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伊水县国民政府的后院,有间四周用两层混砖到顶砌成的小牢房,除了铁门上有个巴掌大的窗子,下面还有个比猫洞儿大一点的方孔,方孔的铁盖子外面,用一根拇指粗的铁条子上下卡牢。死囚们的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据说这里关的都是死刑犯,无非是些杀过人的和刀客头子,后来也关过些乱党和训教不化的顽固分子。日本人来了以后这些都省了,直接拉出去就给枪毙了,至于枪毙的都是些什么人,日本人不说,别人也不敢问,只知道这里变成了恐怖的魔窟,听几个收尸的人说,后院里有个枯井,三天两头往里面扔死人。
入冬后的白天一天比一天短,快要落山的太阳斜坠着往下掉,把最后的一抹残云烧得血红血红,连山顶也被映得变了色。
晚饭过后,曹盛才来找齐德旺,说霉协请他们俩到宪兵队去一趟,要共同讨论些有关中医理论和具体的医用方法。齐德旺猜想,这个杀人魔头又不知道想出什么鬼主意,准备找个借口推辞,同行的两个日本兵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曹盛才说他也不想去,可是又能怎么样?两手无奈地向前摊了摊。
霉协摆上了“茶道”,身边放着好几本中医和西医的书籍,有些上面还插了长短不齐的书签。地上放着一张“人体穴位图”,上面被他用红笔圈的、蓝笔点得乱七八糟,光问号就十几处。霉协很谦虚地把二人称赞了一番,恭敬称他们是中医学界的老前辈,自己只有理论欠缺实践,借此机会诚恳请教学习等。
霉协说:“我们虽然道不同但行通,今天不谈国事战事和民事,专门探讨医学人体之奥秘,以造福民族和人类。”还举例说了几个外国名医的成就,什么弗莱明的青霉素,生理学家巴浦洛夫的人体条件反射理论,医学之父古希腊希波克拉底医生……
齐德旺和曹盛才一脸漠然,他们从没有听说过这些人,就知道中国的扁鹊、华佗还有张仲景,况且外国人的名字也不好记,嘟嘟噜噜那么长。霉协还说,日本人的医祖永田德本多么多么让人敬仰,还有上世纪名医曲直濑道,曾到中国传授医术,这就是中国“金元医学”发展的始源。
两人听言心中都一怔,医史上说这个日本人是来中国学的“金元医学”,怎么就变成来“传授”了?曹盛才知道霉协是在故意篡改史实,拔高自己的民族威望。齐德旺认为霉协可能是记错了,正想要纠正,被曹盛才拉了一下制止。
霉协继续高谈阔论:“所以中日亲善、共荣,才能世代造福于东亚民族,乃至全世界。”
曹盛才连连称是,表态霉协有什么想了解和想知道的,他们一定毫无保留地倒出来。霉协听了很高兴。“曹会长说得极是,正好我有一个问题苦思不得其解,我们稍后到了现场当面向你讨教。”霉协说完又转向齐德旺:“齐大夫认为西医与中医哪个更实用?或者说哪个更科学更先进?”齐德旺不假思索地回答:“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各有其特点,西医自然有西医的独到之处,而中医博大精深,至今仍无人能彻底解开其中之深奥玄机,二者即不是同时起步,更不可相提并论。”
齐德旺的这个结论不合霉协心愿,立时口气变得逆向,说:“悖论,用句你们中国话,十个指头伸出来不一样长,哪个长哪个短你总是能分得清,你举个实例说说理由。”
齐德旺死脑筋,说:“这个比喻不合适,也不能混为一谈,实例很简单,比如一个人身上长了个瘊子或者是痣,西医用刀一割就当时见效,可没有几天又出来一大片,你总不能天天的割来割去吧?这叫治表,只能解一时之患。”曹盛才看霉协,虽然还有“和颜”却没了“悦色”,连咳了几声想打断齐德旺。
“可中医就不同了,一贴药膏敷上三天,不痛不痒,保定让它们永不再现,这叫治本。”齐德旺仍然没有意识到霉协是不高兴,还想继续往下说。曹盛才觉得不敢再这样“探讨”下去,提醒齐德旺说,刚才霉协司令官要咱们到“现场”去,我看……他把脸转向霉协。
这天晚上天上的乌云很厚,天黑得像涂了漆。死囚牢门外面阴森森的,里面却射出一道特别刺眼的亮,像一把冷得结了霜的魔剑,刀刃铮着青绿色的光;又如同地狱里窜出来的一股寒气,瞬间即被凝固。一阵阵闷雷在头顶上沉重地滚过,接着如同豌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倾盆大雨淹没了眼前的一切。
三人仓忙逃进了“死囚室”,本来这间囚室就不大,里面又被隔成了可以出入的两个小间。外间粉刷一新,猛一看还以为是进了医院的外科处置室,墙上挂有白大褂还有几件防毒面具,条桌上摆放着一排排白亮亮的外科器具。霉协也让他俩换上“白大褂”,兴奋地自称学生,说今天他能够请到二位师长到此,是他今生莫大的荣幸,还请不吝赐教。
里间的门被打开,对角墙上挂着的四盏汽灯把屋里照得如同白昼,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中间一块呈“大”字形的木板上,直挺挺固定着一个人,嘴巴用一套牲口嚼子勒住,除了头和脖子裸露,肩膀以下盖着块脏兮兮的白布单,上面尽是污血和药物残余的痕迹。木板上被固定着的那个人,眼睛木呆呆地没有一丝反应。霉协见状击掌叫好:“好好好!看来你们的针刺麻醉还真的有些效果。”抬腕看了下手表又遗憾地说:“只是时间太长了,差不多两个钟头才能起作用。”说着掀开布单,下面的一幕惨目骇魂、令人头发倒立……齐德旺两腿发颤控制不住,曹盛才尿了一裤子全然不知。
布单下是个已经被开膛破肚的人,腹腔里的一切暴露无遗,十几把止血钳,随着心脏跳动悠闲地晃动着,蠕动着的肺和其他脏器,也不停地痛苦地起伏着。曹胜才半瘫软地蹲到地上,用头抵住墙,闭眼捂肚捶胸狂吐不止;齐德旺转身猛拉门把,欲夺门而出,但终究没有成功。霉协见此状兴奋地发出常人不一样的笑,声音像鬼叫一样“咯咯”地尖励,更让人惊悸恐怖。
“这就是中医与西医的区别,中医看不见摸不着,西医则一目了然。这谁优谁劣不就很明显了吗?”霉协说话间看俩人不敢回头,又重新把布单盖上说:“.这人他罪有应得。他说他是无家可归的讨饭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他肩上有扛过枪的老茧,手上有握枪的迹痕,跛脚上是枪伤未愈,他是和大日本皇军作战的中国士兵……”
霉协说着说着突然发怒:“你俩都给我转过脸来!平常口口声声说你们是什么礼仪之邦,背对着我算是什么礼仪?”又指着跛脚说:“这个人他现在并不疼痛,恐惧和疼痛一样,都是有个极限,等过去了这个极限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我们该做我们的学问就做我们的学问,这个不能影响我们,明白吗!”
霉协不等两人缓过神来,又滔滔不绝地“温习”起“老师”们的讲义来:“按照中医理论,痛则不通,通则不痛。针灸讲经络穴位,上痛灸下,下痛灸上,前灸后、则后灸前,中间灸左右。我试着先敲碎了这个人的脊椎骨,从前面扎满了针却起不到半点作用,他竟然还疼痛地死过去好几次。我在他的人中穴上扎了所谓的鬼门十三针,又在他身上的十四条经络上,扎了三百六十一个穴位,他好像没有什么酸麻胀的感觉?不知道是我的落针不准还是深浅不一,来来来,还请曹会长帮我再示范一下内关、合谷穴,这两处对外科麻醉大大地有用。”说着就要来拉曹盛才的手,曹盛才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上下牙齿不停地磕碰着说:“我的老爷司令官阁下,您就饶了我吧,下次……下次您弄个活人……我我一定……”
霉协不理睬他,仍然兴趣盎然地继续着他的“触类旁通”。两人一边“束手就听”,一面战栗不止,实在不敢再呆下去,不停地向他作揖摆手,请求他停下来。霉协丝毫没有终止的意思,反而命令门外士兵,一会儿把夜宵送进来,今晚要和曹盛才、齐德旺深入一步探讨,并在二位的指导下再做一次实践,他要写一本有关“中日医学卷著”流芳百世。
正当二人不知所措又无奈绝望时,外面传来急促的“报告”声。霉协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俩就这样陪着那个被单下的“活尸”,听着外面不绝于耳的暴雨声过了一夜,不知道是霉协把他们遗忘了,还是故意为之,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放回。
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霉协“不辞而别”?齐德旺和曹盛才在仓皇逃离的路上猜来想去,更是心神不定。
伊水城的确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但与他俩无关,只是后来粘上就甩不开了。昨晚一伙人偷袭了城东的一家盐坊,店房掌柜也不知了去向,几十袋、上百斤的盐,就这么不翼而飞且颗粒无剩。霉协大惊,这伙人绝非小偷小摸,事先如果没有周密计划,没有几十个人结帮协力,是绝对不可能完成这个事的,幸好这些盐并没有被发现有人试图运出城外,说明人货仍在城里。或许是因为四个城门把得严,东西还没有来得及出得了城。即令倾巢出动,由日军四门严控,任何人不得带出一针一物;再由保安团、侦缉队在城内可疑之处细查,任何人不得放过。霉协自信,只要货还在城里,亡羊补牢未为迟,况且现在也是把狼和盐都关进了“圈里”,只需分辨识别,便可将其一网打尽,霉协想着想着反而有些得意。
曹盛才走到家门口,只见妻子郭凤心神不定地四下张望。见了曹盛才上去就揪住他的衣领,一改过去那种诈诈唬唬的高腔,声音低沉而又恼怒地说:“你这个老不死的,昨晚到哪儿打野食去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倒是躲得清闲!”曹盛才感到家里真出了事,要不然这个心宽体胖的娘儿们,不会急成这个样子,拉着郭凤就往屋里走,“走走,到屋里说。”刚一进屋,郭凤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起来:“我的天啊!这真是祸从天降,这可咋个办呀……”曹盛才急了,上去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小声,你给我闭嘴!这左右都有人,前院住的还有日本伤兵,你这样一声高一声低的狼叫唤,想把咱全家都邪火死呀!”
原来昨天晚上有人打开了他家的后院门,又进到屋里打开了柜门后的暗室,把一袋袋东西藏进了地窖,前后折腾了差不多半个来时辰,临走还用枪在她的面前比划了一阵子,说这事曹会长知道,如果这些东西出了纰漏,要他们全家人的性命,还要把他家的这套宅院,连同日本人给的另外两套也都一把火给烧了。
“你看清来人都是什么模样?几个人?”曹盛才惊慌地问。
“看清楚个屁!个个都戴着个黑蓝色的马虎帽,只露出两只眼,手里都有枪,是男的也都是年轻人。”郭凤忿忿地回答。
曹盛才啐了她一口说:“废话,你就没有察觉出来一点点的不同?”郭凤想了一会儿说:“他们不像是刀客强盗,好像是和你很熟,说话也不是蛮声横气的。哦,对了。他们还给你留下了一封信,说你看了就明白了。”
曹盛才把信抖开,只扫一了眼,腿一软也和郭凤一样坐倒在地上。
“写的啥?”
“盐……”
“我的天啊!这些挨炮子的龟孙们……”郭凤刚一张嘴,就被曹盛才一脚踢了个嘴啃地,低声骂道:“你这个死娘儿们真是不想活了,去!到外面敲着锣吆喝去。”说着又踹了她一脚。
曹盛才闷着头想了好一阵子,让郭凤赶紧去侦缉队把郭虎叫回来。“这事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到时说啥也没有用,咱家祖宗三代都得贴进去,还是得提前想个办法,把祸嫁出去才是上上策。”曹盛才压着惊慌对郭凤说。
齐德旺回到药铺里,见大门虚掩着,还以为是昨晚走的时候忘记了上锁。进门回身,见两个人一左一右闪在门后,向他指了指里间,又重新把门掩上。屋里有三个人坐在桌前喝茶,一个是冯驷,其他两个人不认识。冯驷看齐德旺很吃惊,就笑着站起身做了相互介绍,一个是邱团长的警卫排长姓王,一个是八路军武工队长姓赵,这次合作进城,是为了搞一批盐供给抗日部队。齐德旺这才明白了昨晚出了什么事。又不解地问:“城外不能供给吗?让你们几位冒这么大的风险进城来?”
冯驷说:“远水不解近渴,山里的部队已经断盐好几天了,要不是赵队长城里有内线,我和王排长也不敢贸然进来。现在盐已经到手了,就藏在曹盛才家里。他是日本人的维持会长,怀疑到他头上的可能性很小。你这里当然也很安全,喝水歇脚也没有人太注意,除了来看病找大夫,谁愿意没事登你这门?”另外两人客气地也向他点了点头,说了几句抱歉和打扰的话。
齐德旺又担心地问:“这么多盐你们准备怎么运出去?我过来的时候看他们满街的翻箱倒柜,这万一……”武工队赵队长请他放心,他们也就是今天上午忙乎一阵子,到了中午就泄劲了。
“为什么?”齐德旺不解。赵队长笑着说,武工队已经动员和组织了城外附近的村民,到城西十里开外的山里去分盐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回来的,城里没有东西,他们还瞎忙乎个啥?王排长也说,霉协他不敢出去,邱团长已经把部队拉到了山口,他要敢不自量力,我们就敢一口吃了他。冯驷邹了邹眉头说:“问题是等城里安静下来后,把这几十包的盐安全地运出城才是关键。我卧糟马将了曹盛才的军,看他的维持会能憋出个什么好办法来。”
赵队长神秘地对他笑了笑说:“县长尽管放心,我们不指望曹盛才能帮上什么大忙,只要有齐大夫的协助与配合,该准备的我们都正在抓紧准备,保证到时误不了事。”齐德旺虽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仍然表示愿意全力支持。
郭虎听了姐夫这么一说,开始也惊得没了主意。曹盛才这会儿反而冷静了下来,他说,反正这铡刀柄已经被他们张开了,逼着咱从下面钻过去,躲是肯定躲不掉的,与其两头进退都被枪顶着,不如跪着求一头放生,霉协是个二性子的畜生,翻脸比翻书快,杀人比喝凉水淡,咱要是和他实说,肯定是凶多吉少;冯驷以前承当过我,只要我不与他为敌,国民政府亡了不说,不亡有他曹家的一份功劳,我看不如顺着他们算了,不过见一面分一半,咱们也不能提着脑袋白干。今晚就把盐袋分开,剩下多少他们也不会用秤再称称。郭虎赞同说:“姐夫这个主意好,剩下的我瞅准机会来个蚂蚁搬家,弄到乡下去就是一笔横财。不过……”郭虎有些担心,“不过这条街是保安团搜查的地界,我是怕麻老二那小子再故意找事。”曹盛才很自信地说:“他不敢,换换你敢吗?除非你俩都不要命了,有上次霉协的那句话搁在那儿在。”
郭虎问:“这么多的盐他们咋运出去?”曹盛才说:“这咱们就管不着了,让他们把东西囤在这儿,已经是够意思了,就怕夜长梦多出个啥事。”
说话不及,门外就传来敲门声,伙计说是保安团来搜查的,两人顿时紧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