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一行人到了城西的旁村,已有部队在路中间横起了“拒马”。一个领班的国军少尉说,这里已是军事禁区了,任何人不准通过。不管赵志成怎么解释,他就是不允许,说他也是执行命令没有办法。
那五只得下马把少尉请到一边低声说:“我是八路军三十三团的团长那五,你看我和你们军长那四长的像不像?”
少尉抬头端详了一会说:“像是倒是像,可惜你不是我们军长,放你过去我就得掉脑袋。”
那五笑着说:“很好,你能明白这个理算你聪明,如果现在我把你打死,我说是你先开的枪,你们军长信我还是信你?”
少尉一惊伸手要摸枪,那五把他手按住说:“不用麻烦了,你看看马上那几把二十响的机头早张开了。”少尉打了个冷战,也不敢抬头看,转身对看守拒马的士兵说:“军长的弟弟要见军长,让开让开!”
进山地狮子口处两军对峙着,下面国军的大炮厥着头,上面八路军的机枪向下压着,中间两个人正交涉,一个是国军的邱团长,一个是八路军的裴政委。那四策马过来问邱团长:“老兄觉得能打过去吗?”
邱团长说:“上峰命令我向前推进三十里,我也是奉命行事,要不是因为这,我闲的蛋痛了?”
那五说:“上峰没有告诉你国共正在签订停战协议?连美国人都挡在中间不让动,你不怕承担破坏停战的罪名?”
邱团长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的老兄啊,你好好想想,别说你开炮了,就是你敢打上第一枪,你就得替别人垫菜,你就是历史的罪人,全国人民都会咒骂你,背这个罪名不值。”邱团长想了想说:“算球了,我还回我的旁村呆着去,你们也别越界过来,谈成了咱们还是兄弟,谈不成了咱们各为其主,谁也没啥可说的。”
两军脱离后各有打算,邱团长在旁村以西修了壕沟与地堡,严密封锁了进出山的交通,虽没有按命令“推进”,但也算占了地盘。八路军守住了山口,掐断了由东向西的路。
面对当前情况,那五和裴拴柱商定,必须打破国军的封锁,储备粮食及战备物资,以应局势的突然恶化。决定由赵志成武带工队入城,联系地下党和友好人士采取零打碎敲、蚂蚁搬家的方法,保障供应线的不断。如此,齐家药铺就成了最好的联络地点。除了那里有优越的外部条件,更重要的是齐德旺对八路军的同情和支持。
青黄不接的季节,齐家药铺同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前县长冯驷和武工队长赵志成。
冯驷是在开封挂了名后没有去上任,着便装回伊水城来“扫扫地”,把能“拣”出来的东西统统带走,把以往的生意再楔楔紧,比如“烟道”上的事就不能丢……
前一个月还光耀无比的县长,现在回来时却无家可归,进他家要经过的财神庙大门被贴了封条,落款是“国民政府清算接收日伪财产会”,这时候他才觉得这个名称和机构有些扯淡,你们把门封了我可怎么回家?总不能翻墙越户吧!可他也知道,身为官员私揭“官印”封条的厉害。
赵志成当了齐家药铺柜外的药把子,专门负责药材的采购与买卖,这是那五专门给安排的,齐德旺虽然想保持一份清静,但碍于面子也只得勉强答应,谷雨也说,他们要干什么她不管也不问,只要不把祸事引到齐家药铺就行。
冯驷这次回来可以说是“孤家寡人”,没有随从也脱去了当县长时常穿得官服,一身半商半农的行头套在身上,给人一种“落胚”的感觉。
冯驷进不去家,只好到了岳父巴武家暂栖,谁知道巴武不让他进屋门,站在院子里对他好吼了一阵子:“你还有脸一个人回来?月蓉不回来你还好意思进我巴家的门?”冯驷想解释,可巴武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闭了门。
巴武不知道冯驷升了官,只知道他被摘了顶戴花翎,别说冯驷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即便还是县太爷,巴武也不再把他放在眼里。儿子巴震山现在是国军的旅长,上次回来两辆大车上的四个箱子,满满当当地装着缴获的“战利品”,有人猜测是金银财宝,也有人说是文物玉器,还有人说是大洋枪支。里面到底是些什么?谁也没在见过,只知道四个人抬的箱子竟然压断了一根抬杠,连绳子都得打成双结的。
现在巴武的镖队改储运镖局了,前些日子在城东圈了几十亩地,挂牌是“伊水县巴家储运行”。看的人也不知道是“局”还是“行”,反正现在派头大了,有货仓、客栈、骡马店,十几个人一下子扩展到了百十号,有装卸的、拉脚的、看场子的、收发揽货的……就连镖队也换了行头,上身黑衣黑头巾,前后刺绣着白色的、两个巴掌大的“巴”字;下身黄色官军裤,胶底鞋,大刀梭镖也全部换成了长短枪。猛一看不知道是清兵还是太平天国军,只是没有了辫子。
冯驷从来没有这样“灰溜溜”过,真是世事炎凉人情如纸,原来以前人们敬他畏他,并不是自己有多大能耐,还不是那顶官帽亮堂?他前后滤了一下,在这个伊水城里似乎没有不势利的人了。
路过齐家药铺想进去讨口水歇歇脚,一只脚踏进门槛心就凉了半截,伙计们随便看了他一眼就各自做事去了,那种让他习以为常的毕恭毕敬的场面,如同昨日一梦。正要把脚抽回,齐德旺正好出来,嘘寒问暖把他拉进后堂,招呼伙计上茶上点心。
冯驷故作一副失落相说:“我现在是一介草民,手无分银官无半品,贸然登门给您添麻烦了。”
齐德旺端茶向敬说:“冯先生这是何话?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谁没有个闪失坎坷?仁兄非凡之辈,日后必定东山再起。”
冯驷试探说:“起是起不来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有人向上谗言恶语,我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你看现在都众叛亲离了,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齐德旺说:“东山不亮西山亮,仕途不畅还有商海可搏,凭您的学识和本事,也不难开出一片天地来,您若不嫌弃,可在我这里落脚。”
冯驷说:“人过三十不学艺,我都四十多的人了学啥都晚了,还不如归我的老本行,到乡下去当个教书先生。”
齐德旺说:“好!教书育人是大善,如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别见外,我虽没有什么大钱,但总可为仁兄盖上几间学堂尽点力。”
冯驷苦笑了一下说:“如此归乡众人不解,更恐怕师者不尊,岂有脸在大堂之上谈经论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齐德旺摸不准冯驷到底是要干什么?就说:“想必冯兄心中一定有数了,需要我只管言一声就是了。”
冯驷诡秘地一笑说:“不知道齐大掌柜可肯借我一笔钱,红利咱俩对半砍。”
齐德旺说:“你也知道,多了我拿不出来,但我可以倾囊相助,不过……”
冯驷看他说话犹豫,忙问:“不过什么?”齐德旺说:“烟道上的生意我还是劝你不要做了,伤天害理,挣来的钱也不干净。”
冯驷哈哈大笑说:“现在借我几个胆我也不敢做,那不是一个人的事,挨了茅子还不是捅的我满身窟窿?谁也不会再给护着、拦着、挡着。”
两人正说着,赵志成过来了,说明天要进山一趟,问有什么吩咐没有。齐德旺向他介绍了冯驷,让他在外面遇见什么好的买卖吱言一声,也好给冯先生寻个机会。
赵志成通过内线早把冯驷了解得一清二楚,冯驷现在的处境、回来的目的、还有这身装酸的打扮……只是初次见面不愿意说透。
赵志成顺从地问齐德旺,不知道冯先生想做哪方面的生意,做大的还是做差不多一般的?
齐德旺看着冯驷等他回答。冯驷不加掩饰地说:“要做就做大的,干一次算一次。”说着又仔细打量了一阵子赵志成,起身拍了拍赵志成的肩膀说:“齐掌柜信任的人就是我信任的人,如果老弟能把这里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将来我就把这块地盘就交给你了,至于酬金我自然让你满意。”
赵志成心想,这小子是准备在这个“衔接”口上,狠狠地捞上一把,这也正好是自己可以利用的大好机会,答应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落川的老虎仍不减威,您站在后面只管数钱就是了。”
“好好好!一言为定,咱兄弟俩有缘,晚上我在崧岳酒楼摆酒,咱们好好谈谈。”冯驷说完又转向齐德旺:“你一定要去,你既不是给锦上添花的人,也不算是给我雪中送炭的人,但是你是我信得过的朋友。俗话说备桌容易请客难,平常当请的人我都请了,可他们很难说到不到。就现在我这种窘困潦倒的处境,谁还愿意粘惹晦气?”
赵志成说:“秦桧还有个三朋四友,况且冯先生在本城德高望重,您这是多虑了。”冯驷听完哈哈大笑:“今非昔比,今非昔比了!”
齐德旺一脸茫然,他不知道二人为什么说得这么投机,似乎冯驷一下子变得有钱、更有地位了。
正如冯驷所说,一桌丰富的酒菜,只能是“孤灯照三影”,就连闻酒必到的巴武也没有来。冯驷寻顾左右,不禁呤道:“平日甚豪今潦倒,往日最乐晚崎岖。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于我何求!”说到伤心处不禁悲喜交加,长叹一声、冷笑一声,也不管别人,自己频频举杯往喉咙里灌。
三人频频举杯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包间门哗啦一声被推开,闪进一个瘦猴似的人,环顾了一下四周,冲着冯驷连连辑拳礼说:“风传冯县长走了下坡路,兄弟专程过来给你请安,倘若仕途没了着落,就到咱自家堂上,您就是弟兄们堂主!”
冯驷也不向二人介绍,起身倒了满满一大杯酒,双手奉上说:“用你们道上的话,泥沼地里黏掉鞋,逮兜王八吃半月。放心吧老弟,风吹草低见牛羊,把刀子磨快点,不耽误你吃肉啃骨头。”冯驷说着又指着赵志成竖了竖拇指:“这位姓赵,是我生意上的小老弟,你让道上的朋友多帮衬,好处费嘛——只当是我承你一个人情。”
瘦猴双手捧起往外溢的酒杯,“吱”地一声吸了干净,手指伸出了个八字,在嘴上抹了一下,冲三人恭了手一转身出门去了。
冯驷望了眼瘦猴的背景感叹地说:“唉!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讲义气啊。”然后坐下来对齐德旺说:“你铺子里配药的罂粟壳和那些膏子都出自他手,我相信你也只是听说过这个姓侯的,可从来没有见过他对吧?”
齐德旺心里明白了。冯驷又对赵志成说:“生意上的事你只管办了,不出问题便罢,出了事有这小子担着,还不是咱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齐德旺摇了摇头说冯驷:“你这一趟变得我都不敢认了,人家对你是抛心置腹呀,你怎么……”冯驷嘿嘿笑了笑说:“没有办法,我这也是掉到了染缸里,想出来就得踩着缸底往外蹭啊。”说完又冲着赵志成:“说说,老弟有什么打算?”
赵志成说:“古往今来做生意有三样可以旱涝无损,吃的粮食、穿的布匹、救人命的药物。如果冯先生愿意在这方面下些功夫,我还真有些门路。”
齐德旺立刻明白了赵志成的用意,心想,人与人的交往可真的绞汁透了,表面说得堂皇,实际上都有个人的想法,除了利用难道就没有别的了吗?他劝冯驷,有些生意可做,有些生意不可做,你这一阵子正不顺,还是做些保险一点的生意好,要想入行就得先入圈子。那府在洛阳有处药行,天南地北来往的商户不少,不行您先去适应适应,等心中有些路子了再出来干点别的也不迟,省得一猛抓住算盘不知道从哪颗珠子下手……
齐德旺不是不想让赵志成利用冯驷,只是不想让冯驷掺和进来,冯驷这样做无非是想显摆自己,可现在他已是今非昔比了,必定引起孙居山和高政旗的注意,别弄出个适得其反的结果来。齐德旺想,就凭那五和邱团长的私人交情,想要通过旁村关卡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一个是过卡,一个是收钱,各取所需,何必舍近求远再到冯驷手里转一圈呢?
赵志成不这样认为,他知道冯驷现在的身份是洛阳的警察署长,牌子大底气粗,虽然和军队是两张皮,但这是他管辖的地盘,明里暗里走点货那还不是轻易而举的事?便拦住话头说:“齐掌柜说得也是,不过昔日的县太爷去站药柜,这也说不过去,再说财是险中求,这个过程亲疏远近一目了然,况且这买买、卖卖也没有什么风险。更重要的是,冯先生在伊水城能显示出另外一种风范,天生我材必有用,是英雄刀枪剑戟套套通,可以说是人物当失意不失威。”
冯驷听完又一次哈哈大笑:“赵老弟真不愧是英雄所见,倘若有一天我发达了,一定提携你为帐中军师。”
看看午夜将近,齐德旺请冯驷暂住到铺子里的客房,冯驷不置可否,连声叫柜上结账,说先赊着等过两天再说,小二面有难色说:“掌柜专门交代了,您以前的账就不说了,这次……”冯驷听了勃然大怒:“你家掌柜脸翻地也太快了,以前给钱都不要,说什么是孝敬我的,是不是看我今天不在官位了?真是个势力眼皮朝上翻的东西,把你那个狗脸掌柜的给我叫来!”
齐德旺赶忙拦住说:“算了算了,我担保明天一定送来。”赵志成倒大方,拿出一块大洋往桌上一扔说:“拿去,多了不用退,少了我再补。”
小二刚要抻手,被冯驷一把按住说:“我今天就不付了,你们有本事告官去!”
冯驷这一举动让齐德旺大吃一惊,一个素来把名声身份看得比命都重要的人,怎么会因为一座酒钱无赖到这种地步?唉!真是人穷志短。“去把账单拿来,我立字为据,明天一早送来。”齐德旺不顾冯驷阻拦对店小二说。
在此之前,曹盛才也收到了冯驷的请帖,对送贴的人说,今晚确实有关紧大事,实实脱不开身,但冯先生的人情他领了,隔日一定设宴补过谢罪。说完出门向西,在临近巴武家的小酒馆里,约了几样上好的菜肴,交待送到巴府,店家知道轻重,自然不敢怠慢。
曹盛才不是无端地请巴武,自然有他的用意,断定冯驷酒后定会去找白妞。他对巴武说,自己代理了县长的位置,担心冯驷不高兴,多年的熟人和朋友,不想弄个不愉快,还想请巴武见了女婿把话说圆了。
酒过三巡,巴武就有了醉意,曹盛才又陪着喝了几杯,然后说,他不是那种势利眼的人,自己没有去给冯驷接风,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欲言又止,先是哀声后是叹气。谁知巴武却不问原因,一个劲直埋怨冯驷不带月蓉回来,说:“他冯驷养不起我养,夹着尾巴回来还有脸在伊水城请客招摇!”
曹盛才看巴武扯离了题,故意把酒溅到鼻子里挤出几滴泪,现出难以启口的表情说:“我今天是和您老在一起喝多了酒,想说的话憋得我难受,要是放在平常,这事……烂到肚子里我也不会说。”
曹盛才越是半遮半掩,巴武越是想知道,催他有话尽管讲。曹盛才便把白妞的事添枝加叶说了一大堆。“我一直认为冯县长不是那种人,一个小姑娘孤苦伶仃来投靠我,没想到他竟然……竟然让她怀了孩子,前两天她还寻死觅活得不吃不喝,你说我……我对不起她呀!”说着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巴武听了,毫不相信地摆了摆手说:“你说别的我还信,你要是说冯驷能干出这种事,也太不沾边了!你一定是听了别人的瞎说。”曹盛才说:“我也不信,可这是白妞亲口哭着对我说的。”
巴武坚持己见:“想我巴家在伊水城也是世家,我家月蓉论才论貌哪家的女子能比得上?再说他冯驷原来毕竟是头面上的人,岂能自损其德?”
曹盛才说:“也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晚您老不妨去探个虚实,你我省得猜来猜去心里头不安生。”
巴武说:“倘若是瞎传,一切安生,要是真有此事,我就騸了这个畜生!”
曹盛才连忙制止:“不可不可,家丑不可外扬,不仅辱了咱巴家的名声,也伤了月蓉的心,只是让他离开伊水城永不再回来就是了。”
巴武没有再说话,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了个干净,“哇呀呀”地吼了一声,气冲冲去了镖队。
冯驷喝了酒,晕晕糊糊想起了白妞,一摇三晃朝西宫走去。齐德旺和赵志成不便多问,也就各奔东西。
冯驷路上一直想,月蓉要是生了个女娃,冯家的香火还是没有着落,白妞要是能为他生个带“把”的,岂不称心如意?即便不“带把”也不多余,只是这事今后如何对月蓉说?挠心的事想得多了就有些目眩头晕。
冯驷扶着墙想呕吐,但没有吐得出来。静了静又不以为然,自己现在是谁?大名鼎鼎的洛阳警察署长,即便有人舌头长也是胳膊短,月蓉生性懦弱好对付,巴武又不在身边,更不怕他上门闹腾。想如今哪个官僚不是明里暗里有个三妻六妾的?
冯驷来到“西宫”,暗号照旧让白妞开了门,却没有在意再把门闩插上。
灯下冯驷见白妞一脸恐慌,不解地问出了什么事?白妞只是摇头、言语闪烁。冯驷没多想,以为自己去了一个多月她感到委屈,便半搂半抱地安慰着要与她温存。
白妞用手挡在冯驷的嘴巴前说:“你看我这身子如何伺候得了爷?”说着艰难地跪在他的膝前,慢慢地帮他宽衣解带……
就在冯驷闭目驾云神游时,窗外几个身影一闪,接着“咚”地一声屋门被撞开,几个黑衣人鱼贯而入,只见巴武手持长柄大刀,“哇呀呀”地乱叫着,怒冲冲直向冯驷头上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