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节来得好像很突然,一阵带着秋意馨香的风儿飘过,就把月亮的缺处补成了透明的银盘。
今天是八月初十,冯驷掰着指头算了算,再有个月儿四十的就是月蓉的预产期,他准备去卢氏和月蓉过个八月十五,住上一阵子,等孩子生下来了把月蓉一并接回来。
头天晚上他在白妞处过夜,说要带她一块去接夫人回来。白妞叽叽咛咛的说她恐怕去不成,有两个来月身上没有来了,饭也没有好好吃,路上再颠出个啥好歹,或者让夫人再看出个啥门道反而不好。
冯驷起初不太相信,后来想了想也许是真的,近来他和白妞在床上的时候,不像以前那样“活顺”,总是求他轻点,有时他正在兴头上,白妞却要下床呕吐,他曾呵斥她,“憋回去不准吐”,想到这里,他也就没有再勉强。
第二天冯驷向巴爷辞了程,带了两个随从上了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此一去他的仕途却发生了危机。
冯驷的走让曹盛才一下子把权利落到了实处,这个兴奋点让他冒出了一个从来没想过的跃进:何不乘机取而代之?尽管这些年来,自己这个“民官”也算出尽了风头,得尽了实惠,可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如果自己能坐上县太爷这把交椅,也不枉自己费过的这么多心血。再一个是,议员这个事他也是下了功夫的,求南京政府的大伯在这面给托个人情。
郭家大伯来信说他是鼠目寸光,既然想踏入政界就得登上个扎实的台阶,议员算什么?就是在戏台子上敲边鼓的,点敲得对不对自己说了不算,得看着台子上主角怎么说,如果哪一场戏不小心给敲砸了,不只是挨板子的事,说不定还会被“发配”。
郭大伯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封是给高政旗的,曹盛才没有敢拆开看,信中说那只是一份房契,他现在是国民政府的接收大员,用重金给高政旗在南京购得了一处豪宅,明年四月底五月初,蒋委员长就会还都南京,高政旗上面有人,前途不可估量,首都必是他的落脚之地。
当然郭大伯也希望他告老还乡后,在伊水城有个落根的地方,这事在信中已拜托高政旗了,说曹盛才有什么想法尽管找他就是了。
曹盛才真是对郭大伯佩服地五体投地,他之所以不把信直接寄给高政旗而让自己转送,其用意真是用心良苦,不仅避去了多少是是非非,也不显山露水地为自己铺平了一条“通官”大道。不过在警察局门口他同样没有进得去。
那么孙副部长和高政旗两人在说什么这么神秘?其实很简单,分析了当前局势,认为中央政府现在表面上容忍国共合作,蒋委员长还准备开什么政治协调会议,实际上骨子里都想把对手斩草除根,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所以现在必须是反共、灭共坚定不移,在伊水城形成一个坚固的堡垒,拉拢一切可利用的势力,防止共党的渗透,以防将来的被动。在这一点上两个人的看法是一致的,而且责任和利益是绞在一起的,尽管各隶属于军政两条线。
两人商定从即日起,排查城内所有与中共有联系和来往的人,严加防范他们的一举一动,命令东边的章自哲和西边邱团长的两支部队,绝对不允许共产党的部队进城或在附近驻扎。
结果终不能如愿,那府的八路军团长那五回来了。城西门的邱团长不但没有阻止,还夹道欢迎,他俩曾在打小日本时多次合作,邱团长敬佩那五的为人,和打仗时身先士卒的英勇气概。
今年的中秋节是那府多年来最热闹的一次,那五上午到,那四下午也回来了,所不同的是,前者仍是团长,回来骑的是骡子;后者升任了军长回来坐的是吉普车。
贝勒爷前两天就吩咐下人,把院中的观月亭和回廊、游廊都重新刷了大红漆,预定了伊水城最好的四盒堂五仁月饼,还备了核桃、石榴、大枣等。那夫人今天精神也特别的好,让人搬了把罗圈椅子放在院子里,不停地看看大门看看天,希望两个儿子的身影能同时出现,不希望大好的晴天,到了晚上有一丝丝的云儿。
贝勒爷也陪着夫人坐了一会儿,想起来一件事吩咐秦妈,让她把夫人每年都给孩子们做的新衣服翻出来,感叹地说,咱贝勒府不是官场,孩子们回来谁也不许穿官服,进了门都得给我换上,这样一家人才显得和睦。这话说得冠冕,实际上也是为了让夫人高兴,夫人故意嗔怪地说,就他的道道子多!脸上却露出欣慰的笑。
伊水城出了个将军,党政要员是肯定要来参拜的,孙部长和高特派员倒是有先见之明,两人煞费用心,不知道从哪里搞了身跟新郎官儿差不多的礼服,一进门就作揖连连,谦恭词语不绝。那四倒不显得多热情,伸手把两人让到回廊中席位就座,他对政客一向没有好感。
章自哲和邱团长倒是一身戎装,看到那四却一身便装,行完军礼后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那四不习惯地恭了下手,早有卫兵过来接了帽子,引领二位与孙、高同席。其他人也分坐于游廊一侧,其实这八月十五中秋节,只不过是系情寄思的节,人们却大谈起了国事,无非是些国共两党的将来。
那四一直和政要们在一起,贝勒爷脸上有些不高兴,只是说了句给自己宽心的话:“前三十年看父母,后三十年看子女,啥话不能等到明天到官场上去说?你们看这满院子,不是护卫就是官僚,哪里有半点赏月的情趣?”
那五笑着宽慰父亲说:“过节就图个热闹,四哥这也是替您在应酬,今天不光是咱家月圆,也是四海共赏,父亲当是开心才是。”
那夫人说:“好是好,只是阴晴圆缺总不能随人意,你们看那天上的月亮,上桌的时候还圆得跟明镜似的,这一会儿就被云彩遮去了半边。有首诗怎么说?……低头思故乡。你大哥二哥也不知道现在啥样了?啥时候能回来也没有个着落,你俩都又是带兵打仗的,风餐露宿也没有个定窝,可怜我那一双外孙又远在千里……”说着就拭起了泪。
谷雨说:“前两天孩子们还来信问候外公外婆呢,说国共正在和谈,仗是打不起来的。得空就回来看望咱们。”齐德旺心里揪了一下,自从孩子们走到如今,一点音信也没有,这些宽慰的话都是谷雨现编现卖的,谁也不曾看到她急得额头上都现了白丝。
今天好不容易盼到那四和那五回来了,两人一进门谷雨就问两个孩子的情况,结果两个人谁也不长个心眼,像商量好似的说,没有消息就是没有事。这话怎么听起来都让人不舒服。
贝勒爷有些担心地问那五,国共会不会真的翻脸?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一山难容二虎,问问也只是听句安慰的话。
“那要看蒋委员长怎么定了,我们是不会主动打也不愿意打,国人和日本人打了十几年,人力财力也都到了极限,也该安稳地休养生息了。”那五给父母换了杯热茶对父亲说。
“今天咱们全家赏月话旧,就不谈国事了。”齐德旺把话题岔开。谷雨却没有在意,继续说:“要是真的打起来,咱家可就成了一锅粥了。”齐德旺用脚尖轻轻碰了她一下,让她识点眼窍,别老提这事。谷雨也转得快,马上问起了那五的婚事,问他有没有意中人?准备啥时候办喜事?那五没有正面回答,却故意埋怨谷雨说:“你当姐的也没有给我寻摸一个,还好意思问我?”谷雨在他头上轻轻打了一下说:“手不溜怨袄袖,自己不经心还能怨得了别人……”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嘴官司打了个没有完。
送走了客人,那四过来给父母敬了茶,说天凉了请二老早点回屋歇息,自己有话和五弟说。齐德旺识趣,正欲起身却被谷雨一把拉住,转脸对那四说:“都是家里人,有啥话不能当着面说?我们和爹娘都想听听不行?”别看那四现在官大,可从小对格格惧让三分,习惯成自然也只得顺从。
“也好,小五主意正,好像别人说他什么都是要害他似的。我说说大家听听,看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对他好?对咱那家好?”
“我知道四哥要说什么,今天在父母家人面前就请军座大人免开尊口了吧。”那五笑着说,起身给那四换了碗热茶。
“不!今天我就要听听老四说些什么?亲兄弟哪有说不出的话?”贝勒爷不愿意。那夫人也附和赞同:“说说,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那好。”那四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就被谷雨打断了,“坐下坐下,这又不是让你开什么军官会,你这样站着讲话累不累?再说你穿这身衣服,说太正经的官话,俺们会吃不下月饼的。”说得大家都笑了。
那四仍然一脸严肃,说:“想必当前的局势大家都清楚。”他没有面对那五,而是转向了父母。“国共终有一战,什么时间开战,以什么方式开战虽然不确定,但打是肯定的。”
月光下,贝勒爷点了点头,那夫人担心地看着那五,齐德旺夫妇相互看了看,又看看两个弟弟没有说话。
那四继续说:“政府一直高调和谈,蒋主席也在公开场合中表示反对内战,可事实上,全国的国军部队正在频繁调动,包围华北、东北和华中的八路军部队。现在中原有他们的六万多人,可我们有三十六万之众,他们想跑都跑不出去……”说到这里才把头转向那五,“你们还天真地和我们谈,谈什么?连美国人都怕现在两军的摩擦会不可收拾,搞了个什么军事调停组,也就是做做样子,谁听他们的?”谷雨站起身又一次打断那四的话:“别扯那么远,你就说最后的结局会咋样就行了。我就怕像明末前清那样乱地各为其主,弄得咱家兄弟反目,亲骨肉成仇人。”
“所以我才这么说,结局还用说?就凭八路军那几十万人?还有那些扔了也没有人捡得破枪?可政府军呢?几百万的正规部队,身后又有洋人的资助,那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那四把一只手放在那五的肩头上继续说:“我是兄长,不是说客也绝不是别有用心,如果五弟能站过来,就才干、能力,和我现在的两位师长相比,绝不在他们之下,也许将来更会胜过我。那家一门两将军,爹娘高兴,那家荣耀,也省得了许多的是非曲直。”
那五起身给母亲捏着肩膀劝说请她回房休息,贝勒爷知道他的意思,让人拿了条毛毯搭在夫人的腿上,对那五说:“你要是有啥也只管说,让你娘也听听,你娘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我年轻的时候好多主见也得听你娘的。”
那夫人用手指点了下贝勒爷,想笑却没有笑起来,摧着那五:“小五子呀,你最小全家都心疼你,你四哥也是为你好,你有啥就吐出来吧,大家为你出出主意。”
那五笑了:“娘,你是不知道,俺四哥就不让我说话,只要我一张嘴他就把我嘴给堵上,比家长还家长。我怕说了四哥又要发脾气,破坏了今晚难得的和谐气氛。”
谷雨说:“今儿姐给你做主,你说话的时候我保证不让他插嘴。”那五在母亲身后,调皮地向谷雨恭了拱手说:“谢格格抬举,只要四哥不以兄长和将军的身份压我,我可就要畅所欲言了。”
那四只得表态说:“行,你说吧,你那套歪理邪说只能糊弄爹娘,连姐和姐夫都不信,我不打断你,把你的委屈都说说。”
“大家都听听,我还没有张口,四哥就给我定性了,什么歪理邪说?你们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当面说得堂而皇之,实际上办事不择手段。你算算从开始到现在,说是国共合作,可你们杀了我们多少人?说是合作打日本人,可蒋委员长暗地里使了多少绊子?如今抗战胜利了,你们要对我们怎么样谁不清楚!”那五一开始就火药味实足。
那四刚坐下,“蹭”地一下又站了起来,谷雨不愿意了,励声说:“老四!你给我坐下,怪不到小五说你呢,当哥就得有个当哥的样子和胸怀,不能拿自己许诺的话不当话。”那四脸色紧绷,极不情愿地重新坐下。
那五说:“我先讲大的,一个不为天下大多数劳苦民众着想,只是为自己小集团利益贪婪的政府,肯定是不会长远的;一个表面光耀里面却乌七八糟的政府,试想他的凝聚力又在什么地方?靠枪杆子镇压只能是暂时的,总有一天要彻底灭亡的。再讲小的,四哥讲得不错,目前我们是不如你们,但是别忘了,我们从三万人到目前的八九十万,还不包括民兵和地方武装,仅仅用了不到九年的时间。再一个是战争的胜败决定的是人,你们的兵大都是为吃粮而扛枪的,有的是你们被迫抓来的壮丁,他们打仗和目的就这么简单;我们的战士都是自愿主动参战的,大都是有信仰的,切不说光脚不怕穿鞋的,仅就战场上就能分出个子丑寅卯来。四哥是黄埔军校的高材生,应该知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个理吧。真要是打起来,谁笑到最后您应该心里头清楚。”
“幼稚,真是幼稚!我说五弟啊,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长大?看问题、办事实际一些?说那套虚的有用吗?”那四看了看在座,没有人再阻止他,便关不住了闸门:“就按你说的国军将士没有你们厉害,可千头牛放出圈,踏死个把只虎可以说是轻轻松松。远得不说,仅就咱伊水城这一块,你们充其量不到两万来人,我们有十几万大军,倘若明天一开战,你们敢不乖乖地放下武器?放着现在的光明大道不走,非要落个敲锣找娃子,丢人打家什的结果干嘛?我是你亲哥,于公于私都不会害你。”
言罢,那四看那五要站起身反驳,挥手制止,“你别急着回答,我把师长的位置给你留着,啥时候你癔症过来了,啥时候找我。”
贝勒爷听了点点头,对那五说:“你四哥讲得有道理,寡不敌众,一虎难抵群狼。再说八路军手中的刀枪剑戟也没有国军的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事你可真得掂量掂量。”
那夫人谁的话也不赞同,说:“打打打!打什么打?都是自家的孩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别人争王争霸,你们兄弟相残,傻不傻呀!”
那四对娘说:“这与争王争霸没有关系,他们闹腾了二十多年,打土豪分田地,处处与富人和政府为敌,再不管管老五,他就把刀子架到咱家里来了!”
谷雨说:“我看你俩谁也不要争了,都脱了这身行头,一个帮家里照看城里和各地的生意,一个经营好咱那府名下的千亩良田,不管将来世道咋变,人总得吃穿开商铺。这些年家里一切都是父亲一个人操劳,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你们也不心疼心疼他老人家?只顾自己在外面当甩手掌柜瞎疯疯。现在那府外面的事情指靠的都是外人,就是这一代人信得过,下一代还能信得过吗?”
对于这个问题兄弟俩谁也没有表态,贝勒爷知道结果,也不希望他们表态,心想,退一万步讲,如果真的都回来了,这俩冤家也弄不到一块。催促那夫人:“行了,天不早了咱们回屋吧?”那夫人没有动。
齐德旺不说话,他不想参与到那家的这场“论战”中,知道说了也没有用,反而会引来更多的唇枪舌剑。那五也不再争辩,他不想当着全家人的面,让两位老人心中不快。
那四走到父亲身后,学着那五的样子给贝勒爷捏起了肩膀。谷雨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两手竖起两个拇指左右晃着说:“看看,这样多好。”全家人都笑了。仰头看去,一块乌云从远处飘过来,慢慢地逼近了圆大而透明的月亮,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