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盛才刚到家,岳父就被官府抓了去问罪,妻子又携了儿向齐德旺求情,这让他心中很是不舒服。本来曹盛才对齐德旺为自己洗清冤情,四下奔波到处屈膝求人,当然是感激不尽。但经不起郭凤的耳边风,还有郭乡绅时不时地有身边乱敲边鼓,渐对齐德旺开始不满。自己是为了他去替诊,出了事他不拿自己家房产去抵押,反而用金御堂去往里填,郭凤去找谷雨说理,竟然遭到其妻以刀杀相威胁。你齐德旺当年身无分文,愚昧荒野,要不是自己引荐关照,教文识墨,哪有你的今天?再说你已有了书院街那所大院,金御堂理当由自己继承,你凭什么不征得郭家同意就私自典押?这大半年你也没有给家里妻儿拿过一分钱,送过一袋粮,你良心何在?更让曹盛才气愤不过的是,你为了既得到金御堂又得到押银,不惜联手同乡土匪张撂子抢劫当铺,只是后来事情败露才不得不收手。为掩盖罪恶又嫁祸于人,串通姓邱的团长痛下杀手,撵的内弟郭虎至今杳无音信。真是日久见人心,你齐德旺表面温厚,实则是哑巴蚊子吸血不哼哼……和这种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共事下去了。分家!曹盛才下了最后决心。
至此,才有了前面二人“各居南北”的那一幕。
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蒋冯大战正式拉开战幕,不过伊水城倒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除了邱团长被拉上了前线,冯驷仍做他的县长,只是税赋变成了两份,谁来都得交,老百姓苦不堪言。
七月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失踪多年的张撂子突然闯入齐家,着了身不官不民的装束,四个兜灰布衫,束腿马裤插入半高的皮靴中,那只勒腰的黑条绳换成了宽皮带,手里的家伙也换了只崭新的盒子枪。一进门就像饿死鬼一样大声嚷嚷:“饿死我了,老舅爷快点弄口吃的。”张撂子始终不知道当叫齐德旺什么,反正称得上亲戚就行。
齐德旺问张撂子这些年都在什么地方混迹?张撂子大口啃着馍说:“山神爷不管野狼,哪有饭吃去哪里。一开始在黄河北边跟着阎老西的队伍混饭吃,结果被陕北的红军给打散了,本想红军厉害去投红军,没有想到错投进了陕军,还没有消停两天,陕军又和南方军打了起来,上面知道伊水县是个粮仓,给了我个什么后勤官?说白了就是个摧粮的,冯县长见了我也不敢怠慢,说先让我替他办点私事,然后一定给我个名分和差事干干。”
齐德旺问:“啥事这么关紧?非得先办事后给名分?”张撂子吃完小半筐子馍,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拍了拍肚子说:“屁事!狗连蛋事,他媳妇偷人让他给逮住了。”齐德旺忙问:“他叫你干啥?你可不敢……”张撂子一抹嘴:“这你就别问了,事后你肯定知道。”说完又忿忿地缀了一句:“没有想到他们这些当官也这么黑?也干这种事!”
没过几天,城里就有人传,冯县长的妻子被土匪绑了,付了赎金还是被撕了票,齐德旺心里清楚,只是不言。他把这件事悄悄地告诉了谷雨,谷雨不以为然地说:“这有啥可稀罕的?哪个官吏在上司面前,不都是乖得像只逮老鼠的猫?背后除了万岁爷的龙袍不敢叼,别的啥不敢入口?真是大惊小怪。咱看好自家的门,防着夜猫子进来就万事大吉了。”
世上有些事是让你防不胜防的,除非你是刘伯温能掐会算。
张撂子回到山上召集旧部重整旗鼓,准备进城堂堂正正当一回官老爷,这次他不用躲躲闪闪了,身上揣着上峰的委任状,腰上挎着盒子炮,左手挽着县太爷的小老婆,右手提着“绑票”得来的赏银,连说话都“哼呀嗨呀”地想拽着词。
“不是传说这小子得了钱又撕了票吗?”有人问。
“没错,撕票不假,但他只撕了半张,剩下半张他留了下来自己用。”有人知底地答。
张撂子对手下的弟兄们说:“昨天河东今天就是河西,我可等不了什么三十年!以后跟着我进城只管吃香的喝辣的,哪家馆子有名,咱就吃他个到吐,哪家窑子的窑姐招人眼,咱就住下不走了。”众喽啰们欢呼声还没有下劲,就有人上山来报说,城里城外路边驿站,到处都贴了抓他的画像,赏黄金二十两。
张撂子环顾四下,发现他手下有人似贪吃的饿狼,在瞪着他的眼神里又是红又是黑。张撂子下意识地把枪拔出来晃了晃叫道:“他娘的,老子又犯啥球罪了?”来人说他也不知道,听旁边的人说是抢劫、绑票、倒卖军粮,还有……
张撂子没等他的话啰嗦完,手中的枪就响了,冯驷的女人应声倒下。张撂子跺着脚连吼带骂:“都是这个臭女人惹的事,冯驷这小子给老子挖了个黑坑,想杀人灭口,一个萝卜两头切,没门!看我怎么找他算账去。”张撂子知道,这倒卖军粮的罪名到哪都是死罪。事前冯驷还亲口答应,保证给他十石粮食带回去请功,一转眼他把粮给捣卖了,钱进了他姓冯的腰包,自己倒成了顶包挨枪子的货了。
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肉。“既然官府不给咱出路,咱也不能饶了他们。”张撂子说“姓冯的家我去过,他家比哪家老财都有钱,狠狠弄他一家伙,弟兄们一辈子吃喝不完。”有人担心县衙那帮看家狗。张撂子不在乎的把手一挥说:“放心吧,都是些拿饷钱养家糊口的怂货,谁也不会拿脑袋不当回事,你只要敢和他们拼命,那就是一群子归不拢的鸭子。”说完,冯驷把装赏钱的袋子口朝上一提,哗啦啦银圆落了一地。“有福共享有难同当,每人三块,剩下的买酒喝!”群情振奋,一片嗷嗷声。即便有几个想把张撂子送官府的“白眼狼”,见了此景也不敢再有想法了。
冯驷的仕途虽非步步青云,可倒也是“青年得志”,十年寒窗没有白费。起初他只想当个教书先生,衣食无忧净心研究学问,后来发现他的大多同窗,都选择了从军、从政、从商后而高人一等,叹曰:人无大志,必屈人下。从军,福兮祸兮,刀光剑影岂有不殇的道理;从商暗礁林立,随时都可能翻船溺水,便掐了两头取了中间,经一个姓熊的同窗介绍,来到伊水城当了个师爷,无非是写写文书,记记官银粮饷。时间长了便谙知这官场上的“弯弯道道”,尽管自己无力乾坤,尽职转转手而已,即便有顺手牵羊的事他也不会沾边,为官之道当清正廉洁。自己仍本还不是官。
三年前,前任被上重用,赴任前告诫他不可失去了这个补“缺”的机会,并如此如此教诲了一番。冯驷家并不富裕,父亲卖了山东老家的所有财产,又向亲朋好友借了债,他这才坐上了县太爷的这把交椅。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两年的俸禄也足以还清父亲所欠的债务,促使他开始“彭胀”是因为两件事一句话,同乡的一位远亲同是七品县令,头年上任,第二年家里就盖起了豪宅大院,前一阵子其弟强奸民女未遂闹出人命,还是他用钱铺路,至今逍遥法外。那件事过后,老父亲专程从老家赶来,连口水也没有喝,撂了一句话扭头就走:“人家都是一年县知府,十万雪花银,你可倒好,让你老爹死后只能裹个烂席筒!”
又看身边大官小吏,哪个不是把手中的权力用到了骨头缝里?什么成功不成功,努力不努力?什么两袖清风,光明正大?那都是些糊弄愚者的话。想我冯驷在同窗中也算是佼佼者,岂能就此萎靡既后!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冯驷的天空开始变得发灰、发暗、发黑了。
小试牛刀,冯驷并不敢明目张胆,再试、三试、屡试不爽,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既是有些事做得太过,有人告黑状,上边收了自己的银两也就草草了了,所谓法不治众,老佛爷曾经说过,自家的事岂容他人插手,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呼!不过这次,他躲过了“正道”却没有躲过黑道。
张撂子一伙数十人是白天进的城,刀枪藏入携物之中。张撂子蓬头垢面换了身普通老百姓的旧衣服,站在城门口仔细看着通缉令上自己的画像,久久不愿意离去,心里问,这是谁画的?连自己嘴唇上的一颗小“瘊子”上的汗毛、左脸颧骨后一块核桃大的胎记,都画得清清楚楚,就是亲娘老子也记不清自己长得什么样。真想伸手把画像揭下来,万一老子挂了,把这张贴在香案后面,连牌位都省了。张撂子刚要进城门,一个持枪的上来把他拦住,上下打量了好一阵怀疑地说:“我咋看你就是那张通缉令的罪犯!”张撂子事先用一块枣大的红薯面蛋按在瘊子上,此时理直气壮地指着脸说:“你好好看看他的瘊子有我的这个大吗?这玩意越大福分越大。”持枪的还要向前,张撂子又说:“省省力气吧兄弟,我要是他,你现在还能站在我面前?只怕是你有命领赏钱没命花赏钱。”持枪的向他啐了一口说:“滚,晦气!”
冯驷家住城中闹市,一街两行都是人家。掌灯过后有人敲门,门房开门问,来人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用手上下掂了两下,发出忽啦忽啦的银圆撞击声,又从中拿出一块塞到门房手里,低声求道:“俺也是遇到了难处,想请县长大人……还望老兄行个方便。”门房把银圆放在嘴边,鼓足气用力吹了一下,又放在耳边听了一阵子说:“去吧,县长在上房,佣人正在给他洗脚。”说话时的样子见怪不怪,这种事谁大白天敢明目张胆地来?刚转身关门,一根细细的绳索勒紧了他的脖颈。
冯驷坐在床沿上,两脚伸进冒着热气的木桶里,眯着眼正在享受佣人的揉搓按捏,猛见一帮子人带着凉气进来,大惊却不敢言语。蹲在地上的佣人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只见得“噗”地一下,从脖颈处腾起一柱热血,溅了冯驷一脸。张撂子把冯驷推倒在一边说:“起来起来!让老子也享受享受。”脱了鞋,扁了扁裤腿儿,刚一沾水又“呲溜”一下跳了出来:“我的妈呀,这么烫也不怕把你的猪蹄子给烫出泡来!”冯驷这才还过神问张撂子:“我知道你们的规矩,说吧,你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还得要上你的命!”张撂子凶狠地说。
“你要是这么说,你只能落一头,给你命!”
“没看出来,县太爷就是县太爷,硬气。”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是在往绝路上走。”
“什么绝路不绝路,身后的事只有阎王爷知道,老子说不过你,只管干实事儿。”吩咐众人,“除了钱财其余的一律不拿,省得路上碍眼。”顿时“翻箱倒柜”,所及内金银细软全部搜刮干净。
有人指着冯驷问:“这狗官咋弄?”张撂子想都没有想就说:“绑走,让他上山和那他那个小婊子见个面,再让他爹也备足了赎金再说。”
也该冯驷命大,张撂子从冯府出来时已近五更,此时正值弦月之交,满城浩亮如昼。巴武的镖队赶早出城,两队人马不期而遇,本来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擦肩而过也就罢了,不想偏偏巴爷昨晚酒意未醒,朦胧中看到对面人群中,竟然似有冯驷的身影,且被绳捆索绑堵了嘴、蒙了眼,一时酒劲上来,拽了根梢棒跳下大车,马步一扎横在路中,厉声喝道:“大胆毛贼!朗朗天空,竟敢绑架知府大人,众将官给我拿下!”他这一诈唬,所有镖队的人刀枪出鞘,哗的一下围了过来。张撂子这边也不示弱,嗑里嗑啪子弹上膛,双方剑拔弩张,眼看一场血斗就要开始。只听得身后有人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众人回头一看,竟然是贝勒爷,身后跟着齐德旺和谷雨。
贝勒爷等人这个时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衣冠不整大失风雅。原来是张撂子手下一小贼,见一精致首饰盒,打开一看里面珠光宝气,顿生独吞歹意,趁人不备塞入腋下溜出府门,不想慌不择路误入一条死胡同,再想返回去又怕撞上人,只好来了个“狗急跳墙”,不想落下来时却摔了个不省人事,碰巧的更是这墙头里竟是齐德旺家的后院。夫妻俩听见后院有动静,看到如此场景,赶忙把伤者移到房檐下诊疗。谷雨看着散落了一地的金银首饰,知道遇上了盗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急与丈夫商量找贝勒爷给个主意。贝勒爷急急更衣想过来看个究竟,不料半道上碰上了这场事。
贝勒爷往中间一站说:“既然如此,现在先不论是非对错,两军对垒必有一亡!听老夫一句话便可消灾免祸,一边放人出城不再追究,一边让开大道息事宁人。否则血流成河,是双方妻儿老小所不愿意看到的。”张撂子抬头看看东方鱼白渐显,知道若再拖下去官兵所至,吃亏的必定是自己,便欣然同意;巴武此时酒已清醒,镖队常年在外,得罪个人是堵墙,维持个人是条路,本来这事就与他无关,也就让众人侧身让道。冯驷惊魂未定,不及体面跪地向贝勒爷磕头谢恩。
两强相遇各让一步也就万事大吉,但接下来事情并不平静,齐德旺家的后院却失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