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管刚要伸手去接银票,门咣当一声开了,“小书生”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几个“不生不熟”的士兵,他连屋里的人看都没有看一眼,递给郞典狱长一张二指宽的的纸条子,说:“放人吧,我这就把人带走。”郞典狱长双手接过,认真地看了又看,又看看老掌管,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冯主席的字不管用?”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去把人带过来交给这位齐大夫,这儿没你的事了。”
典狱长诺诺遵命,老掌管面如土色。
这正是:平民负重山,上官轻点去。人命关天事,一纸释再生。
齐德旺送曹盛才回郭家与妻儿团圆,自己还了银票付了利息,却没有收回在当铺里“当押”的房地契,只得找县长冯驷盖官府大印作证。没想到是,此一去自己却陷入了牢狱。这真是祸福相随,利害相伴。
冯驷在大堂上正襟危坐,昨天晚上刚审过那个被抓的黑峪沟土匪,供词说张撂子根本不在这边,去年瘟疫他怕染上不治,扔下弟兄们不管,一个人跑到黄河北面去吃独食去了,至今没有半点消息,有人说他过河时翻了船被鱼虾吃了,也有说是被晋军用排子枪打死了,还有人说他已经染上了病,早被当地村民给活埋了,他现在哪还有本事去抢大户?肯定是有人冒名顶替。
如果这些都是实话,那么是谁要用张撂子之名抢劫?是张撂子有仇于谁,还是谁有仇于张撂子?这中间肯定另有其人;如果不是实话,那一定是要利用张撂子达到什么目的,这个人又是谁?
冯驷问齐德旺:“张匪与你同乡,你可知道些他的底细?”齐德旺说:“据我所知,张撂子也是穷得没饭吃,才纠伙干起了这打家劫舍的勾当。他大字不识一个,性格鲁莽简单,办事从不瞻前顾后,是个屙屙挪挪、随尿随流的呼噜淌,要说那些填肚子、能挥霍的东西倒也合情,如果说是他抢了金御堂的房地契,就有点说不过去了,除非是有人另有所图。”
冯驷听完齐德旺的一番话,兴奋地哈哈大笑:“好!讲得好,看来你还真的对张撂子知根知底。怪不得有人匿名把你告下,说是你暗中指使张匪抢回金御堂之房地契,前期所为全是为了掩人耳目,唯你与此契有染有利!岂能还有他人?”说着一拍桌子,“你可知我坐在这里是干啥的?就是专等你来自投罗网。拿下!”
两厢闪出,不由分说就把齐德旺按倒绑了。齐德旺一脸迷茫,冯县长却一脸得意。“先关入后牢,等我慢慢细审。”冯县长说完起身,撕了那张欲让其加盖官印的契书,不容齐德旺在身后分辨,吆喝了声:“退堂。”言罢,一摇三晃欣然离去。
谷雨在家等到天黑也不见丈夫的身影,不免有些担心,丈夫从来都是守点守时,两地一条道,除了药铺和家从来不半道拐弯,即便有了特殊之事,也会提前和自己说一声,或者请人捎个信,这次突然,让谷雨感到不祥,便来到当铺打听。当铺老板面带窘色地说:“齐德旺早就回去了。”
莫非有什么急事去了贝勒府?谷雨心想。
看着格格急急的样子,那贝勒问缘由,得知齐德旺是去了县衙没有回来,便平静地说,这事他早有所料,让格格放心,最迟也不会过夜,就有人将其送回,让谷雨在家好好照看孩子,备上一桌好菜,自然有人登门拜访。谷雨自小对贝勒爷的话置信不疑,这次心里却有些打鼓。她倒不是不信,而是近期在她身边发生的事太多了,让她有点应接不暇。
当铺老板姓杨,小脸尖下巴两眼珠子藏着狡黠,一看就是知道是个会算计的人。当他被人请到贝勒府时,两腿一软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我说我说,我全说。”
原来几天前,有人半夜用匕首在当铺门上插了一封信,信中所言,“所有几家遭劫,全是齐德旺指使同乡匪首张撂子所为。”一开始杨掌柜并不相信,可后来一句却让他动了心,“上告官府非独你一家,我等众人已联名上书,倘若你想明哲保身坐享其成,到时你就是扔了罐子摔了盆,两头不得一头。”反正是状子又没有署名,这么多家遭劫,谁知道是谁写的?便寻人替写后又雇人送到衙门。没有想到齐德旺把银票原封送回,这让他后悔不及,试着想去把匿名状要回,可又不敢,怕官府定他一个诬告陷害罪,仅挨顿板子当挨,怕的是从此官司缠身,况且……所以……
贝勒爷听完呵呵一笑:“原来是你只个过河的卒子,也罢。”
那贝勒在前清时掌管过刑部,在六部大臣中颇有名气,什么弯弯绕的事没有见过?当郭乡绅一踏进自家门槛,他就知道此后必有好戏,果不出其然,此后一连串的拙劣表演,让贝勒爷暗暗发笑,你郭家玩这一手也未免太不遮掩了吧!本着息事宁人,贝勒爷专门差人去郭家“说和”。借口是,听说金御堂房地契被歹人扔到了这一带,请郭家帮忙打听打听,若有人捡到送到府上,定重金酬谢。这话的意思本来就很明白,可郭老爷却故意装糊涂不予答理。直到齐德旺回来还了当票,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亲自跑到邻家镇告知郭虎:走得越远越好,余事自有为父来对付。
自从邱部进了伊水城,贝勒爷就把邱团长从兵营里接出来,让出前房请邱团长入住,一日三餐酒肉招待。邱团长也不白住,给了那家两支长枪,说是用来看家护院,其实他住在这里门口加了哨兵,谁还敢靠近一步?闲来无事也和贝勒爷聊些陈年古代的事,常被这位前王爷的见识和博学所折服。贝勒爷却常常叹息:“不行喽,老喽,有好多事看透了,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要是早年……”邱团长拍着胸脯说:“有啥难心的事您老只管说,有你邱大侄子我在,还用劳您亲自出马?我手下几百号精兵强将,打群狼不用搂火,撵也撵瘫了它们。”贝勒爷看火候到了,便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邱团不以为然:“嗨!我还以为是啥大的事,这还不简单得很,把那老家伙抓起一顿鞭子怕他不说!”贝勒爷说:“我这一把年纪,不想惹事也不愿意结冤家,当然也不是怕事,把事情办圆了大家各留面子过得去就行了。”
“愿听其详。”邱团长伸长了脖子。
“亲戚不动,朋友不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不动。要动的是与此事无关的人。”贝勒爷不慌不忙的说。
“这……我没听明白。”邱团长如一粒闷杏。
“这样吧,如果邱团长愿意为老夫帮忙,这点意思算是给您手下弟兄们的一点茶水钱。”说着递上一卷银圆,“除了那张房地契,所获赃款、脏物也就不必上交,相信也没有人追问。”贝勒爷看着邱团长,用手侧背狠狠向桌面上一砍,震得碗内茶水四溅。邱团长猛地明白,哈哈哈大笑起来,竖起拇指连声称赞:“高,实在是高。”
当晚一支队伍突袭了邻家镇的保安队住所,除队长郭虎不在,其余悉数落网,随机拷问、就地起脏、当即活埋。一切进行得顺理成章。天不亮一辆大车便驶进了那府前院,邱团长打开脏物箱,顿时满脸灿烂喜不自禁,可就唯独没有找到那张贝勒爷所要的房地契。
其实没有找到房地契早在贝勒爷的预料之中,郭乡绅这个老守财奴,一定是亲自收藏起来了。不过事情弄明白了,目的也就达到了,县衙盖有大红印章的契书一样的管用,那份房地契只不过是揣在怀里的一张废纸。
只是让贝勒爷没有想到的是,大白天女婿竟然“失踪”了!他看了看邱团长,想了想也就不着急了,喂饱了邱团长还愁他不肯出力?便对邱团长说齐德旺回来了,在家设了便宴想请他一叙旧情,不知道可肯给这个面子。邱团长说,他当然要去,在关中的老娘长年哮喘,也好向齐大夫求个良方寄回。贝勒爷又说,他本想请冯大县长同去坐坐,以后凡事也可行个方便,只是自己老脸面薄,怕人家不给面子。邱团长说,他让人去叫,他敢不来!
冯驷真的有点不敢来,他以为邱团长是为齐德旺的事设局,国法岂能草率?更不能以情袒过!否则我民国之伟业怎么立足于百姓之上?还是决定不去以免场面尴尬。可过了一会儿,反过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倘若那丘八与已翻脸,四下放兵寻衅可怎么收拾?况且这又是自己向上请来的队伍,撵又撵不走。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来到齐家。
时值仲夏,谷雨嫌上房闷热且不亮堂,就在院子里摆了张八仙桌,对角挂了两盏汽灯,把整个院落照得通亮,天上碧空如洗繁星点缀,脚下微风吹过枝影摇曳,别有一番旧时王爷府晚宴的情怀。后厨请了伊水城有名的水席大王掌勺,又让人专程送来了两坛子“嵩泉醉翁”老酒,还叫了家里的秦妈来帮杂。一切准备停当,便侧身大门迎候宾客。谷雨今天穿了身淡青色、绣有粉牡丹绿叶的绸缎外衣,简洁素雅且不失礼仪。头发自然扎起,发髻上插有镶金银簪,紫色宝石链坠光耀夺目,这是齐德旺送给她的唯一结婚礼物。今天谷雨把酒席准备得如此隆重丰富,不仅是因为请的是伊水城里的两位显赫人物,更重要的也是为了父亲老贝勒开心。自从谷雨嫁到这个院子,父亲还是第一次来家里吃饭,每每想起心中不免愧疚。谷雨从小受父亲的宠爱,贝勒爷常对着人夸耀:“我那家军中只有三格格能领得起帅旗,拿得动方天画戟,倘若是个男儿,定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谷雨也从小就把父亲当作心中的标杆,父亲的果敢、智慧和风雨撼不动的形象,也深深影响着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丈夫接风洗尘,有时候她真的为齐德旺的过份实在,有时外面受委屈了也不敢在她面前提上过一句,而暗自心疼不已。
贝勒爷先到,这是规矩。谷雨问母亲怎么不随同一道?父亲说,在家照看你家那两个小妖精呢,要是来了锅碗瓢勺都不得安生,言语中透出对隔辈人的喜爱。谷雨仍不放心丈夫,又问,贝勒爷让他放心,不管什么宴席,最后上的才是大菜。
邱团长来的时候很威风,先开过来一队士兵,封了大半条街。又过了半个时辰他才不慌不忙地过来。他们军长就是这样,等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他才会清着嗓子进场,这也是规矩。不过这次倒让他失望了,冯县长却迟迟未到。刚要发火却被谷雨用话岔开:“早听我家先生说邱团长的鼎鼎大名,果然是将帅风度。”说完颔首低眉,微微伏身行一个清宫万福礼。邱团长感到突然,慌得又是敬礼还是鞠躬,自我解嘲地说:“啥将帅,要不是齐大夫给了我一条命,那可真成了黄豆酱摔地下拾不起来喽。”又四下看看了问,怎么没看到齐大夫?贝勒爷接过来回答:“按理他当去迎你才对,可能是此时身不由己吧?”邱团长没听明白也不再下问。
按照豫西风俗,流水席的菜当是八凉、八热、八个汤。可今天大厨报菜时第一个报的却是红烧“葫芦头”,大厨对谷雨说,他们陕西人就好这一口。红烧葫芦头的特殊香味,早就从灶间飘进了院子,可上来还是四荤四素的八个凉盘,而且谁也不能动筷子,酒也不能打开。这个规矩邱团长懂,如同他们军长不到,大家只能瞪着眼干看一样,可今天冯驷算个什么玩意?他也有资格来到最后?
“听着,给我去两个人把姓冯的给我架过来!”邱团长扯着嗓子向门外喊,喊声没落,冯驷就急急跨进了院子,双手拱拳连连抱歉:“失礼,失礼。出门就被件棘手的事给绊住,真是失礼。”邱团长一脸不耐烦:“行了行了!开场吧。”
贝勒爷居上座,邱团长居右、冯驷居左,下座本当是齐德旺的,现在却空着。贝勒爷简单几句开场白后,便让人端上红烧葫芦头,这道菜是猪大肠头烩制的,有一种当地人不习惯的气味。除了邱团长吃得津津有味,别人也只是做做样子。冯驷心里不舒服,感觉这桌菜是专门为邱团长准备的,自己只是个陪客,便端起一杯酒自己一口喝干,推说自己出门时,那件说了半截的事不能耽误,实不能奉陪,还请各位谅解。邱团长满下巴流着油,一边用手背擦着一边说:“今天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搁到一边,否则这个门你是出不去的。”冯驷貌似玩笑地说:“看来今天是鸿门宴啊,哈哈哈。”为了使不和谐场面继续下去,贝勒爷起身举杯,郑重的说:“今日请府台与团座来此小聚,皆因小婿德旺与诸位有交,年轻人总归是谈得拢,若在老夫寒舍不免冷场,更是为伊水城的二位英雄把盏庆功,不遗余力清除匪患,从此天下太平。”冯驷听言头脑发蒙,贝勒爷不给他发问的机会,继续说:“虽然匪首落荒逃匿,赃物和契书没有下落,但众匪对抢劫之事供认不讳,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实为万民所盼,可庆可贺。”
冯驷猛然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起身离席,边退向门口,边向里拱手,口中忙不更迭:“稍候稍候,我去去就来。”说完一路小跑回到府衙,亲自为齐德旺开锁松绑,再三交代,此事不可与任何人说起,切切。
齐德旺的迟到,除了邱团长,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原因,可邱团长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齐德旺不会撒谎,只说是难言之事,实在不便出口。邱团长不怀好意地说:“你小子看起来老实,竟然也会出去……啊!哈哈哈。”谷雨正好上菜,听出话音,慎怒地瞪了丈夫一眼,对邱团长说:“他敢!”随手拈起一只空盘,向丈开外的檐廊处一抛,正好落在秦妈手捧的枣红色本托盘上,不偏不邪稳稳当当。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院内桌前一阵叫好,掌声不绝,齐德旺也是第一次看到谷雨的这种本事,只有贝勒爷捻着胡须笑而不语。
宴罢,冯县长又问起被抓的土匪们现在关押何处?邱团长酒兴未消,大手一挥:“斩了,留他们何用?”冯县长觉得这事不是那么简单,为什么偏偏跑的是郭家的二少爷郭虎呢?难道……
冯县长是个凡事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的人,倒不是他为官之责任,而是他也忙乎了半天,却一点荤腥都没有沾到,堵在心里难受。第二天就把郭乡绅、当铺杨掌柜一并抓起来过堂,两人知道没有证据,死熬酷刑宁死不招。冯县长无奈,只得收监暂时拘押。
别看郭凤平常谁都不往眼里放,凡事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可这次她可真的是拉了下面子,手拉着两个孩子哭哭啼啼跪在齐家门口,哀求齐德旺出面解救。看在师兄的面子上,齐德旺自然不能推脱。当即就找了冯驷,说:“事情既然过去了,还盼县长不予追究。”冯驷是骑虎难下,又不想让那个姓邱的知道,更是还有事求于齐德旺,也就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