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的一侧吊着两个被乱枪打死的中国人,满是血迹的身上白纸黑字写着:私盐贩。围观的人说,昨天夜里,日本人把城里所有售盐的铺子都给封了,谁敢捎带一粒盐就是这个下场,要是盐也被他们给把持了,这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呀?真是造孽呀!
事关重大,那贝勒顾不上体面,急急来到宪兵队。好像霉协早知道他要来,在院子里摆了茶道,身穿和服,彬彬有礼地用日本礼节迎接他。
“我没有大清早喝茶的习惯,司令官就不用费心了。”那贝勒也不坐,站着和他说话。霉协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说:“我知道那会长是为了盐的事而来的,事发突然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您去说。王爷应该知道,自贵国始至大清,盐业均为公有,任何私盐者必死罪。”
“那你也不应该把所有的盐铺都关停了,老百姓一日三餐哪顿能离开盐?”贝勒爷极为不满地说。
“所以要清除这些不法分子,就必须彻底查明盐的来路,要说这也是你们商会的职责。”霉协反咬一口,顺着自己说话的路走。
“你我不再争论这个问题,你们什么时间解封?”
“三天。请你转告诸位稍安毋躁,三天的时间足够了。”霉协对那贝勒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三天?又是三天?”那贝勒离开宪兵队就开始掂量,反过来反过去地想,这个日本人又要在这三天里干什么?走到粮行门口,抬头看到关门告示:“今日无粮”。突然明白了,霉协他要囤盐!这家粮行老板惯用这种伎俩,粮越是紧缺他越是囤积,然后再高价卖出去。尽管人们知道他黑心,可谁也没有办法,谁家不吃饭?霉协是要用高盐价来换取百姓手中的家私啊!那贝勒意识到这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如果他们再强迫人们把银圆换成空头的军票,又非军票不得购盐,那可真是天塌了!得有多少人为了吃上几粒盐,而倾家荡产。霉协这个贼臣子你也太狠了!贝勒爷恨怒向上涌,感到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倒在大街上。这一次贝勒爷是真病了。
等贝勒爷醒来时,身边围着的几个商会理事才舒了口气。贝勒爷说他不碍事,只是一时气堵心头。缓了缓才把自己想到的事因和大家说了,众人大惊。
“这还了得!就是被千古唾骂的隋炀帝也不敢出此这阴招。”
“这明摆着是不让中国人活了。”
“这可如何是好?贝勒爷您总得给想个办法呀!”众人七嘴八舌。
那贝勒不慌不忙地说,办法我早就想好了,只要咱们大家心齐,就看谁能撑过谁了。
“罢市?”大家异口同声。
“对。罢市!”那贝勒说:“小日本现在急得跟火燎了猴屁股似的上下窜腾,为什么?他们急!”贝勒爷信心十足地又说,“你们想想,那边麦穗都焦头了,这边割麦的镰刀还在铁匠铺没上炉火,叫谁能不急?他们上头也有人管,弄得不好也得问罪,霉协也不是皇上,他也得掂量。”
“如果日本人真的动狠怎么办?”有人担心地问。
贝勒爷说:“中国人是杀不完的,必定适得其反,除非霉协他也想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不过他不会,他正值前途无量,岂能草草断送?”
“如果日本人当真和咱们沤下去怎么办?”
贝勒爷说:“这就更不会了,上面下令箭是有时辰的,到时不能如期,也是要被砍头的,霉协当比上面更急才是。所以他和咱们沤不起那时间。”贝勒爷告诫众人:“万不可声张串联,各行其是自然就会有人跟着走。我们可以撑上个十天半月,日本人三五天就是个大限。”大家告辞时,贝勒爷又说,他即日起闭门不出在家养病,必要时可到宪兵队牢房去找齐德旺商量,就说是他交代委托的,众人自然明白。
当天除了被封的盐铺关门外,餐饮业也陆续关门,第二天各行各业也相续关门,到了第三天全城商铺无一营业,伊水城一片死气沉沉。到了第四天,一切都应了贝勒爷的推测,盐铺开张只收军票,其他一概不敢收,人们只好拿着银元到宪兵队去兑换,而且盐价暴涨,有人用了十块大洋换了一捆子日本军票,却只买了半碗底的碎盐。日本人还规定,可以拿家中的“五金”,十比一去换盐,但人们并不踊跃而且怨声载道。面对指责,盐家掌柜无言辩明,只好连打自己的耳光以表示委屈。一时群情鼎沸、怒怨成灾,盐铺门前更是人迹寥寥。
到了第五天,霉协感到自己的计策失败了。上面一天几个电话推征,维持会的锣都快敲破了,城里仍然死一般地寂静。全城几千户人家,霉协就是把手下的人全部集中起来,也不过百十条枪,一家一户地搜,那要搜到何年何月?杀鸡给猴看也不是上策,只能激起更大的民愤。他让曹盛才去过那府好几趟,那贝勒就是卧床不语。商会人说,此前那会长交代过,倘若他本人因故不能理事,商会所事暂由女婿齐德旺代办。霉协想,那贝爷此招是虚,让齐德旺出囚牢才是实。放就放了吧,现在把他再关在宪兵队也没有了意义和作用。这次全城这么“默契”地集体罢市,肯定是那贝勒在后台指使,他为了避嫌和下台,让齐德旺出头也不失为一步好棋,只是他忽略了中国还有句成语,叫做秋后算账!这两次不见硝烟的较量只是个平手,来日方长,自己有把握稳操胜券,最后赢家必定是大日本帝国。至于盐价与“购物”,他与齐德旺达成协议,盐必须用军票购买,只是价格不再飙升,退落到人们能够接受的最底线。
霉协这阵子有点焦头烂额,城里的破铜烂铁收不上来、运不出去,军车在路上屡屡被炸,上面命令他组织人工往洛阳送,可一时又集中不起来那么多的车辆。曹盛才为这个事被霉协训斥、被大冢打耳光。无奈只好叫上郭虎的侦缉队到乡下去筹集大车,结果被村民们围起来骂了个狗头喷血,还差一点动了武,吓得他这阵子连个面都不敢照。
更让霉协恼火的是麻老二的保安团,与郭虎的侦缉队不和,动不动两帮子人就“擦枪走火”。就拿前天那件事来说,不过是大冢杀了几个中国人,帝国军人在占领区发生这种事情很平常。他们不敢向皇军问罪,自己倒互相“掐”了起来,麻老二非要说是曹盛才故意怂恿的,带着人上门论理。曹盛才把郭虎一伙人叫来给自己壮胆,房顶、院墙、门楼上架的都是枪,双方拉开架势一触即发,要不是他及时到场,说不定真会打得不可收拾。
事情的经过用霉协的话说很简单。大冢碎了满嘴牙吃不成东西,腮帮子又肿得像猪头一样,从早到晚“哼呀嗨呀”地乱叫唤,霉协令曹盛才必须要解除大冢的痛苦,待日本军车来了再送往城里的医院。曹盛才对牙科毫无办法,只得用转移大冢的意念来暂时缓解疼痛,省得他无端地找茬寻事。曹盛才想起了前一阵子大冢曾调戏过孟丽芸,立时想了个“借刀杀人”的毒计。就给大冢出主意说,中国的豆腐特别养人,尤其是伊水城孟家那鲜嫩的豆腐脑,热腾腾的香辣酸甜,男人吃了补肾壮阳,女人吃了滋阴润容,吃过一次想两次,吃过十次想百次……曹盛才也不管大冢能否听得懂,满嘴地对他胡咧咧,乐得大冢又是“腰细腰细”地连竖拇指。
头天早上,曹盛才专程给送来一碗,大冢吃了称赞“大大的好”!再来一碗“咪西咪西的,快快地干活”,曹盛才一连跑了三趟,累得他连呼哧带喘,知道这东西凉了就没有了味,怕大冢再挥起胳膊送他几个“三宾地给”。可到了第二天大冢却不让他送了,他要亲自去看看这种美味佳肴是怎么做出来的,然后再饱餐一顿,心里还惦记上次抓麻老二时,那个孟家的“花姑娘”。曹盛才连连赞同。心想,大冢这小子快上“道”了。
早上卖豆腐脑时孟丽芸不在,孟家的老大姑娘和小妹在里外招呼。大冢没看到他见过的“花姑娘”,就比划着问曹盛才:“去问问她什么时间回来?”曹盛才问老大姑娘,回答的话让他听了一脸地不自在。“我咋知道她什么时间回来?我又不是她的跟屁虫。好好的正事不干,谁知道她去干啥了!”老大姑娘没好气地回答。
本来这事就算过去了,可大冢在铺子用豆腐脑把肚子填了个滚瓜溜圆。“温饱思淫逸”,看到老大姑娘丰满隆起的前胸、圆滚结实的臀部,顿生歹意,起身就把她往里间屋里拉,老大姑娘挣扎呼喊着,小妹站在一旁吓得愣在那里不敢动。大冢把老大姑娘压翻在地上,狠命而疯狂地扯去她的衣服,眼看就要得逞。老大姑娘急中生智,抓起地上还剩下的半瓢卤水,猛然泼向大冢的脸。大冢两眼刺痛,嚎叫着,拔出手枪对准老大姑娘连连射击,后院的两个伙计听见枪声,刚跑进房门,也被打倒在地。孟掌柜循声出来,一看情境悲痛欲绝,抱着奄奄一息的大姑娘号啕大哭。
曹盛才把大冢抬了回来,像杀猪一样放在院中的门板上,赶快打了一大桶凉水,又让人扒开他的双眼,也不管大冢腮上缠的绷带干湿,把手中的水瓢高高扬起,一瓢接着一瓢地向下冲。嘴里还念念有词,太君遭罪了,请您忍耐一下,如果不这样你的两眼就彻底瞎了。
发生在孟家豆腐坊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伊水城。人们纷纷骂日本人就是一群畜生,抵触情绪和反抗意识不断高涨。
“这事你管不管?”孟掌柜在保安团找到麻老二怨声怨气地问。
“管!这都是曹盛才那个孬货故意找的事,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麻老二干脆地回答。
……接下来就是霉协见到的那一幕,两个人被下了枪,还被痛骂了一阵子,就差挨耳光了。霉协警告说,下次他们要再敢吃着皇军的粮,端着皇军的枪自己想拼个高低,就让宪兵队把他们通通地突突了!别看俩人站得笔直,嘴上“嗨嗨”地答应着,可心里谁也不服气谁。
就在昨天,巡逻的士兵在城西门,发现了几个人用驴驮子向城外运盐,他们身上藏有短枪,一边向后开枪一边往回撤。霉协当即命令自己的士兵正面堵截,保安团和侦缉队从两侧包抄,想把这伙人活捉在城巷之中,必定万无一失。怎么也没有想到,麻、郭两队人一碰面就开了枪,打得谁也不敢抬头露面,硬是眼睁睁看着那伙盐贩子逃脱。
霉协这一次没有客气,把大狼狗拴在麻秆和郭虎的身边,一人一碗驴屎蛋拌咸盐加生肉,把他两个人吃得直翻白眼,肠子肚子都快吐翻出来了,这次都彻底服气了,想编句瞎话说误会也不敢,发誓再有此事就把自己剁碎让狼狗吃。麻老二为赎罪说,那巷子的最顶头,就是那府的后花园,说不准这事与那贝勒家的人有关;郭虎也不落后,讨好地说,他今天看见那伙人中间有人去过齐家药铺,很难说与齐德旺没有牵连。霉协将信将疑,毕竟这是条有价值的线索,决定亲自去查个究竟。结果仍然让他失望。
那贝勒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叫醒想问他几句,好像这老家伙的耳朵也聋了,回答时说话声音大得像吵架,不断重复问他:“你说什么呀?啊?你声音大点。”
又问秦妈,秦妈说,别说后墙下面有脚印了,就是前墙下面也保不住没有,现在世道不太平,院子里凉上件衣服放双鞋,隔夜说没就没了,就连灶房里头晚上剩下的馍菜汤,第二天一早上也不见了踪影,就像刮了阵鬼旋风,说卷就卷了干净……絮絮叨叨说得比他问得还多。
霉协让士兵们把那府像水洗一样冲了个遍,可仍然是一无所获,最后突然在那贝勒面前拿出了一块手表,这是昨天侦缉队上交的,声色砺刃问那贝勒可曾认识?贝勒爷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把手表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了半天不说话。霉协正暗自得意,那贝勒突然对着霉协发火,反问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道到别人家给送这种东西不吉利吗?表,钟也,谐音终!亏你还和那二同窗了这么多年。”霉协讨了个没趣,如果那贝勒是个普通的中国人,现在就会给他一枪,他把手放在王八盒子上按了又按,心里恨恨地说。
在齐家药铺那里他更没有得到好气,齐德旺说,宪兵队关了他这么多天,等他回来看病的人都排起了长龙,谁知道他们谁是贩盐的还是卖糖的?霉协也不和他说那么多,同样“洗”了这里的前前后后。不管齐德旺怎么拦,也不管伙计们说些什么,把药铺里外适合年龄的人全部带走审讯。曹盛才目睹这一切,既没有上前帮助说句话,也没有走近照个面,心里得意:我看以后谁还敢再到齐家药铺来抓药问诊。
霉协想杀人!想痛痛快快杀几个人,出出这几天憋在心里的不快。杀谁才能震住这两个在城里、既有实力又有声望的翁婿俩呢?机会终于还是来了。
侦缉队抓了一个城里的“跛脚”的流浪汉,他拿着一块金表到当铺去换钱。当铺的杨掌柜问不明手表的来历不敢收。“跛脚”便在铺子前和他争吵起来,侦缉队觉得可疑,就把俩人一块带到宪兵队来向霉协表功。霉协问“跛脚”后知道,捡到手表的地点,就是昨天枪战的地方。心里断定:这块表绝对与那几个带枪的“盐贩”有关。别看伊水城这么大,戴这种瑞士名表的人他还真没有见过,那么谁最有可能有这种手表?八路军和其他人不可能,只有国军的军官才会有!根据各方面条件和情况分析,还是那府的可能性最大。搜!全城戒严地搜。昨天封了所有的城门,他们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六七个大活人不能说无踪就无踪了,霉协敢肯定他们就藏在城内某个地方,他要用中国的三十六计显显身手,打草惊蛇!中国人讲以理服人,杀人得说个理由,让所有人都觉得该杀,这样才能服众。
霉协仔细看了杀人公告,觉得理由十分充足:“为保证城里民众安居乐业,不受无故连累和遭乱匪滋扰,严厉打击各类反日的不法分子,大日本驻伊水县宪兵队,明日中午十字路口行刑示众。”
仍旧和上次一样,城里所有的名流全部“请”到。霉协见到那贝勒大声而得意地说:“感谢那会长亲临刑场,这是大东亚共荣的荣幸,也是整个伊水城全体民众的荣幸,更是……”
贝勒爷没有等到他把话说完,就杵着拐杖直捣着地说:“说话就说话,你那么大的声音干什么?有理不在言,你想吓唬谁!”
霉协反问道,“上次在那府……你不是耳聋吗?”
“哦!”贝勒爷好像想起来了,解释说:“我这毛病有一阵没一阵的,有时候上火时就聋得厉害,有时心里平静就轻些。今天听说你们又要杀人,反而一点也不聋了,你说这事怪不怪?”
这次日本人杀中国人没有用枪和刺刀。霉协穿着和服,束着黑腰带,用涂着红圈的白布条勒住头发,拖了一把战刀亲自动手,一口气连砍了六个无辜的人头,兴奋得像吸血鬼胀饱肚子狂笑不止。台下的人无不义愤填膺,能听见人们握着的拳头发出咯咯的声响,四周没有懦弱颤抖,只有满膛的火药等待点燃。
没有人注意,那个引起事端,当杀的跛脚却不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