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协没有对曹盛才动刑,阴笑着对他说:“你这一手玩得真不错,换了多少钱?”曹盛才慌忙说:“司令官一定是误会了,我身为一城之维持会长,各方面都得到了皇军的关照,不仅药铺照开,还赐给了我城南、城东两处大宅子。有着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权力。用老百姓的话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怎么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来?”
霉协说:“你们中国人还有句话说,贪财不足蛇吞象,人的欲望都是得寸进尺的,你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你能和我们合作,足以说明你心里只有钱,你说我说的对吧?”霉协又诈他道:“说吧,黑道上那个贩大烟的扛不过刑,什么都招了。就看你怎么说了?只要你把药品都还回来,我不再追究,你可以继续为皇军服务,好处仍然少不了你。你要不说,老婆孩子家产都得贴进去,你也得活的生不如死。”
曹盛才差一点吓得小便失禁,“我说,我说。贩大烟的怎么说我不知道,被劫的药品去向你就打死我也不知道,我只说我知道的,这件事我只对一个人说过,而且他昨天中午就急急进了山……我想,也许,或者……肯定……”
“谁?”
“齐家药铺的齐德旺。”
“是他?”霉协脸变得扭曲。
霉协没有从曹盛才那里问出什么名堂,又觉得这个人还可以利用,再加上每天都有伤兵送来,也就放弃了对曹盛才的追问。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个事情还请曹会长不要记在心上,只是一般地询问。下次再向别人透露皇军的消息,那可就不一样了,你的明白?”
“明白明白,下次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皇军圣明,司令官圣明!”曹盛才得了大赦令,连连向霉协鞠躬。
齐德旺被抓进了宪兵队,不由分说就被绑上刑具,还有一只狼犬对着狂吠,这次霉协和大冢坟上协力审讯,一开始就凶气毕露,打手们脱光了上衣把皮鞭往水里津蘸着,还不停地拿在手里啪啪甩着、试着,炭火上被烧着的烙铁通红,烤得人冒汗。
齐德旺此时倒很平静,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幸好谷雨和孩子们都不在家,大事小事一个人担了,大不了死还能再咋着?能救那么多的人也算值得。霉协摆了这么大的一个场面,也准备好了各种方式的提问,结果却让他大出意外,齐德旺的回答让他无懈可击。
齐德旺说,这件事的确是曹盛才对他说的,不过他铺子里外就他一个人在招呼,这个霉协去的时候也见到了,就是想离也离不开,所以也就没有答应他。前天自己也确实是去了趟山里,到老家看了妻子和孩子,本想把家人都接回来,又怕不安全,把出城门被抢的事给说了。还说,回来时身上带了些山货,半道上又被土匪给劫了,是不是张撂子绑了巴武的镖队,倒卖了那趟镖的货他说不准,但就凭他张撂子那十几个人、一条半条的破枪,既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那个本事。霉协听了无言以对,大冢坟上暴跳如雷。
霉协派去押车的人没有一个活口,看伤口不像是土匪干的,如果是中国军队所为,那这中间的问题就大了,巴武的人又跑的一个不剩,连个目睹的人都找不来,“先关起来,等那个老贝勒找来再说。”霉协邹着眉头吩咐大冢。
齐德旺被日本人抓走的消息,贝勒爷很快就知道了,他有过预感,但没有想到这么快。一向能沉住气的他这会儿也慌了神,这当口不知道这事当去找谁?直接去找日本人肯定不行!霉协来过府上好几次,连奉承带吓唬说希望他能和那二一样,为大日本亲善服务,还说皇军知道他的两个儿子,都在中国军队与帝国作对,如果不是他驻扎在伊水城,恐怕那家有很多事情无法预料,云云。不管霉协怎么说,贝勒爷就是死不答应出任商会长,结下的疙瘩瓷丁丁的,现在有事了去求他?不仅那家向日本人服软、背骂名,而且贝勒爷也蹭不起这张老脸。急得他在屋里院里乱转干搓手。
到了晚上,他接到那五派人送来的一封信,贝勒爷才不得不重新考虑会长的事。信上用家常话说,孩子的舅舅掉到水里,想要救上来就得顺着船家的意思,否则他不仅不捞,还会用篙竿往死处按,这不是软弱而是权宜之计,谁都知道唐僧是菩萨心肠,不管在何方受难,大慈大悲都是救苦于众生,人们是绝对不会误会他的。来人转达了那五的意思,只有他先答应了当日本人的商会会长,才有可能救出齐德旺。那贝爷无奈,也只好如此了。只是他提出,自己绝不会亲自去低三下四地求日本人。来人说这个请他放心,那团长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霉协肯定会亲自上门来请他。
曹盛才也接到了一封信,是冯驷写的,让他无论如何想办法,也得让那贝勒去当那个商会长,这是给他的命令,倘若不遵,后果自负。冯驷走的时候曾和他说过,不管将来他和南京政府还是日本人怎么来往,只要曹盛才能听从他的话,国民政府就不会把他当汉奸论处。曹盛才怕冯驷说话不算数,还当面让他写了证言并加盖了伊水县的大印。可他现在怎么也想不明白,冯驷这是怎么了?况且自己刚把那府的女婿送进了宪兵队,可冯驷的话他又不敢不听,把头皮想得发麻,也想不出来怎么去说服那贝勒就位。最后决定还是让日本人出面,就说那贝勒同意了,至于到时候那个老家伙干不干,那是日本人和他的事,或许因为齐德旺的事,连同那府也给捎带了,曹盛才尽想着好事了。
那贝勒正想瞌睡,霉协就给他递了个枕头,还在贝勒府门前挂了块“免死牌”:“大日本商会长宅,任何人不得随便进入。”落款是伊水县宪兵司令部。
霉协问那贝勒还有什么要求?他知道这个老顽固的想法,故意问。那贝勒也不掩饰,明着说让他放了齐德旺:“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没有证据又不放人,这岂不悖谬?我既然当商会会长,于私于公我都得站出来说话。”
“一定一定。您知道我和齐大夫都是研究医学的,有些相关的学术问题我还要好好地向他请教,最多三天我亲自送他回到府上。”霉协诚恳地保证。
“三天?请教?还要再等三天?鬼才知道这坏种心里在繁什么蛆。”那贝勒回来后一直在琢磨,可一直找不出答案,便把霉协答应放人的事和自己心中的疑问,让来人一块带回去给那五。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过来向那贝勒说,天擦亮就看见你家女婿,被好多日本兵押着出了城门,向西山方向去了。那贝勒一惊,糟了!他们一定是去栗子坪去抓谷雨,或者是去看个究竟的,这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昨天捎去的话那五听了没有,会不会悟出个三六九来?但愿老天爷保佑。一向不敬神的贝勒爷,这会儿来到厅堂,学着夫人的样子焚香膜拜,磕头许愿。夫人心里直嘀咕,老爷子今天怎么了?
那贝勒猜得没有错,霉协让大冢坟上带着一小队日军,押着齐德旺去栗子坪。他认为,如果这事与齐德旺有关,那个地方肯定驻有中国军队的后方医院,根据他在中国的作战经验,那里也肯定不会有一定数量的作战部队,即便有,这种猝不及防的突然袭击,也足以使对方防不胜防。当然,如果再能找到丢失的药品,那可真是一举两得。即便前面的都没有,把齐德旺的家人全部抓回来也是件好事,你齐德旺不是说路上不安全吗?有皇军保护看你还有什么可说,那贝勒问起来也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只可惜他又打错了算盘,弄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
昨天晚上霉协威胁齐德旺,让他把夫人和孩子们接回来,大家和平共处,否则……。齐德旺知道霉协这是在要挟自己,本不想答应,又一想,栗子坪就那么十几个伤号,霉协真的要突然上去,还不祸及了裴排长他们?答应了同去也许会能找个机会,把话提前递回去,让他们也好有个准备。
一路上齐德旺心里忐忑不安,左顾右盼,希望能碰上一个人抄小路给家里报个信,可是没有。日军的行军速度极快,他想走得慢一点拖延些时间,大冢却不允许,不停地催促他“快快的干活!”
东方的太阳斜照过来,路边的树影倒向西边还没有正过来一半,他们已经到了进山的“狮子口”,这里两崖夹一川,嘴大喉咙细,最宽处不足一丈。大冢抬头左右看了看,脸上泛起微笑,似乎“这边风景独秀”。大冢今天好像特别地兴奋,不停地“腰细腰细”地举起拇指,鼓励士兵们继续加快速度。
突然日军小队身后“轰轰”两声巨响,明摆着伏兵是要把他们往“喉咙”里赶。日本兵们有序地向两边散开,准备抵抗。大冢竖直耳朵听,两侧最少是支三十多人的队伍,而且中间还夹杂着机关枪连续不断地响声,不过子弹并不集密,真正射向他们的寥寥无几,估计对方是顾忌齐德旺在其列,不愿意误伤了他。大冢坟上有了主意,他准备把齐德旺推到队伍前面,冲过这段埋伏区,本以为齐德旺会死命往前冲以求得接应,没有想到他却趁其不备,猫着腰向后跑了去,眨眼就没有了身影。受“武士道”和“为帝国圣战致死”的精神熏陶,大冢继续指挥着士兵们交叉掩护着向前,眼看就要脱离了包围圈,一颗流弹飞来,从大冢的左腮进右腮出,打得他满嘴碎牙,痛地“嗷嗷嗷”地嚎个不停。士兵们看到指挥官受伤,也无心恋战,边打边撤返回了县城。
这次日本人没有对齐德旺“客气”,把他吊起来狠命地打,齐德旺忍住剧痛说:“你们打死我也没有用,我要和霉协说话。”
霉协阴森着脸,还让一排日本兵举枪对准他,摆弄出一副行刑前的架势。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霉协显出要尽快行刑的意思问。
“你也曾经是个医生,难道医生不问病情,就把人往死里治?幸亏你没有从这个道,否则你也当不了个好医生。”齐德旺说。
“好,我让你说话,我倒要看看你今天是怎样分析病情的。”霉协让人搬了把椅子坐下。
齐德旺说:“我提两个简单的问题,你能答上来,我死而无憾。第一,你们事先要去栗子坪,并没有告诉过我准确的时间?第二,即便我猜得到,我身陷你们宪兵队牢囚,怎么脱身去通风报信?”霉协听了,用日本话骂了一句没有回答。
齐德旺又说:“我可以提醒你,这伊水城外方圆百十里地的山里山外,差不多都有中国军队出没,不信你明天换个地方试试,没有大打也有小打,绝对安生不了。”
霉协反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统治不了你们这块地盘?打开你们的地图看看,中国三分之二的地方都插上了我们的国旗,难道你不服气?”
齐德旺说:“那只是水过地皮湿,如同我们给人看病,找不出症结只好头痛治头,脚痛治脚,治标不治本。”霉协听了竟然来了兴趣:“愿听高见,说说你的想法。”齐德旺平静地说:“很简单,只是你没敢去想,那就是各回各家,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霉协大怒,连连骂了几个“八个牙露”,甩手而去。
接下来伊水城又发生了一连串让霉协头痛的事,他只得把齐德旺的事暂时搁置。
一九四四年,日本军队在东方战场陷入深深的战争泥潭,太平洋战场又与美国人打得不可开交,东南亚及所属地的人民反日浪潮空前高涨。经济危机、战争危机内外交困,为摆脱困境,加紧并急急实行日本内阁早先提出的,“以战养战”的战时策略,疯狂地掠夺占领国的各种资源,其规模和贪婪程度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为建立巩固大日本王道乐土,凡家中所有的金银铜铁锡,统统上交皇军,皇军以市价购买。锅只能留一口,灯只限留一盏,一颗鞋钉一根针也不能私藏,违反者一律以破坏大东亚共荣圈治罪……”这种加盖着日本司令部血红印章、让人愤怒而生畏的告示,满城糊的都是。
麻老二的保安团负责城门,防止有人往外偷运,郭虎的侦缉队负责挨家挨户地清理,维持会也派出人满街敲着锣吆喝,一时闹得整个伊水城里鸡飞狗跳墙。
商会的几个人制止不了,都聚集在那府,抱怨着,咒骂着,叹息着。
“这些日本人这样折腾,是不想让中国人活了!”
“缺德的小鬼子,让他们养个孩子没有屁眼!”
“唉!要是这样,银圆算不算私藏?”
那贝勒在想,日本人拿什么钱来买这些东西?用他们的军用票子?那就是一捆子废纸。拿银圆?他们会甘心情愿吗!他们不怕激起民愤不好收拾吗?这群倭寇真的是疯了!众人的议论还没有歇息,就有人来请贝勒爷去一趟孟家豆腐坊,郭虎要把人家做豆腐的铁锅给砸了。
孟家门铺前围了一大群愤愤不平的人,都是在指责郭虎办事不讲理。
“把人家吃饭的家当给砸了,还让不让人家活了!”有人替孟家说话。
孟家的三个女儿,手挽着手站在门前挡住了去路,丽芸厉声问郭虎:“你有本事先把你姐夫药铺里的药碾槽,铜捣臼,片药刀都收了去,你再来砸我家的锅!”郭虎不管那么多,让手下的人硬往里边闯。孟掌柜手拿一把切豆腐的刀,对着自己的脖子,眼瞪着郭虎说:“你要敢硬砸,我就死给你看!”
不知道是谁把麻老二叫了来,双方推推搡搡谁也不让谁,就差拔枪相持了。贝勒爷的到来,人群才得以安静。贝勒爷说郭虎,这事是他做得不地道,谁家不是把生米做成熟饭,日本人他也吃豆腐,总不能抓把生豆子放到嘴里嚼。东边的锅盔铺、西边的大饭店,谁家没有个三五口锅,说他砸的是人家的生意,实际上要的是人家的命。
郭虎说他不管这些,食君䘵,奉君事,他不砸别人家的锅,日本人就会砸他头上的“锅”。
贝勒爷说郭虎,让他先缓一缓,回去转告霉协,如果还认他这个商会的会长,待他和众人商量个办法,明天一早再动也不迟。
那贝勒没有去找霉协,当晚给他写了一卷长长的书信,大致内容是:民以食为天,凡事当适当而止,众怒之下何以安宁?杀鸡取卵又何长远……等等。霉协回了信,认为贝勒爷所说的极是,他本人受益匪浅,一定慎重考虑,有关具体细节,请他明天到司令部详谈。
贝勒爷看完信后,心中稍有放松,躺在床上心中斟酌,明天霉协会怎样继续此事?还有齐德旺总不能押在宪兵队吧?得想个法子让他出来。霉协出道时间不长,但其老奸巨猾,远不能与他的年纪相配,自己一把年纪,虽不能说看人入木三分,最少也是鞭辟入里,上次却上了他的当,当时他也想到,霉协会带人进山这一手,可又一想,他们也就是那么二十来个人,除去留城的,还能出去几个?难道他们不怕到处都是中国军队,把他们给囫囵吞了?可他竟敢派人去了,真是竖子不可小觑也。
远处传来几声枪响,又隐约飘过一阵嘈杂声,那贝勒没有在意,日本人经常半夜三更的弄这些事。当他第二天早上准备出门时,有人向他说了昨晚发生的事,贝勒爷听言,当时就差一点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