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一大早那夫人就让秦妈吩咐后厨,说:“送行饺子回家面,这俩小子回来就是走个过场,说不定下午就得走。”
素饺肉饺包了两大箩圈,可等到了中午,两人都捎信说不回来吃饭了,齐德旺看老俩脸上都没有阳光,便问谷雨,这都回家了还忙乎个啥?谷雨说老四去崧岳酒楼了,说是县里的政要给他接风,可那四说他是地主当酬谢众从才是,官场上就是面子上的事多。老五神神秘秘地只说出去一趟。“你没有看出来他俩都有心思?”谷雨替爹娘不满意地哼了一声说。
那夫人更是不高兴,“俩人都是三十多小四十的人了,没有个媳妇管住真不行。”说着看了贝勒爷一眼。
“牛不喝水强按头能行吗?”贝勒爷说完正要起身回房,那四的警卫队长来说,四少爷请齐德旺去一趟崧岳酒楼,说要当着伊水城的政要给那家拉拉场子。
贝勒爷用拐杖用力一杵地说:“不去!就说他姐夫正在陪他的父母在吃饭,没闲工夫去玩那些应酬的事。”
谷雨问啥事?队长说不清,只说高特派员和孙副部长也是这个意思。齐德旺觉得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太不给那四的面子了?就又问了一句是不是有啥关紧事?
谷雨白了他一眼说:“听爹的还是听他的?不去,吃饭。”说着夹起一个饺子填进丈夫的嘴里。
他们找齐德旺到底啥事?这还得从头说起。
人在人情在,冯驷这么一走,伊水城的官位就出现了“空当”,曹盛才心想,冯驷捏在自己手中的“短处”一大把,如果将其告发到上面,足以让他丢掉官职,自己再把手中的这两件东西交给高政旗,说不定还真能换来个县太爷的位置坐坐,尽管他觉得没有什么确实地把握,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曹盛才在章自哲的兵营里等了差不多一个上午,才有人把他领进了高政旗的办公室,曹盛才不敢多说话,看看四下无人,就匆匆把信件递了上去。
高政旗只是用眼角把信和房契扫了一下,收起来放入自己随身带的皮箱里,对曹盛才说:“钱我随后给郭大人汇过去,只是这阵子太忙,没有时间回去当面向郭部长致谢。他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尽力办好,还有什么信上不方便写的你只管说。”
曹盛才递过第二封信,高政旗看了半天,又盯着曹盛才看了好一阵子才问:“这个是……冯驷?”
曹盛才说:“本来这事我想替他瞒下去的,可城里百姓不答应,说要联名到上面告他去,他是一个县之长,因为个财神庙闹得民愤怨起,就是到哪也说不过去,这件事还真不敢深究,否则得提溜出一大串说不清的关联,尤其是他多年联手和黑道上的人走这个……”曹盛才用拇指和小指翘起来,放在嘴边比划了一个抽烟的动作。
“竟然有这事?走私烟土?”高政旗有些吃惊。曹盛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表现出同情和不可思议。
高政旗知道曹盛才心里在想什么,瞥了他一眼说,这事他得跟孙副部长打个招呼,地方的事人家是主管,当然这种事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全算。
以高政旗的身份和权力,罢免一个县长轻而易举,但他不能不留余地,冯驷还有一帮子同窗在政界,不一定哪根刺扎了自己的手,还是让孙居山出头自己落个人情得好。
高政旗把那封“联名信”转给孙居山,看看他有啥反映。孙居山说:“换就换了吧,他这几件事做得也的确是不地道,国民政府是容不下他这种人的。”孙居山也有自己的想法,也想趁机在伊水城安排个“自己人”。
高政旗本想瞅个机会再提一提曹盛才,没有想到孙居山却说,那就让曹盛才先代理着吧,等报了上面再下委任状。说着用眼盯着高政旗,似乎看穿了他心里藏的和想的是什么?可高政旗倒是沉得住气,脸不变色心不跳,即不表态也不反对,嘿嘿笑了一声说,走吧走吧,今天那军座设宴和地方名流见面,咱们去晚了不好。
孙居山一边答应,一边心里想,你我同窗,糊弄了别人还能糊弄了我?你吃了人家曹盛才的嘴软,我倒是要看看今天中午你这一关怎么过。
的确如此,高政旗从那四的宴席上一回来,就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了。孙居山也说,这一套架辕里要上两匹马,可就真的不好办了。
因为那四在感谢众人对他那家赞誉时,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话:地方官员如果都能像他姐夫齐德旺那样受人尊重,这伊水城自然是民心统一,党国之大幸也,说者也许无心,听者却有意。
就这样,齐德旺被推到伊水县县长的候选位置上了。第一个来向他报喜的是孙居山,说他是当之无愧。齐德旺当时惊地后退了好几步,胳膊架在胸前不停地摆手,坚决拒绝:“这次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敢上这个架。”
孙居山说:“你就别退让了,你不胜任还有谁胜任?”
齐德旺说:“曹盛才,他见多识广又干了这么多年的知事,他才真正是干大事的人。”孙居山笑了笑没有说话。
高政旗也不落后,对骑在马上正准备回部队的那四说,他们几个人商量过了,候选县长齐德旺排在了第一。那四没有下马,想了一下说:“地方上的事我不参与,具体你们看着办吧,如果他不愿意也不要强求。”高政旗嘴上答应着,心里在盘算着曹盛才的事。
为了将来不落“把柄”,高政旗又找到齐德旺“紧了紧”,说:“你真的愿意把这个候选人让给曹盛才吗?你不会反悔吧?你再好好想想再决定。”
齐德旺说:“如果你有什么担心的,或者有什么不好交待的,我现在就可以写个字据,是我自己不能胜任。”
这也正是高政旗求之不得的。齐德旺担心冯驷的去处,说他们是多年的朋友,上面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高政旗笑着说请他放心,卢氏原任已随省府回迁了,那个位置正好空缺着,只不过是转转圈罢了。
齐德旺心里仍然忐忑,人说江湖险恶,这官场上如同踩高跷,站着走着都比别人高,可一旦摔倒连起都起不来。他倒不是怕摔,而是觉得这当官的与自己格格不入。心里仍担心着这事冯驷也知不知道?这边还有那么一大滩子事可怎么处理?
让冯驷留在卢氏等待继任,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他在伊水城里的房产、合伙的生意、还有“烟道”上一年白白流进来的上千块大洋……等等,更让他烦心的是白妞的事,墙倒众人推,如果让人翻腾出来那可是就一件天大的丑闻,别说月蓉饶不了他,仅就巴武那张到处乱扬洒的嘴,还不闹他个满城风雨?不行,他要回去一趟,得把这些事理出个头绪妥善处理一下。可又看着马上就要临产的妻子,急得他是惶惶不可终日,满屋子转着乱搓手。
人有时候真是应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大中午冯驷就在酒馆里喝得醉醺醺的,一出门就被一辆黑色小卧车蹭倒,刚要发火,从车上走下一个人,双手把他拉起后哈哈大笑,冯驷抬头一看,咚地了一声重新跪下,趁着酒劲抱住来人的腿痛哭流涕地说:“我的天啊!你就是我命中的姜子牙,我啥时候有难你啥时候出现,你这次可得救救我。”
正可谓:酒能让人转运,酒能让人升天,酒能让人厚颜无耻,酒能让人剖心置腹,酒能让人……
此人是谁?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此人就是现任的省警察厅长熊震国,他既是冯驷的同窗又是让其步入政界的提携者。看到冯驷如此落沛,大为惊愕!当即请到府上沏茶详谈。
熊震国的小卧车在山沟里沿河绕着山转了两圈,在高崖绝壁下的一大片竹林边停下,上有瀑布五彩,下有青翠葱茏,尽管四周高墙壁垒,但仍然给人一种“神秘城堡”的感觉。
这里原是省府的一处军械库,省府内迁时将其废弃,熊震国花了少许钱给买下了,虽然整个院落座向不正,但依山傍水,简易公路四通八达,北可达函谷关,南止商南西通商洛。
熊震国之所以把此买下又重建,只是为了他顶头上司的一句话,“如此仙境有几何?春来夏去观雪景,战时避得风雨过,闲情可逸当抒怀。倘若常来小憩于此,乃人生一大乐事。”说这句话的人是谁?熊震国从来是闭口不谈,只是花了重金修建装修。
走进朱漆大门,院内别有洞天,两座小洋楼恍惚凭空从上海、天津移了过来,左边车房、发电机房,右边宴会厅、接待室。院内亭廊曲径,通道卵石洁白,环目四周,藕池青荷,小桥流水。时值深秋,墙外枫叶映红,俊山白云;墙内青翠葱茏,桂花飘香石榴含羞,远近美色相映相衬,让人心旷神怡。熊震国这次过来,就是要看看这里的一切是否改建的满意。
冯驷没有心思观赏这些,急不可耐地把被“罢官”的事说了。熊震国听完哈哈大笑,说:“我这些年运气真好,要什么来什么,正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了。”
原来熊震国前不久刚升职当了省警察厅长,可他舍不得放不下的事很多,尤其是在洛阳多年来营建的“条条道道”,那可都是些日进斗银的来路,正急找一个得劲人来保住这些,没有想到同窗好友冯驷就投来了。人在难处拉一把,他会感谢你一辈子,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能刻入人心,冯驷此刻岂不正是如此?况且他们中间的好多事情,也只限于“天知地知”。
熊震国说:“我去开封后,洛阳这块地盘就交给你了,这个警察署长可要比你那个县太爷实惠得多。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冯驷说:“这个你不用交代,关键上面能不能同意?这毕竟是升迁的事。”
熊震国说:“马走日字相走田,他们有他们的套套,咱们有咱们的路数,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能保举你我就有把握。”
冯驷还担心伊水城里的那些事情,熊震国开导说:“人挪活树挪死,你这一动谁能管住谁?官大一级压死人,说你不开窍,你还真是块榆木疙瘩锛掘不开!”
冯驷晚上再回到巴月蓉身边时,像换了一个人,又说又笑,还不停地把耳朵伏在妻子隆起的肚子上听了又听,说等她生了满月后就不回伊水城了,直接进洛阳的大宅院去住。月蓉也没有问那么多,只是觉得冯驷近来的十几天,忽热忽冷、情绪大落大起,有些让她摸不着头脑。不过月蓉对丈夫的温存与现在的喜悦感到宽慰,她提议,不管将来孩子是男是女,满月酒还是要回去办的,亲不亲故乡人,感谢所有帮助和惦记自己的人。
冯驷听后脸色大变,咬牙切齿地说:“那个鬼地方,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回去!”月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从来没有见过冯驷在自己面前如此凶狠,后背一阵发凉。
齐德旺推掉了继任县长,曹盛才顺理成章接了上去。因为孙居山没有和那四面对面地说,心里有点不放心,高政旗看孙居山有些犹豫,话里有话地说:“要说这县长和警察局长都得让党部批准备案,还真说不准会出什么岔子,非常时期既成事实上面是不会追究的,大不了补份俸禄就是了。”
孙居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再说他也不愿意和高政旗弄得不愉快,也为了齐德旺竭力推荐的这个人情,就点头默认了。不过在等省府批文下来前,伊水城的一切政务当然还由孙居山掌管。
曹盛才急不可耐,看着眼前的宝座,自己就是不能正儿八经地坐上去,他断定冯驷还是要回来的,他在伊水城当了这么多年的县长,在老百姓心中还是有一定分量的。曹盛才认为,没有攥到手的东西都不能说是自己的。
如何让冯驷没有脸回来,而且不能让其反攻倒算,这就必须要引起民众的公愤,仅靠一个财神庙是不能把他臭到底的,只有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让人们有兴趣嚼舌头的事,才能把浊浪掀得越来越高。能够搅起这股旋风的除了“西宫”的白妞,还有何人?
白妞出生在大别山深处的一个穷山沟里,从来没有走出来过一步,第一次见到明晃晃的大洋是自己被人贩子交易时,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宽的路,坐过胶轮大车,更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房屋,吃过这么美味的饭菜。刚来的时候她对城里的事感到稀奇,想出门去看看,曹盛才吓唬她说:“街上到处都是人贩子,再把你卖到山里去你可就回不来了,再说现在你也不值钱了,除非去当窑姐,让千人上万人骑。”把姑娘吓了个半死不活,只是在隔几天曹盛才的那个小伙计来送生活用品时,她才敢问上几句外面的事。
自从冯驷接了“班”,曹盛才就没有再敢在西宫露过面,今天的突然到来让白妞不知所措。“去把你下面洗洗干净!”曹盛才厉声地说。
“我……我怀孕了,他……”
“跪下!你是我花钱买的还是他买的!管你吃管你住,这才几天,你竟然……”曹盛才心中的那种酸、那种嫉妒、那种悔恨,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小婊子,我你就怎么也怀不上?和他竟然这么快,过来!”曹盛才一把抓住白妞的头发,不由分说,让白妞做出她从没有做过情情……
白妞憋得上不来气,全身痛苦地抖动着,紧闭的眼睛里溢出的眼泪把长长的睫毛淹湿。曹盛才觉得这样还不解气,又把她拽到床沿边上,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地猛烈撞击,嘴里还不停地骂道:“我叫你怀他的孽种……”
晚上、第二天……曹盛才照此炮制,直到白妞下面血流不止、瘫软过去才算住手。他对像一滩泥瘫在床上的白妞说,如果她听他的,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荣华富贵。
白妞哪敢不听,用微弱的声音答应:“我听曹爷的……”
曹盛才这几天够忙的,求官、诬人、还得照看好“西宫”。生怕她万一像孟家三妞一样,死在这里就晦气了。
曹盛才从白妞处出来不敢走近道,怕郭凤看到再出个啥风波的来,故意在街上转上两圈,却不料看见那五和另外两个人匆匆走过,心中一怔。此前高政旗曾交待过他,一定要注意八路军在城里的一切动向,这是你坐稳县长这把交椅的根本,上边不会用那些对党国三心二意的人。曹盛才心想,那五一伙人为什么在城里还不走,尾随过去,见他们走进城西的一家粮行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急急报告了高政旗。
那五到了第三天中午才回来,招呼跟随他的两个人一块过来吃饭,三个狼吞虎咽地吃完就要走,被贝勒爷喝住:“你给我站住!你跑到我粮行干什么去了?”
那五顽皮地一笑说,等过一阵子回来跟着爹学做生意。贝勒爷脸往下一沉说:“你少在我面前嬉戏哈哈,你心里想的啥我能不知道?我告诉你,光有粮行有啥用?十字街的布行和丝绸店你咋不去?别老想着好事了,俗话说看菜吃饭,量力而行。你和那四作对有几成胜算?你只有一个那家做赌注,那四那边可有蒋家的普天下。我知道你不会留下来帮我打理家事,也绝不允许你和那四动刀枪!”贝勒爷急得直拍桌子。
那五笑着恭维父亲说:“知子莫如父,啥事也瞒不了您老人家。延安已经去重庆和蒋委员长谈和了,打不打决定权不在我们,我们也得活呀,事先备点口粮不为过吧?”说着走向门口。
“等等!”贝勒爷喊住他,又沉默了好一阵子,用从来没有过的口气对那五说:“回来吧孩子,这世道不管怎么变,都离不开种粮人,咱那家的一切我和你娘都带不到坟墓里去,你们总不能撇下我们老俩谁都不管吧?你们争来打去的,最后有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
那五心里颤抖了,父亲的话语里没有了平常的那种霸横、说教、不容置疑的威严,而是含着深深的父爱,甚至是乞求。那五没有勇气去直看父亲的眼,但他相信父亲的眼眶一定是湿润的。
“恕儿戎装在身不能下跪,咱那家的将来,儿一定承担,请父母放心!”说完一个敬礼,转身出门,自己眼前倒先模糊了。
那五一行打马出城,迎面见一骑疾驰而来,近看是武工队长赵志成,只见他衣领敞开满脸灰土,怒气冲冲地说:“国民党要赶我们出境了,这一会儿正剑拔弩张,政委让你快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