骨扛不下去,况且他回来时没有想到,手头上什么也没有。齐德旺从怀里掏出来那两支“洋药”,递给女医生让她先救救急,又开了几样草药让她去乡亲们家看看谁家有,如果凑不齐赶紧上山去采些回来,捣碎成糊先给伤员们敷上,也许能抵挡一阵子,这才把想让张撂子去劫药的事向裴政委说了。
裴政委听了沉思了良久才说:“这事得有个原则,虽然我们急需这种盘尼西林,但不能拿战士们的生命冒险,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安全,能打就打,不能打千万不要勉强,咱们这块临时根据地不能丢,也不能因此给乡亲们招来事端,请你把张撂子叫来,我当面和他交换一下意见,再给派两名战士协助他。”齐德旺说,如果定下来了,让张撂子和他联系。他今天晚上就走,否则不知道日本人进城拉货的准确时间,错过了就没有机会了。
齐德旺又问了梁广善的情况,裴政委说,他的伤已经不碍事了,现在地方上担任副区长,工作很有热情也很出色,听说最近就要调过来负责区长工作了。齐德旺怕影响裴政委休息,加上还要急着赶回去,也就匆匆告辞了。
张撂子第一次正式接受任务,第一次不一样的激动,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在干正事、干大事,第一次认为自己活得堂堂正正,回来兴奋得不能自主,就和弟兄们在一起喝了个酩酊大醉。当两个八路军战士来向他报到举手敬礼时,他还以为现在就出发,慌得满地找鞋,连褂子都穿翻了。
从洛阳城到伊水县一百八十多里地,自古有“弯湾不见人,坡崖掉石头。”之说。当年闯王李自城战败退入南阳,就是在这条路上设了三道关卡,十几支几千人的官军人马竟无一队通过。后来吴佩孚故技重施,才得以遁入蜀地重起。日本人之所以能驻军伊水县,是因为他们来时只避石头不见人,所以才能长驱直入。
张撂子对这一带的地形太熟悉了,选了在离伊水城不足六十里的“蛤蟆崖”处埋伏,这里上不沾村下不见店、上坡弯腰下坡折腿的陡峭之处设伏。他等不来齐德旺的消息,再加上酒劲尚存,就倒在山石草丛里呼呼大睡起来。
齐德旺回来故意在大街上走了一圈,之后才来到贝勒府把经过说了。贝勒爷听过忧虑地说:“张撂子那小子能指望得着吗?”齐德旺让他放心,裴政委已经通知那五派人接应了,只是不知道时间是否来得及。贝勒爷又说:“恐怕这下巴武又是要赶上趟了,事要是成了我看他是回不来了。”
“不是说巴爷他不去吗?”齐德旺问。
“不去?除非他那一帮子人都不要命了!”
“到底还是他们去了?”
“日本人刺刀抵着脊梁骨,他敢不去?昨晚连夜走的,今天一早就要回来。”
齐德旺一听不敢耽搁,赶快让人上山去报信。
日本人不是派不出押送医疗物资的车和人,而是风险太大不敢派。就在前几天,位于洛阳龙门的军火库被八路军给炸了,运送弹药的车也在半道上给截了。霉协想来想去,还是认为用中国人的传统运输方式保险,他逼着巴武去押“镖”,把几个日本兵混入镖队,换上他们的衣装,只是身上的三八大盖枪无法掩饰,总不能让他们也掂着长矛大刀跟车吧。曹盛才推说自己忙得脱不开身,也就没有同行。
张撂子一听说“货”来了,一下子酒全醒了,举手朝天就是一枪,抓起大刀带着弟兄们就冲了下去,两个八路军战士拦都拦不住,也只得跟了下去。
巴武的镖队本来就不愿意为日本人出这趟镖,大伙趁乱扔下手中的家伙各自散去。巴武出于职业习惯,开始拉了开架势准备迎敌,癔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侧身一个滚翻到路边阴沟里,再也不露头。
六个日本兵借着车体和路沿,相互掩护交叉射击,冲上来的人不停地倒下。两个八路军战士,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大车的侧面,就近和日本兵们拼起了刺刀,力量对比是三对一。张撂子肚子上挨了一枪,一只手捂住伤口,一只手挥着大刀喊叫着让弟兄们上,可这些人啥时候见过“刺刀见红”的阵势?一个个愣在原地不敢动。张撂子心想,这下完蛋了!平常这伙人跟着自己吃香喝辣的,说起话来两肋插刀,胸脯拍得比鼓响,这会儿要拼命了,个个都变成了软蛋,老子可不是孬种,强忍着痛趔趔趄趄地往前冲。
两战士身上都多处负伤,眼看就支持不住了,只见一小队八路军如同疾风扫了过来,也不说话,直接就是白刃战,把张撂子的一帮人彻底给看傻了。
巴武从地沟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对众人说:“要不是我手中的家伙,在和日本兵拼打时震落到地上,我一个人就把他们给杀个精光,倭寇小挫子要和咱玩冷兵器?我是他们祖宗!”他看没有人接他的话头,又说:“完了,我也回不去了,跟着你们一块进山躲一阵子再说。”
曹盛才一听说药品被劫,第一反应是齐德旺串通张撂子干的,没有想到齐德旺这种人也会见利忘义吃独食!一时嫉火,怒火和无名火一股脑涌上心头,顿时立下报复之心。他现在还不敢去找霉协,这个日本人此时肯定气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他要把事情彻底弄清楚,整出个铁证如山!既然翻脸,那就得罪到底,非弄他个一辈子灰头土脸不可!这怨不得我,是他齐德旺先不讲同门之情不义在前。想想让别人白白得走了几千块大洋,曹盛才心痛地直吸溜。
霉协被上司狠狠训斥了一顿,命令他查出事由并尽快找回被劫的药品,事由可查,但找回药岂不是大海捞针?霉协也只好顺藤摸瓜,罗列出些理由来向上交代。当然也要杀几个中国人以示警民众是必要的,他首先想到是曹盛才,这事他最先知道,而且他去过一次情况也熟悉,偏偏他这次没去却出了事?不过根据目前曹盛才的地位和家当,他不敢冒然做出这种事,不管他敢不敢,先抓起来审了再说。
曹盛才一进宪兵队的门,看到霉协那阴森着的脸就知道大事不好。心中打定主意,不管是不是齐德旺所为,一定要把他咬出来顶上,否则自己这关就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