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副官仍然没有回来,把门地说了个没有底的日子。齐德旺又转身来到监狱,想见一面曹盛才也好商量个法子。狱警没有上次那么客气,喝他赶紧离开,即便他搬出典狱长郞桠礼家老爷子的招牌也不行,结果还是吃了闭门羹。
齐德旺不敢久留,只得星夜赶回伊水县城。
曹盛才那封信是托郞桠礼转出去的,不过是有条件的,信中不得涉及任何人的姓名和具体事宜,这是规矩,仅就这“二寸纸条”,曹盛才也是冒着挨板子的风险争取来的。
郞家父子俩长得很像,无论是身材胖瘦还是举止言行,就连高鼻梁两翼上的鼻孔,大小扁平向外伸张着的方向都如此一样,只是儿子郞桠礼性格比其父张扬,说话气重总带着训斥人的腔调,父亲却比儿子世故得多。按老狱卒的说法,曹盛才应当面直呼郞桠礼的名字,以显自己“身后有人”,但曹盛才终没有敢呼出口。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郞典狱长,请留步,小人有话说。”郞桠礼回头瞪了他一眼,恶声恶气地说:“我的姓你是你叫的吗?欠教训!”此时曹盛才反而不胆怯了,声音不大却把字咬得清清楚楚:“有人让我给你带句话,一个大好的机会。”郞桠礼停住脚步顿了一下,吩咐左右:“把他带到审讯室,我倒要听听这小子有啥屁放!”
审讯室里的刑具如此之多,有的是曹盛才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的,他原本是被莫名其妙给扔进监狱的,还没有来得及过这种“大堂”。
其实郞桠礼早就知道曹盛才是谁,也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只是撒了网不见动静,他是绝不会收手的。郞桠礼把卷宗认真看了一阵子,又听曹盛才说了一阵子,半天不说话,突然一拍桌子喝道:“你少给我狗鼻子插大葱装什么象!别说你是金御堂的大夫,你就是金鸾殿的大臣,犯了砍头罪一样的服法,到我这儿天王老子也不行!实话说你和孙副官是怎么认识的?倘若有半点虚言,我这屋里的东西可不是吃素的。”
郞桠礼这么一阵诈唬,曹盛才反而看出了这位典狱长的弱处,别看他表面不可一世,其实心里是憷孙副官的,便又加了把柴,说:“孙副官是个讲交情、分恩怨的人,我和他家的关系你可以亲自问他,如果你不方便,也可让人到孙里屯问问他家老爷子。”郞桠礼又顿了一下说:“行了,我没有时间和你啰嗦,你想从这里出去现在根本没门,不过看在你搬出来了孙副官,我给你行个方便,你可向外捎个信,找个能替你跑腾的人四下说和说和,不过你得按狱里的规矩写。”
随后曹盛才被单独囚禁,没有郞典狱长的手喻,任何人不得见。
齐德旺一路上想,这么多的银子一时去哪里凑?除非卖房子卖地,自己是地无一垅,贝勒爷家有良田千顷,可他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房院倒有两处,也都是师父留下的,金御堂无论如何也不能卖,唯有自家的那所院屋了,但这一关必须得到谷雨的同意,既是谷雨同意,自己的心里也过不去。一个名声显赫的大家闺秀,嫁给自己这个“老山憨憨”已经够委屈的了,不说荣华富贵,最少也得有个安稳的落脚之处,再说女人好面子,这以后让她怎么出门见人?
如果这事去求郭乡绅兴许还有点希望,俗话说一根筷子是两根,老岳丈对女婿亲。可又一想还是不行,郭乡绅是个把钱拴在肋巴骨上的人,卸下来一枚铜钱也会把他心痛得死去活来,更不用说卖房子卖地了,会找很多的理由把事情一个劲地往后拖,可时间拖不起啊!郭凤是个没有膛线的炮,再蹦扎也打不动老乡绅的心。齐德旺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找贝勒爷给出个主意。
贝勒爷刚把话听到一半,便气得直拍桌子:“圈套,圈套!那姓郞的一派胡言,想吃豆腐也不看看主家是谁!早年他一个小小的狱卒,要不是我提携他,岂有他的今日?倒一辈子马桶也出不了头,现在身份了,敢在场面上玩花狐骚了!”回过头来又埋怨齐德旺,“你也不想想,这两头不透气的话,就凭他一张嘴你就敢信?”齐德旺从来没有见过贝勒爷发过这么大的火气,本想说自家房子的事也没有敢再张口。
贝勒爷发了一通火,过了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唤秦妈把桌子上碰翻的茶水清理干净,重新沏了一碗,拿起碗盖吹了吹浮叶又放下,说:“你这娃子啥都好,就是心眼太实不透气,出去时我再三交代你多长几个心眼,唉,到了还是……这样吧,既然那边给你套进了布袋,钻不钻就由不得你了,刀客急了撕票,那倒一了百了,小人急了给你垫黑砖,好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你缠不完的网杂事。张开嘴的畜生你总得给块刀头肉,省得它乱撕乱咬不安生。”又想了一会儿才又说:“只是这斯胃口也太大了点……”齐德旺没有敢明说,言外之意是想把自己家房子抵当出去:“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只有我家里的房子还值点钱。”贝勒爷又一次发怒,竟然把茶碗都给摔了。“你难道要格格和孩子们住到大街上?我那家跟你丢不起那人!你们的事我不管了,想怎么办是你们自己的事。”贝勒爷怒不可竭,站起身一甩袖子欲离座而去,被闻声进来的夫人拦下。
那夫人亲手把茶沏上,先把女婿数落了一顿,然后才劝贝勒爷:“您看你把女婿难为那样子,有了事不找咱自己家找谁去?您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这点事你怎么会沉不住气?”
贝勒爷没有好气地说:“我不是怨他,我是说这帮奴才竟然敢把我也不放在眼里,要是早年……”夫人说:“现在的人都是势利眼,不跟他们生这种闲气。离了石凳子还就上不去马背了?老大在北平府人缘好,听说他那头都有说着话的人,如果不行……”
夫人说的老大是那家的大儿子那丁,是北平的商会总会长。
“他那点人缘我还能不知道,还不都是冲着他那点说明不明、说暗不暗的生意。有人高看,有人低眉,有人为财、有人忌恨,当面谁也不会得罪他,他找对路子是扇门,找错了不光是墙还是个坑。人心隔肚皮,他还嫩了点。”贝勒爷说完不赞成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齐德旺用手挠了挠后耳根说:“大哥在京城是场面上的人物,只是怕远水救不了近火,听郞掌管说……”他看贝勒爷脸色一沉,没有敢把话说完。那夫人说:“这也不中那也不行,干脆把那个金御堂给卖了,省得求爷爷告奶奶的磕一圈子头,最后还不知道啥结果。”回头又看着女婿说:“你想开铺子让贝勒爷再给你帮衬一处就是了,两个人搁伙计早晚得闹崩,还不如早了早好,各奔各的路。”
“夫人说得对!”贝勒爷脸上展开了笑,“不过不是卖,是当。”
“当?”夫人和女婿同时发声。
“对,当!有我那家做担保,哪家当铺敢不收?”
“这事要不要和郭家商量一下?”
“有啥可商量的?商量来商量去,等你商量完了面条都煮成糨糊了。”贝勒爷瞪了夫人一眼教训到。
那夫人自觉说漏了嘴不再作声,齐德旺更是心中没底,惶恐不安。
贝勒爷恢复了常态,却一直不抖包袱,吩咐秦妈中午备桌好菜,有话与德旺好好说说,也把格格和孩子们都叫回来吃个团圆饭。“这帮奴才敢与我那家玩隔布袋卖猫,我也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公,什么是母。”贝勒爷说这些话时颇显得意。
席间两个孩子闹得不亦乐乎,如果在平常贝勒爷会一拍筷子训斥道:“肃静!”谷雨知道老爹心中有了主意,端起杯子连连给爹敬酒,自己也喝得红腮飞舞。那夫人心中有数,所能有胜算的事,贝勒爷大凡如此状态。
席罢,屋里只剩下翁婿两人,贝勒爷这才如颂圣旨,一字一板地道来:“忍者不燥,猎者耐寂,凡成者在一个赢字:亡乃为事所逼,口乃言能制胜,月乃时不可怠,贝乃钱财有道,凡乃庙堂静座。”他知道齐德旺不尽全懂,也不解释,先举了件以前类似的例子后,继续说:“这是两急的事,你急是怕你师兄性命不保,他急是到眼前的肥肉吃不到嘴里,这就要看谁最能沉得住气了。”贝勒爷抿了口茶,老道地说:“自古砍头讲午时三分,我查了下黄历十日内无吉日,鬼影不散生者不吉,哪个刀斧手也不愿落个一辈子不安生,这个姓郞的奴才连个瞎话也编不圆!”齐德旺虽然不完全相信,但也不好说什么。
贝勒爷让齐德旺靠近一些,压低声音嘱咐如此,如此……“如果你按我说的办,既不舍财又能让你师兄保命,如果再运气些,此事就算是了结了。”
财源当铺老板收了金御堂的房屋地契,又专门跑了趟那府,请贝勒爷核实了担保凭证。开了张让他自己都提心吊胆地银票,再三让齐德旺说一定要藏好,万万不可大意,路上兵荒马乱,多多保重。
谷雨心痛丈夫,专门雇头了头骡子为齐德旺赶路,赶脚的是个大嗓门,说话像吆喝牲口一样大,要先给钱后上路,谷雨给了他一半,另一半等他回来了付清。谷雨说:“这是规矩,我家老门老户的,走不了也飞不去,你怕个啥?再说谁能保证你路上不捎脚带货耽误事?”赶脚地吼着说:“你家先生是个明白人,咋就遇上你这个啃理的夫人。”谷雨又嘱咐齐德旺:“三天两头给家里捎个信,让俺天天惦记着。”
两人一路上倒也顺畅,过黑石关时给巩县的保安团留下些“买路钱”,胡乱盘问了句也就过了。没想到在距开封不到百十里地的虎牢关时却被打住了竳。官兵们在官道上设了路卡,所有路人一律不准通过。齐德旺上前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冯主席要来视察汜水河防御工事。赶脚的着急问,什么时候才让过?一个满嘴大黄牙的士兵瞪了他一眼,也大声回了他一句:“你叫唤个啥!滚一边等着去。”
“我就是问一句,看你邪火的!”赶脚的习惯地用鞭子指着大黄牙回敬道。
“你再给我比划一下试试!小心老子一枪崩了你。”大黄牙也不示弱。
“你给我嘴干净点,老子在吴大帅那里当排长的时候,你他娘的还没有这枪高!”赶脚的声音更大,说着下意识地又举起了鞭子,大黄牙哗一下推上子弹,接着就是咚地一声枪响,赶脚的随声倒下。大黄牙也愣了,本想吓唬吓唬他,没有想到枪走火了。
出了人命,卡口外面的人轰的一下全散得无影无踪,受惊的骡子前腿腾后腿蹬,跨过栏杆撒腿就跑,只剩下齐德旺呆呆地站原地不知所措。当然还有对面那个扔了枪,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大黄牙。一个挎盒子炮戴硬壳帽的人闻声过来,简单问了下经过说:“打死去球,叫他盛蛋!”说完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齐德旺,问手下:“这人是谁?同伙?”不等人回答就命令:“绑了这个奸细!押到那边阵地上去修工事,我正愁着民夫不够闹心呢!”有人提出要不要搜搜身,幸亏谷雨把银票缝在了丈夫的内裤里,要不然可真是“人财两空”。
“盒子炮”向身后望了望,又急急地改了主意说:“快点,把这个倒霉蛋扔到黄河里去,一会儿长官们来了,看这里血淋呼啦的没咱们好气受。”齐德旺挣扎着说:“我不是奸细,冯主席来了自会为我做证!”盒子炮一听反而更急,掏出枪对着齐德旺就要搂火,身后的汽车喇叭声让他不得不停了下来。从车里下来的不是冯主席,而是让齐德旺望眼欲穿的孙副官。
齐德旺挣脱了好几只捂住他嘴的手,拼命呼喊孙副官!盒子炮见孙副官向这边走来,连忙跑过去报告,说是刚抓了南方的奸细。
“奸细?”孙副官有点不相信,再看是齐德旺,忙让人松手问明情况,转身就给了盒子炮一个耳光,训斥道:“猪头!还想冒名领赏?这事要是让冯主席知道,不崩了你也扒你三层皮!放人。”
当孙副官听完齐德旺的诉说后,哈哈哈大笑。“误会误会,全都是误会。当初你要是听我所劝,谁敢对你无礼?不敢说这些当兵的见你持枪敬礼,最少也得弯着腰敬你三分。这样吧,我有公务要办,还得个几天回去,党部高秘书是我同学,我给你写两句去找他,一切都省了。”
齐德旺又不无担心地说起赶脚的事,孙副官让他放心,他会让人去妥善处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