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德旺别了孙副官,又来来回回跑了几趟也没有找到骡子,看天色不早,只得急急往开封城赶。店家掌柜已认识齐德旺,开门热了饭菜,问了原由,感叹地说:“唉!这年头哪还有个讲理的地方?你就是六月飞雪,那些官老爷们围着火炉吃西瓜,也不会往外看上一眼。我这小店离府衙近,连柴房里住的都是来喊冤的人,有啥用?死到这里都没有人知道。”店家掌柜可能晚上喝了点酒,平常不怎么说话的他,啰嗦了一阵子便回房去睡了。
齐德旺却睡不着,走了一天的路竟没有半点倦意。回想这阵子身边发生的事,觉得要看透人心虚实,要比看透疑难杂症难得多。自从进了金御堂,师父就常教诲自己,识病容易识人难,坐诊不问事,外出莫闲言,敬人七分自高三丈,朝纲大政自有皇上,咱小民安分守己图的就是天下太平。所以齐德旺对店家掌柜的一番话,也就没有往心里去,只是许多的不解,贝勒爷的许多话恰恰与师父相反,多与强胜、好战、多谋善变为主。贝勒爷常说他憨厚,不知道是“褒贬”二字中的哪一个?眼下齐德旺心中只为一件事惴惴不安,明天见了高秘书后,郞狱长会不会再打磕绊?
结果是一大早齐德旺就被迎头泼了盆冷水。
党部的大门紧闭着,看门的说,高秘书昨天就回南京了。齐德旺问什么时间能回来?
“这次想要再回来恐怕就没有日子了。”看门人好像很知道些内情地说:“这边不稀罕他,要不是他知趣跑得快,说不定这会儿就被崩了!……也许是回去搬救兵了,具体我也说不准。”齐德旺猛然想起,所传“蒋冯必有一战”的消息,所有的希望一下子跌进了冰窟窿。高秘书不受待见,他经手地也肯定撂到一边没有人管了,倘若真被郞家父子言中……
齐德旺越想越后怕,急忙赶回客店取出银票直奔郞家,门口那条大黄狗似乎认识了他,又摇尾巴又围着他献殷勤,齐德旺看着狗,想起贝勒爷关于“嘴边肉”的比喻,顿时另有了主意,他静了静心,把放在内襟里的银票重重按了几下,长长舒了口气,定了定神才敲响了郞家镶着黄铜色的虎头门环。
郞掌管一见到齐德旺就说:“我就知道你今天肯定会来,我本来出门有要事却不敢离开。”齐德旺光看桌子上那一大堆瓜子、花生皮,就知道郞掌管今天是专门在家等他来的,便说,要不是路上出点岔子,昨天就能见到老掌管了。接下来代贝勒爷向他问好,对老掌管为此事多方周旋深为感谢,云云。只字不提银子的事。齐德旺不提钱,老掌管也不提,他比齐德旺更能沉得住气。
“小人只不过尽些旧职所能,至今一事无成,受贝勒爷如此赞赏,真是有愧有愧。”老掌管说完连连摆手摇头,故意埋下个悬念,让齐德旺追究。齐德旺差一点“咬钩”,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说:“贝勒爷说您老已经尽心尽力了,不是当年他老人家在朝时那么便当,不但不责怪,还说过后一定会与你记些赏钱。”老掌管听言心中一慌,脱口而出:“这么说贝勒爷不准备管你师兄的事了?”齐德旺知道自己占了上风,说:“怎么能不管?只是其数较大,他老人家已在家尽力筹措,不日即差专人送到您府上。哪有让你白出力又贴钱的事?这于理于情都不通。”老掌管发干的嗓子又湿润了,说:“要快要快,这事可真不敢耽误了,我已经花了大价钱让你师兄逃过了一劫,再有下次我可真弄不动了,说不定连俺全家的性命都贴进去了?”齐德旺知道老掌管又开始编唱本了,故意问其经过。老掌管说前两天行刑名单里就有曹盛才,“要不是犬子求上面的主簿改了姓名年庚,恐怕今天你来了也只是收尸了。”说完又故作紧张地看着齐德旺说:“你知道行刑官当时的举动有多吓人!就在验明正身的时候,他回头用眼瞪了一下犬子,竟然折腾了他一夜噩梦未消,不光他,包括验尸官那里也得打点打点。”
齐德旺说,让老掌管担惊受怕了,银子多则三五天就会送来,到时还得请郞典狱长上下通融。老掌管信誓旦旦地说:“这个你放心,钱到人出来,各行有各行的办事规矩,吃了草料就得拉出个驴粪蛋来。”老掌管觉得这个比喻不太合适,又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这是常理,啊,呵呵……”
齐德旺知道只要那块“肉”不掉下来,狗是不会离开的。出了郞家门,二返身直奔虎牢关,他要再找孙副官想想办法。
此事按下不提,再说谷雨在家却遇上了件不得安生的事。
郭凤不知道从哪里得的消息,齐德旺把金御堂给当卖了,气得是一蹦三尺高,扔下孩子就来砸齐德旺的家门。
“街坊邻居们都来听听,齐家趁我丈夫身缠官司,竟然一个人当家把金御堂给当卖了,那是金老掌柜留给他们师兄弟俩的,他想一个人独吞,没门!”郭凤一手叉腰一手不停地舞扎着,扯着嗓子吆喝。有人信以为真,指责齐家做事不地道,也有人劝她,等见到齐家人问明白了再满大街放炮。郭凤吐了那人一脸:“呸!你是他家的狗还是使唤的奴才?事都做了还有啥明白不明白的!别想仗着他家那个半死不活的老贝勒欺负人,这都是民国了,剥了皮的赖蛤蟆还能咋蹦扎!今天他齐家不给我说个明白,我不砸了他家的门、烧了他家的房子,我就不是金御堂里的媳妇,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了!”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拍着大腿又哭喊:“盛才啊你这个死鬼呀!你替他齐家办事却被齐家给算计了,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一分钱也不给我撇下,可让俺娘仨咋活呀……”郭凤的哭闹声突然停住,谷雨拉着两个孩子站在她面前。谷雨对她说:“起来吧,你赖好也给盛才哥留个面子,有话好好说。”
“说个屁,你们独吞了金太监的家产,你让我怎么好好说!”一开始郭凤还有点憷谷雨,谁不知道这位那格格性格刚烈,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服任何人。现在看谷雨和颜悦色,反倒更嚣张起来:“今天你要是不把金御堂所卖的钱都摊出来晒晒,我就跟你没个完。”谷雨看在大街上和她说不成啥名堂,就让郭凤进屋说。郭凤不愿意:“你想干啥?你是想把我关进你家院子,还是想把我害死在你家屋里!”
谷雨强压怒气说:“那就去对蒲公堂把事情说个清清楚楚,你在这里撒泼也不嫌丢人。”郭凤越发张狂:“我不去!谁不知道你和冯驷走得热乎,想让我上套?没门!”谷雨听郭凤胡说八道,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紫。要不是两个孩子在身边,绝对是上去给她两耳刮子,但谷雨终没出手,只是松开孩子,一跺脚指着郭凤大声喝道:“你给我住嘴,要不是看在曹盛才是德旺的师兄,我尊你一声嫂子,我现在就把你舌头割下喂狗!”话音刚落,只见得谷雨“嗖”地一下飞身跃起,稳稳当当地踏在道旁卖肉铺的案板上,只用脚尖一挑,那把剔骨刀就到了她的手中。郭凤“妈呀”一声,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人群,她知道这位前格格在伊水城就是“孙二娘”,这话她说得出来,就真的能做得出来。
郭凤受了气,在家摔碟子砸碗又哭又闹,两个孩子吓得藏在角落里直哆嗦,全家人谁都劝不下。郭乡绅实在是忍不下去,快步走到院中把大门打开,冲着郭凤吼道:“你给我住声!要想练嗓子到门外去。”本来郭凤已经闹腾得有些“体力不支了”,听爹一嚷嚷反而又来了精神,冲着父亲又叫了起来:“你就是个门旮旯大王,自己闺女被人欺负,你还有脸在家耍威风,有本事你去齐家把金御堂给我要回来!”郭乡绅抄起门后的扫帚把就要打她,却被正好进门的二儿子郭虎给拦下。
郭乡绅有两儿一女,大儿子郭龙“屡考不中”,天天闷着头在家死啃书经。二儿子郭虎是个猴弃狼不要的孬货,在家不是吃喝睡大觉,就是聚众赌到昏天地黑;在外不是寻衅滋事,就是寻花问柳钻窑子。老两口实在是受不了,前些年就请大伯在邻家镇给他找了份差事,说是联防队的队长,实际上连自己也就那么五六个人,他照样不正干,镇子里人说,这哪是什么保安队?简直就是个结了帮的祸害队!不过近来听说郭虎有出息了,连镇长有事也请他到家里“坐坐”。
郭虎不问家里出了啥事,张口就问郭乡绅要钱买枪。郭虎说:“镇长说了,我要是能再添个七八十来条枪,我就是个团长。镇长又说,国军现在正在招兵买马,大盖帽、盒子炮,奉䘵高,有了实力就能一步登天。镇长还说……”郭乡绅啐了儿子一口吼道:“镇长说了,镇长说了!镇长说了他咋不给你钱买枪,他咋说也是一镇之长。人家把你卖了你还高高兴兴地替人家数钱。”郭虎不理会爹说什么,往跟前挪了挪继续说:“到时候这方圆百里我就是王爷,爹要是看中了哪块地?哪家的生意?哪处宅子?还有哪家的……啊,哈哈哈!还不是你娃的一句话。”
郭乡绅瞥了他一眼:“哼,就你那点本事?你妹家的房子都被人当卖了,你有能耐去给我去要回来。”郭虎这才问起了事情的前后,听完,不假思索地拍着手中的长枪说:“这还不简单,把当铺老板给绑了,让他交出当票和房契不就得了,值得在家吵来吵去的?”郭乡绅奚落他说:“你说得轻巧,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咱家干的吗!”
郭虎不服气:“知道又咋样!他齐家的靠山不就是那贝勒吗?退了毛的猪再弹腾也蹦扎不出热水锅。”郭乡绅摇了摇头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家有四狼咱家却没有八虎,我倒不是非要和他家争这些财产不可,只是他家欺人太甚,让咱郭家祖宗颜面扫地,听说齐家媳妇嚣张无忌,拿了剔骨刀非要杀你妹不可,要不是众人拦下,怕是凤儿她……”郭乡绅说着抬起袖子试了试眼角:“我思衬着来硬的还是来明的都不妥,得想个以四两拨千斤的法子才是。”
到了晚上郭乡绅把郭虎单独叫到内屋,面授机宜的耳语了好长时间,最后说:“这事成了你要个十打八打的枪不在话下,不成也无防大碍。就看你办事中的尺度把握的轻重深浅了。”郭虎一脸喜气:“还是爹老谋深算!”
第二天一大早郭乡绅手提礼盒来到那府,一见到贝勒爷就作揖连连:“小女凤儿昨日无礼格格,都是下人无德无教所致,还请贝勒爷宽宏大量。”贝勒爷说:“都是孩子们之间的误会,讲清楚了啥都没有,还劳你这么大老远地专门跑一趟。”随后二人又寒暄了几句、闲扯了一阵,此事也就算是了结了。
又过了几天,有人传说,乡下土匪横行,有好多富人家都遭了殃,就连儿子在镇上当联防队长的,郭乡绅家也被土匪给抢了,大部分财产损失殆尽,听说是有人暗中指使干的,土匪头子声称是栗子坪的张撂子。
起初贝勒爷并不在意,可就在当天晚上又发生了一件事,城里的当铺也被同一伙人给抢了,失去抵押物品不计其数,还抢走了金御堂的房地契等,这不得不让他心生疑窦,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看,觉得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城内外接二连三地出现土匪之患,惊动了县长冯驷,他立即召集四乡联防队,配合县保安团全力清剿,可土匪好像知道了消息,如同刮过的一阵风无影无踪。冯县长刚要松口气,邻家镇的镇长却慌慌张张来报说,他家昨天晚上也被抢了,土匪好像知道他家存钱的地方,一进屋半句话也没有,直奔银箱,拿了就走。冯驷问土匪有多少人?镇长说眼被蒙着不知道,听声音人不多,不过个个凶神恶煞,狗叫杀狗,鸡叫杀鸡,我们哪里敢出声?
冯驷又带队出去清剿了几次,仍然一无所获。无奈,只得向上求救派兵过来剿匪。带队伍过来的就是那个骑着骡子的邱团长,这位关东大汉身背红穗子大刀,仰头看着天,一副不可一世的气派,队伍里还有三挺好几个人抬着的四条腿机关枪,光这阵势就能吓的土匪们不敢露面,冯驷心里才有了着落。
有大军压镇,冯县长自然也就“风平浪静”,但没有过几天,一饿急土匪窜入当地百姓家地窑,偷吃红薯时被“闷”在里面,冯驷一审问,其口供竟然让他瞬间变成了个丈二和尚,一下子连自己的头脑都摸不着了,赶忙去找邱团长,守门的卫兵说团长一大早去拜访那府了。
不管是谁的队伍驻扎到新地方,首先得拜访当地的官门豪绅,这是规矩也需要。二人见过,相施过礼,便闲聊起来。当邱团长得知齐德旺与那府的关系后,猛然起身,挺胸收腹脚后跟“嘎嘣”一碰,“啪”地一下给贝勒爷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标准军礼,贝勒爷冷不防,被他这一举动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碗也差一点掉到地上。
邱团长说,要不是贵婿神医妙手,我的队伍早就去给阎王爷看门去了,就连我姓邱的这身骨头,都不知道是哪条狗给叼走的。以后您那家有啥事吱一声,我邱某人义不容辞、掉头不惜。贝勒爷当即设家宴款待邱团长及随从,自然对粮草之事也满口答应。出门时邱团长再三请转达,如果齐德旺回来,他一定要亲备酒席,以谢再造之恩。
齐德旺在虎牢关没有见到孙副官,下面人说他去了洛阳,也说不准随冯主席到潼关布阵去了。齐德旺不敢再追寻,又返身回到开封府。
老掌管左等右等不见齐德旺来送钱,就和儿子商量,这小子拉不出来就给他灌点香油,看他还能憋几个时辰!儿子说,那还不好办,弄个杀头的场面让他看看,这种事也不是干过一回两回了,轻车熟路。
齐德旺一进店门,掌柜就唠叨个没完:“你出去也不打个招呼,有个姓郞的一天来找你好几趟……”齐德旺忙问:“年长的还是年轻的?”掌柜不作回答,再看他已经是鼾声大起,口中喷出的酒味让齐德旺直呕。
齐德旺来到郞家,老掌管惊慌地说:“可是不得了啦!这两天就要处决犯人了,这次我可真是无能力了。”齐德旺心头也不禁一颤,但马上又一转念说:“这么说就是钱送来也跟不上了?”老掌管故显老成地说:“现在杀人是不分时辰的,大都是半夜三更拉到乱葬坟上就给毙了。就看是今晚、明晚两个关口了。”齐德旺也故意说:“恐怕是来不及了,如果能碍到第三天晚上,钱倒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齐德旺为人办事如同行医,没有把握他是绝不抱侥幸心理的,这次他决定赌一把,便说:“天命难违,是福是祸就看我师兄的生辰八字了,倘若上天能宽限三日便是昌,若不能则是亡。我只求老掌管能在令郎跟前说个情,行刑之时能让我到场为师兄送个行,也好让他魂归故里,去我心中痛憾之事。”老掌管急中出错:“两天,最多两天。”好像他就是决定行刑时间的人。话音一落他也觉得失口,又打圆说:“我的意思是这种事除了上面说了算,下面谁都没有把握,只能是赶前不赶后。”齐德旺也随着说:“那是那是,只是钱在路上,我就是再急也急不到点子上啊。”
话是这么说,齐德旺毕竟不是那种靠碰运气等希望的人。这两天急的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天天到省府门口打听孙副官是否回来了?就连晚上也合衣靠在石阶下守候,本来站岗的士兵烦他,后来因为一句家乡话,两人竟攀上了远亲。
“你是抓勒(干嘛)急得跟猴抓似来。”
“你是不知道呀兄弟,锅底门儿失火,烧住自家屁股了。”
“你家是呐勒?”
“豫西伊水城来。”
站岗地说他真是老山憨憨没出过门:“孙副官官大,还是冯主席官大?你既然知道也见过冯主席,为啥不直接顶到天上去?你要是怕,我进去替你报告。”
冯主席没有见齐德旺,出来的是一个比枪稍高不了多少的小伙子,充其量不到二十岁,戴个眼镜,说话文绉绉的,问了几句,又在小本本上记了几个字,便让齐德旺回去等消息。齐德旺心中仍然没有底,站岗的小老乡说,这下啥事都解决了,刚才出来的那个小书生,是孙副官家的亲戚叫庞正义,别看是个跟班跑腿的,说话管用的很,让他放心。齐德旺嘴上谢过站岗的兄弟,可心里怎么也放心不下。
齐德旺在客店死熬活熬等到了第二天傍晚,盼着那个小“文弱书生”能出现,盼来盼去等等来的却是他最不敢见的人,老掌管黑着脸让他准备一下,随他到监狱去给曹盛才收尸。齐德旺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服内的银票,问老掌管如果行刑前银票到了,还能不能刀下留人?
“只要扣板机的手指头不动,放不放人还不是上面的一句话?”老掌管冷冷地说。
齐德旺咬牙坚持,不到最后关头,是绝不能把银票拿出来的。
齐德旺坐在郞典狱长办公室里心里紧张得两手出汗,听得外面有人喊:“预备——”接下来便是一阵呼呼啦啦地上子弹声。
齐德旺慌忙把手插进了内衣口袋掏出了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