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德旺见大冢来抢,死命抱住不放说:“除非今天你们杀了我!”霉协对大冢说:“算了算了,就让他再抄一份吧。”又抬头四下看了整个药铺后,用日语自豪地对大冢说:“别说是一本书了,就是整个伊水城和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的!”
霉协走后,齐德旺赶紧把书藏了起来,心里不停地在数落:“强盗,强盗!真是强盗,连土匪杆子都不如!”他悔不该当初没有听谷雨的话,谷雨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唯这些书籍方子才是他的无价之宝,让他都收拾齐了带到山里去。当时他不以为然,现在才明白谷雨说得有道理。
曹盛才来了,不再是那身土布长衫的样子。对襟黑褂子、盘龙卧凤黄丝衣扣,连下身也穿了条日本人的黄马裤,就差脚下那双黄皮靴子了,最扎眼的是挂在腰间的那把盒子炮。
齐德旺说:“我的师兄啊,你这哪像个名医大夫,成了我们山里狩猎的打坡人了。”曹盛才说:“此一时彼一时嘛,过河脱鞋,上山砍柴,这个理谁都懂,就你啃着个干枯枝打滴溜,满树的果子都不知道去伸一手。”曹盛才自己倒了一碗水喝着讨好地说:“我已经向霉协司令官推荐你当县里的商会会长了,你当感谢你家的贝勒爷,好好的位置他不坐,把这么大的好事要让给别人,是我又要了回来给了你。”齐德旺吓得连连摆手说:“你可千万别害我,别说我干不了,就是赶鸭子上了架,那府的人还不把我生吞活吃了?再说我也不会给他们干些什么!”
曹盛才有些不高兴,说:“好了,不说这个了。那两个日本人是我让他们来找你的,你有了方子没有?”齐德旺说:“啥方子不方子,吃惯了软的,吞一肚子硬的他们能受得了吗?”
此后,孟家豆腐坊只卖嫩豆腐不卖老豆腐,连五香豆腐干也不见了踪影。
这天重阳节,一大早秦妈来了,说贝勒爷病了,躺在床上“哼呀嗨呀”的,看样子病得不轻,齐德旺再问,秦妈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便关了铺子门,急急忙忙随她赶到那府。
齐德旺看贝勒爷脸色红润并无异样,而且说话时有些掩饰不住的兴奋,心中生疑。可贝勒爷就是说自己感觉不舒服,心慌得一晚上,到现在也没有眨上一眼。“怎么就感觉和以前不一样?”贝勒爷说。
齐德旺给他叩了脉,用平和的口气安慰道:“您老是脾胃之虚,不用喝药,是不是昨晚上喝了酒了?让秦妈给熬点小米汤就没事了。”稍停了一下又问贝勒爷:“你老从不嗜酒,昨晚……”
贝勒爷忽地坐起身,吃惊的反问道:“你咋知道?”
齐德旺说:“脉相云,膊动强盛谓之心火上升,两极弱滑谓之两肋胀满,反之两盛一衰则为怒极伤脾,哀极伤胃,您既不怒也不哀,而是喜极过度,所以失眠不能入睡,我也只是推测,说得不对还请您老宽容。”
“看来什么事也瞒不过你们大夫啊!”贝勒爷眼里亮着光,神秘地说:“那五昨晚半夜回来了。”
“那五?”
“嘘……”
贝勒爷不再躺下,坐起来兴奋地说:“这孩子长壮实了,黑的跟麦场里晒了八辈子似的。他现在是这个的团长。”说着用手比了个八字又竖了竖拇指,“手下有千把号人,身边带着的马弁个个虎头虎脑,背插大刀片子、腰别双枪快慢机。你说这小子怎么会突然冒了出来!”贝勒爷越说越兴奋,离开床沿走下地,腰板挺直,似乎返老还童,声音不再压抑地说:“以前他小,我就为他操的心最多,跟着一帮子人跟政府瞎作对,你说他们就那么几个人,能闹出个啥名堂?当年李自成百万大军,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流寇的下场?国民政府想灭他们还不是易如反掌!学生的时候他在武汉闹事,那边还专门来人拿过他,我是拿老命给他做了保,没有想到这一跑许多年,回来倒成了气候了。”贝勒爷让秦妈送了茶,连上面的浮叶也没有吹就连连喝了几口,轻松地说:“这下可好了,国共合作了,上面也不会再给他治什么罪了,这下小日本人的寿命就不长喽。”
“夫人知道不知道?”齐德旺关心地问。
“知道!那不是还在里屋里哭着呢,这叫喜极生悲,不用管她。”
“五弟这当口回来不会是有什么事吧?”齐德旺问。
贝勒爷一拍大腿:“看看,我真是老了,光顾着给你说好消息了,还真的是有事要办,要不然也不会匆匆忙忙把你叫回来。”
“听说了吧?日本人一个大队上千人,在南阳紫荆关被国军给围了,你知道围他的指挥官是谁?咱家的那四,他现在是师长了!”那贝勒自豪地说:“小日本看势头不对就想跑,可没有想到被八路军从后面扎了袋子口,在锁魂崖断了他们的退路,打了三天三夜,你知道这又是谁干的?是咱家的那五!这可真叫个杀敌还是亲兄弟!”贝勒爷更是得意。“困兽犹斗,你想想,小日本进不了退不出,能不拼命吗?那五说被围得日本人拼了命,手中家伙比咱们的硬,要不然怎么会打得天昏地暗?仗是打赢了,可咱们死的人也不少,伤号就更不用说了,连他身边的政委也挂了彩。”
贝勒爷从怀里掏出一张二指宽的纸条,递给齐德旺说:“他们就急着要这些东西,看咱们能不能帮助弄些来?”齐德旺看上面全都是些西医用的消炎药,还有针剂什么的。为难地摇着头说:“这可难了,都是些洋药,上次从咱家的洛阳嵩山药店,倒是进了点治外皮伤的东西,不过只是一星半点,根本抵不上大用场,当时只是想临时救救急……唉!早知道就应该多囤些了。现在恐怕连洛阳城也进不去了,即便进去了也带不出来,据说日本人带着狼狗专门查这些东西。”
贝勒爷急了,说他去一趟,能带多少是多少,就是被日本人逮住了,自己一个老头家又能把他怎么样?齐德旺坚决阻止,说:“您老还记得几天前,师兄和我药铺里的那件事吗,那两个伙计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被他们给杀了,日本人可不会和你讲理谈交情、看面子。”贝勒爷不说话了,他是亲眼看着那两个人就死在自己的面前。
那贝勒一开始对日本人来只是厌恶,并没有激起他的多大仇恨。那天日本人把城里有头面的人全集中起来,用刺刀赶到了十字街去看杀人,十几个“反日分子”被拴在一起跪在地上,曹家和齐家的药把子也被绑在那里,日本人说他们要与皇军为敌,当立决!其实是这两人只是看见日本人害怕,撒腿跑的时候被抓住,现在他们像牲口一样用绳子勒住了嘴,连冤屈也不让喊一声就给崩了。还有就是他在十字街的那十几间铺子,日本人收别家是一块大洋保护费,收他那家的却是两块;别人家派劳役出一个人,他家得出两个人。有人给他捎信说,他要是当了日本人的商会会长,就可以全部免了。这不是明着要挟和欺负人吗?那贝勒一辈子没有受过这种气,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可现在他又不得不忍,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可又不能对着日本人去发泄。这下可好了,两个儿子都跟他们对上了!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贝勒爷的雪耻可以说指日可待。
齐德旺说他去一趟洛阳城,有维持会的字条加上宪兵队的红章,不能带多就带少,总比没有强。说到维持会,贝勒爷突然想起了曹盛才,回忆着说:“前一阵子嵩山药店的掌柜回来说,曹盛才刚去洛阳进了一批西药,日本人在这里闹了病又不喝汤药,说是霉协让他去的,还说拉了好几箱子,里面还有两箱子西医用的器械,什么刀子、钳子、镊子呀,竟然还有短锯和小钢锤子,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这些东西?”齐德旺不语,他知道贝勒爷是不会去“嗤蹭”这个面子的,要去也得他去,可曹盛才会给吗?不管给不给也得去趟试试,或许看在师兄弟的份上会给个人情。
让齐德旺没有想到的是,曹盛才竟然答应了。曹盛才说要多了肯定是不行,日本人那里都是有数的,只是价格贵得吓人。仅就那半截指头粗的一小瓶盘尼西林,就得十块大洋。
“你说这不是在明抢吗!不过命总归比钱重要。”曹盛才显出无奈。齐德旺说,十块就十块吧,问他能给多少?曹盛才伸出两个指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最多给你两支,多了我就得被日本人砍头。”
齐德旺失望地说太少了,问他能不能想个办法多给几支?曹盛才连连摆手说:“不敢不敢,可是不敢!别看这东西不起眼,可霉协那里都记着数呢,说什么军用禁品。就这也是看在咱俩的份上,冒着性命给你的……”说着突然停下来,狡黠地盯着齐德旺问:“你要那么多……莫非……”齐德旺不会撒谎,不敢明说也编不出其他理由,话在嘴里打弯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行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啥!”曹盛才故意换了个另外一种说法:“我挣一个也得给你分一半,谁叫咱俩一个锅里搅了这么多年的稀稠呢。我知道你嘴严跑不了风,这两支只能在你铺子里用,价钱最少得再翻上三五个跟头,能花起这个钱保命的人,都是些钱大气粗的主,即便那些不是肥得流油的人,该榨还是要榨的,命重要还是钱重要?他们就是宁愿‘出血’也得保命。人说阎王爷不怕鬼瘦嘛,财从险中求,但千万不可漏到那边,明白吗?咱们也是拿着命在换银子。”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来回拉了几下,齐德旺知道他说的“那边”是指什么。
齐德旺说:“这点钱多也多不到哪里去。”
曹盛才说:“行了行了,就你那点胆子?说个挣大钱的事你也不敢干。”
齐德旺把两支针剂放在贝勒爷面前,颓败地说:“他就给这些。”贝勒爷想了想问:“他那里一共有多少?”齐德旺说:“他说一共有两打,不过现在就剩下十来支了。”贝勒爷也泄了气:“如果多了也好让那五过来抄他们一下,二三十个日本兵还不是小菜一碟?只是他那锅底就那么半碗水,没必要填上一大捆烧柴。”齐德旺说:“一锅水也不行,两边一动弹,全城的老百姓就都得遭殃。”贝勒爷说:“那到也是。”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干急无奈。
早饭刚过,曹盛才就来找齐德旺,给他出了个迷,直到最后齐德旺也没有解出个所以然来。曹盛才说,从南阳撤下来了好多日本伤兵,他那里都塞满了,问齐德旺能不能去给帮个忙?齐德旺答应了,可他又说不用了。还说药品快完了,霉协让他过两天去洛阳拉货,本是要派他同军车押送的,先是等不来车,后来又改变主意了,让他秘密用民用方式拉回来。
“我想霉协可能是怕半道上给人截了,其实是他自己吓自己,国军在西北、八路军在西南,离咱这儿十万八千里,也不知道他怕个啥?”曹盛才说,他去又脱不开身,从早到晚忙得脚后跟长草“荒”得很,连提鞋的功夫都没有,他去找过巴武,可这酒鬼竟然不让他进门,还站在台阶上把自家的狗又打又骂了好一阵子。“你说他指桑骂槐给谁听?有本事别让他镖局的人去给日本人当劳工!再说他就是答应了我也不放心,这洛阳城离咱们伊水县一二百里地,路上拐弯抹角、沟沟岔岔十几处,大小杆子刀客强人十几伙,过哪道坎不都得吊着胆提着心?半道上要是出了点啥事,日本还不是照我的头问罪。”曹盛才一肚子怨气地说。
齐德旺只知道他是在发牢骚,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如果他这时候说替他跑一趟,曹盛才的目的就达到了。这趟东西如果让土匪给劫了,光那两箱盘尼西林就有好几百支,然后再三分不值二分地收来一转手,最少也得有个好几千块大洋。前阵子大烟贩子把头“瘦猴”来找过他好几次,想要捣腾捣腾弄几锭银子花花。但曹盛才信不过这帮人,弄不好还得被他们戳个“疤叉”,连自己的命也得搭进去。他知道齐德旺和张撂子有来往,这事如果他们俩给干了,日本人追究下来,自己可以洗得干干净净,悄无声地闷声发大财,但自己绝不能对齐德旺把这话说透。他不是也急着要吗?给他透个信,他要是有这方面的想法能不动心吗?可不管他怎么说,齐德旺就是个榆木疙瘩锛撅不开!
“算了,算了。跟你说这些有啥用?”曹盛才很失望地叹了口气,“这样吧,你准备要多少就准备多少钱,把钱先放我那儿,他们随时进货随时带上,能给你捎出来多少是多少,多退少补。”临出门,曹盛才又摆出一个师兄的样子,无奈地教训他:“你真是个闷葫芦,啥时才能有开个瓢的时间啊!”
其实齐德旺从曹盛才的话里听出了一些门道,不过这种想法只是一闪便消失了,他一辈子不愿冒险,不是他个人怕事、怕死、怕遭罪,而是连受的亲人太多,谷雨、两个孩子,还有那府一大家子,以及铺子里五六个伙计和家人。
齐德旺对贝勒爷说他这就回山里一趟,把这瓶子药先送过去救救急,再一个是谷雨身上带的钱在那边也没有地方用,省得在家里再挖来挖去,再封上去的都是新土,这不就是告诉别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贝勒爷也不再说什么,惦记着闺女和两个外孙,赶紧唤秦妈去后厨炸了些麻花面筋,说谷雨就爱吃这些东西,又把家里所有的鸡蛋都拿出来煮了,还促着齐德旺,去铺子里拿上几盒“八大件”点心。想了想又把墙上挂着的两个“琉璃咯嘣”取下,放在嘴边一吹一吸地试了几下,发出清脆而连贯的“咯嘣咯嘣”声,贝勒爷脸上的皱纹连在了一起,他说这是为孩子们过年准备的,他们在山里闲着也没啥玩,带去让他们解解闷。齐德旺说,他们都多大了,您还给他们买这个玩?贝勒爷说,只要他活着,娃们就是长到一百也还是个孩子。
齐德旺看天还没有到中午,就套了毛驴车和贝勒爷道别。到了西城门口,碰到麻老二和保安团正在盘问来往的路人,两人打了招呼后,麻老二嬉皮笑脸地说,他又服了这半个多月的药,感觉比以前厉害了,过几天请齐德旺喝酒,又拍着腰包说,他现在这里鼓胀多了,钱憋得口袋得用针线再敹上一圈。得知齐德旺是回山里看谷雨,就又调侃地说:“走吧走吧,快走吧!格格嫂子那么水灵,多日子不逢你的及时雨别旱枯搐了,嘿嘿。”齐德旺没有理他,刚要走,被几个蛮横的日本兵给拦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