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勒爷看完现场半天不语,久久才说:“这事也无他人证,只有我们一家三人知道是怎么个事情,况且这里还躺着个半死不活的贼人,咱们是有口说不清,看来也只有请官府来明查了。只是……”谷雨很少看到父亲面带难色。
冯驷接案后带人来到齐德旺家,清点了自家的被盗物品,又前后左右看了一遍说:“这也难怪,半夜天黑,那巷子正好与我家趁直,他又人生地不熟,栽成这副样子,活该!”令人抬回去扔进大牢里,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齐德旺忙说:“他不能死,他得把话说清楚。”冯驷说:“您和贝勒爷救了本县,本身就是清清楚楚。”劝齐德旺不要多心,他是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伊水城金御堂分成东西两家铺子后,各有各的特色,民间流传有:东有曹盛才“跌打损伤指日愈”,西有齐德旺“虚火湿寒皆袪病”。冯驷前天晚上受难时被扭伤了左肩臂,入夜疼痛不已且不能自我。便来到东药铺求医,曹盛才看了看说,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是有点红肿,开了两付药方子,一付是活血通络、散瘀止痛的红花外敷汤,让他用小火煎浓后涂于患处,用布巾热敷上;一付是紫荆五加散,让其用烈酒泡一晚上,每日二两连服七日即可。曹盛才对冯驷说:“此方虽不能说药到病除,最少也是三日后症状全无。”
随后二人又说起那晚闹心的事。“这也愿我失策,当初把县保安团安插在隔壁值守,门房换成持枪的岗哨岂不是高枕无忧?只是多年的储蓄……”冯驷说到这里,张撂子那副令人厌恶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因为这孬种,上次土匪打劫当铺还拷打过郭乡绅,觉得这事有碍于曹盛才家事和面子,便又说道:“都是黑峪沟张撂子那孬种搅活的事。”说到黑峪沟便扯到了齐德旺。冯驷试探着说,两人不会暗中有什么来往吧?曹盛才没有直接回答,说:“这可说不准,两人从小在一起长大又是亲戚。在金御堂时张撂子会时不时半夜过来找他,干什么我不知道,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可连受的事。”停了一会儿曹盛才又说:“不过有件事我至今不能理解,我和师弟同样是靠三个指头摸脉糊口,他就能在洛阳城开得起另一家药铺,没有听说过有哪里家银号给他借进钱呀。”曹盛才明知是谷雨娘家所资助,却只字不提。冯驷听完长长地“哦”了一声,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冯驷回到县府来到后牢,那小贼口渴极欲,绷裂的嘴唇里断断续续发出“水、水”的哀求声。冯驷让人端来一碗水,只在小贼嘴角上沾了一下,便说,如果他能如实交代,别说喝水,就是捞面条、白蒸馍也保管他吃个够。小贼点头答应,冯驷又给他一口水润嗓子,以便他把话说得清楚一点。冯驷嫌小贼拉扯,直接问:“难道张撂子上山前没就有去过别的地方?”小贼想了一下说:“去过去过,去过齐德旺家,出来时还给几个弟兄带了几块烙饼。”冯驷把半碗水泼以小贼脸上,骂了一句:“狼狈为奸,合谋聚盗,就地分赃!”
到了第四天,冯驷仍然觉得肩胛骨活动不畅,而且越来越痛,甚至肿胀得厉害,连后胫及腰部都感到麻木。本想找曹盛才再看看,走到半道却改变了主意,借此去齐德旺处,再探探实底,多和他聊一会,人大多是言多必失,如果齐德旺真的有污,不信他洇不出半点痕迹来!为避人多言不便,晚饭后来到齐家,路过街市,顺便买了两盒糖果给孩子们以喜悦。
齐德旺看过他的伤大惊失色,说他幸亏来得早,否则这条胳膊就废了。说得冯驷直冒汗。
“不会吧?我感觉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冯驷说。
“这叫隐伤,脱臼错位后不能及时复原,肉就往骨缝里长,久而久之便成痼疾,终身不愈,倘若根治必须切开胛骨之处,刮净多余之肉方可痊愈而不留遗症。”冯驷听言,直斥曹盛才是个庸医:“要不是我今日隔门求医,日后还不把这半边身子给耽误了。”齐德旺解释说:“也不尽然,医道殊途同归,只是各人疗法不同,师兄给您用的方子是抽丝细斩法,怕你痛上加痛再遭一次罪。”谷雨接过齐德旺的话头说:“冯知府政务繁忙,哪有时间和你扯这些医道不医道的行话?直接说怎么来得快吧。”
齐德旺让冯驷坐稳,又让谷雨一手按住其右肩,一手护着其脖颈,自己轻轻拉直其左臂说:“兴许有些疼,您得咬牙……”说话间左手一顿,右手掌根对准患处猛一重击,冯驷只感觉到“嘎嘣”一下,随机哎哟一声,痛得是满头大汗,再抬头只见夫妇俩相视而笑。齐德旺轻松地说:“好了,起来活动一下试试咋样?”冯驷惊魂未定,趁趁磨磨不敢动弹。只见谷雨捂着嘴偷笑,便起身强抡了几下胳膊,竟然完好如初,不禁连连称道:“不枉其名,不枉其名!神医,真乃神医也!”
稍后,冯驷不无担心的对着齐德旺说:“这肩胛骨不是别处,真长粘到一起不能活动了,那一大块可怎么分离?还不要大卸八块,疼也疼我死了。”齐德旺笑了笑说:“这世上的事有纵就有横,有车就有路,就看哪边的本事大了。”齐德旺喊谷雨重新沏了热茶奉给冯驷,继续说:“贝勒爷熟知天地之间相辅相成、生死相克,谙通凡事必有其道之理,早早在洛阳城以我之名,开了间嵩山药店,其位置紧邻洋人的西医诊所。虽然他们不懂经络脉象、针灸之妙,但他们精通五脏六腑、骨骼结构,一旦中医不达,他们便可迎“刃”而解。可谓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冯驷听了,心中明亮。看了看左右又问,怎么没有看见两个孩子?齐德旺说,自从他们上了私塾,就一直常住外公家,谷雨嫌他们在家闹腾,可一旦走了又感到寂寞,每日也少不了回去看看,幸而离得不远,明天回去一定带上县长的礼物,并代为感谢。冯驷同感地说:“莫说你们二人,我这一个人晚上面对孤灯,有时可真有点寂寞不知所为。所谓三人闹,两人愁,孤身一人泪交流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又论了年庚日月,齐德旺长冯驷三年,也就占了长兄的位置。又说起各人家境人丁,冯驷却长叹一声不再言语,齐德旺知道其原因,也不好明说,借故冯驷脸上气色不太好,让他把把脉开副补药调理一下。冯驷并不愚钝,知道齐德旺心里在想什么,病不忌医,便半明半暗地说了些家事。
关于冯驷的“家事”,街谈巷议早有些传闻,齐德旺摆手让他不必多言,只说症状即可。冯驷又有些犹豫,齐德旺借故让谷雨回避后说,这里就咱们两人,不必讳疾忌医。冯驷只得实话告知,自己的房事真的是难以启口,不是“临门谢客”,就是“无力入宫朝拜”,所以……所以……再加上先前那个不贤的女人……下面的话冯驷没有说,他估摸着齐德旺大概知道些。
齐德旺把手从脉枕上拿开,好一阵子不说话。冯驷有些紧张,问:“难道……”
“不不不,看脉象并非阳刚不足。”
“那是?”冯驷头上惊出了汗。
齐德旺没有直接回答,说:“给你医者一定是位谙通医道的高人,只是你没有向他说实话,隐了少年萌动时的难言之事,虽然看起来叶绿苗壮,实则根须不济。”冯驷面带愧色说:“实不相瞒,这位高人就是您尊师金杏林,前些年的确给我医治过,只是……”齐德旺舒了一口气说:“这就好办了,在原来的方子里我再给你加上几味药,以公狗肾汤为药引,一并小火煎服,早晚一剂。三副药过必见初效,六副还原,九副自然袪除病根,我虽不敢把戥子星抹到十六两上,但秤砣的高高低低还倒也有些把握。”又让他伏耳过来如此、如此地交待了一番说:“一月之后自见分晓。”
冯驷为自己歪打正着的运气好,也不得不为齐德旺的高超医术所折服。正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齐德旺又说:“等到八月中秋,你再来家一趟,还有更好的事等着你,当然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还得你县长大人同意才能成全。”齐德旺说完突然又想起了点什么?急问:“你那点嗜好断根了没有?”冯驷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抽大烟的事,忙说:“早就星点不沾了,自从服了您的戒烟汤,闻见那味就想干哕,不提那事,不提那事……”冯驷一脸羞愧。齐德旺伸出拇指称赞道:“县长不愧为有大志者之人,有多少人被毒瘾缠身欲罢不能,宁死也不可舍去。非超凡毅力者而不可为也。汤药只是皮毛,挖根须在内力。”
天色不早,冯驷起身告辞。
齐德旺说的“好事”到底是什么?原来谷雨有一表妹名月蓉,乃巴武小女,虽近桃李年华,但不失沉鱼落雁之貌,至今仍独守闺门。不是月蓉眉头过高,而是因为巴爷酒后的一句大话:非官宦府门我女绝不论嫁!原本提亲者踏破门槛,如今则门可罗雀。巴爷自知失言又无颜挽回,只听得绣楼上女儿连连抚琴断弦,心中懊悔不已。屡找谷雨求助,“你家德旺在外面连数多人际广,碰见合适的台阶给你表妹牵牵线,搭搭桥。”谷雨说话对他也不客气:你就是身份得很!也不想想这样的门户,不是七老八十哼嗨不动,就是早已成家立业妻儿满堂,除非你要月蓉去给人家当填房,只要你的脸上能搁得住!以后少喝点酒,别老说些没边没沿的事儿,让别人看不起你,好歹你也是有过顶戴花翎的元老,不要自己邋遢自己,你不自重连我们也得捎带上!
谷雨话是这么说,但心里时时把这件事挂在心上,她和丈夫商量过把冯驷的事给巴家提一提,齐德旺连连摇头说:“一个动不动就杀妻灭口的人,你敢信得过?再说他是个自身有病的人,我也不是没有和你说过。”
谷雨说:“你总不能搬着老黄历看个没有完,他有病你能治,他杀人是因为女家没有仗势,月蓉不一样。有我那、巴两姓在,就是再借给他几个胆他也不敢!”谷雨又说:“这是件三全其美的事,既圆了月蓉的心愿,也拾起了巴爷的面子,还和县太爷结了亲,你何乐而不为?”齐德旺不说话,倒也觉得妻子说得有些道理,只是总觉得冯驷这个人有什么地方不对,仅就雇凶杀人这事就让他寒颤,月蓉性格内向秉性脆弱,一想到要和这人同床共枕,心里就感觉不踏实。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妻子的决定,要不是刚才谷雨进屋时用肘顶了他几下,他也不会给冯驷留下这个念想的。
这边冯驷已经康复如初,那边曹盛才还在想:这已经过了十几天了,冯驷好歹也没有再来,正好心中也件噎塞的事,想找县长给说句话,便亲自登门看望。冯驷为证实自己的确是好利索了,还抡起胳膊甩了两圈,并一再向曹盛才表示感谢,只字不提他去过齐家药铺,因为齐德旺曾再三希望他不要说出自己,以免师兄心中不舒服。其实曹盛才心里明白得很,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给冯驷配的药基本没有动,心想一定是又去找了齐德旺,不过他也没有必要捅破,一人一方治一病,百字不同则意达,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只是心中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便提醒冯驷,刚刚痊愈不可用力过猛,再养数日方可如初。说完站起身告辞,但两条腿却不动,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
冯驷看出他心中一定有事,就请他重新坐下,说:“你我兄弟认识也不是一天半天,有啥我能尽力的事尽管说。”曹盛才说:“近来保安团的麻老二天天来铺子里讨酒钱,他身上有枪又带着那么多的弟兄,我也不敢得罪他,还请你管教管教他,也让我能专心致志为民行医除病。”冯驷听了有些诧异:“喝酒去馆子,到药铺讨得什么酒钱?”曹盛才半天不语,突然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说:“都怪我无权无势没有能耐,你嫂子她……她不守妇道,竟然和麻老二他……我还没有说他两句,他就带着人三天两头来找茬寻事。”冯驷听了摇头不相信:“你这话让我听起来……误会,一定是你误会。”接下来冯驷便分析了曹盛才之所以误会的原因。第一,家里有两个半大的孩子,四只眼睛盯着不方便,再说铺子还有那么几个伙计在。第二是两人外表不般配,嫂夫人丰满圆润,麻老二则干柴枯草,这……这俩人能走到一块吗?“第三嘛,嫂夫人也不……”冯驷想说“什么年轻貌美的韵妇”,话到嘴边又改成了“也不是那种招蜂引蝶的人。”
冯驷的一番分析,驳得曹盛才差一点跪下来发誓:“千真万确,是小伙计到后院搬碾槽亲眼所见。那天我正好去乡下送孩子,又为乡邻们看病耽误了几天,没有想到就家里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曹盛才所言,引起了冯驷对往事的不快,心中突然浮起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沉默了一会说:“那麻老二就是个无耻之徒,俗语说,能和圣人雄辩天下,不和无赖说句闲话。又有,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又没有亲自目睹,怎么敢断言此事就是真的?不过无风不起浪,这种事既不可张扬也不可忍让。”说到这里冯驷起身来回度了几步说:“我倒有个办法,保证让麻老二从此没本事再进你府,而且让他永不得拈花惹草”曹盛才是个聪明人,立刻意识到冯驷下面要说什么。起身拱手给冯驷深作一揖说:“县长真是足智多谋,一席话醍醐灌顶,让愚兄顿开茅塞,永世感恩不尽。”
麻老二原是巴武镖局一镖头,因私盗镖箱内的大烟膏被巴爷扫地出门,不过麻老二并不生怨,常说,人挪活树挪死,倘若不是如此,哪有我今天的这身威风!前任县长看麻老二道上熟悉,又有些拳脚功夫,便把他收到自己麾下当了保安团长,如此这样再走私货,既不用向巴武交保镖费,也可以正出正入走官方的行文。
换了新主子,麻老二自然要讨好冯驷,处处温顺听话得像条狗,他毕竟是冯驷以前熟悉的人,所以也就没有再换人,不过冯驷心中对他也有不满,正想找机会收拾他,上次自己半夜遭土匪绑架,早有人报告麻老二,结果这畜生竟然无动于衷,还说新官上任正在运气头上,死不了,让大家少管闲事,说完蒙头呼呼大睡。这事传到冯驷耳朵里,差一点把的他的肺气炸!
前几天麻老二被冯驷派出去打狗取肾,不想被狗咬伤了大腿。听说如果不治,人就会变成像疯狗一样见人就咬,麻老二虽不相信,但还是到了曹盛才的药铺来看看。那天家里寂静,郭凤到前面的铺子里瞎闲转悠,正巧碰上麻老二来就诊,一见面就热情地跟亲兄弟驾到一样,问明原因后说:“你运气真好,你曹哥昨晚才配了些专治蛇毒狗咬的药膏,还说是什么宫廷秘方,出门时慌里慌张忘记了带。走吧,到后院嫂子去给你糊上。”
前几天,夏至过后郭凤没胃口,到街上准备割几斤肉包饺子,因为称重时不足斤两与屠夫发生了争吵,双方各不相让。屠夫蛮横,拿着砍肉刀拍着案板发狠,郭凤也不弱,叉着腰蹦着和他打嘴仗。麻老二路过,认出是金御堂的曹夫人,便上前打抱不平,抓起一大块扔进郭凤的篮子里,强行指责屠夫就是短斤缺两!麻老二平常来要肉时总是赊账,屠夫敢怒不敢言总是给他个白眼,也就伺机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