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德旺担心的是大人孩子的安康,担心的是土匪盗贼入室,担心的是世道混乱,谷雨性格倔傲遇事又不会周旋,担心的是……打开大门,院子里寂静无声,点上灯,屋子里落满了灰尘,连床上铺盖都胡乱地堆在一起,齐德旺越想越害怕,顾不上许多,径直奔岳父那参议家。
那参议早睡了,上房只有岳母那老夫人还跪在堂前念经,她看见女婿先是一惊,接着就是没完没了地埋怨和唠叨:“你还知道回来呀?你还知道这伊水城里你还有个家?还知道有为你把心操碎了的妻儿老小?你说走个十天半月,这都几个十天半月了?”
佣人秦妈听见动静,见是齐德旺,忙向下房指了指,轻声说:“俩娃刚睡着。”齐德旺的心总算落下了一半,刚要问谷雨,却被那夫人打断,她没好气地对秦妈说:“行了,这里没有你的事!”转脸又对女婿继续抱怨说:“你们这些男人们一出去就跑野了,想咱那家的五个娃,除了三格格留在身边,剩下的四个哪远往哪跑,平常连个信也不往回捎。老大去了北平,老二跑到了日本,本以为老四老五在学堂里好好念书,将来有个指望,这可好,一个去了南边进了什么军校,一个跟着他老师搞什么北伐,掂枪打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说倒下就没命了……呸呸!”那夫人觉得话说得不吉利,回头对着佛像“阿弥陀佛”了好一阵子,才又继续对齐德旺说:“本以为格格找了你这样个安分守己的人,俺老俩身边也有个照应,没想到你连自己的妻儿都不顾,还能顾得上我们?”齐德旺刚想解释说他曾多次托人回来捎信,那夫人马上用手止住说:“别说了,是有人回来说了些惶惶信,说你在外多么的风光,多么的了不得,可这对我们又有什么用?父母在不远行,我们虽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可我们一直把你当成亲儿子看待,你人来过去的,哪场事不是我那家为你支的台子?要不是闺女连着心,谁认得你姓猴还是姓孙。”
贝勒爷被吵醒了,披着衣服出来先说了夫人几句:“孩子大老远从外面回来,不问饥渴冷暖就絮絮叨叨地没个完。”又喊秦妈烧水做饭。然后对齐德旺说:“格格半个月前就寻着影去找你了,估计也应该回来了……”那夫人白了女婿一眼:“说找不到你,她就不回来!”贝勒爷不去理会夫人,继续对女婿说:“我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巴武家的镖队在黄河边碰上她了,说往省府方上去了。她得了底肯定打道回府!”那夫人又说上了:“看你这两口子,一个不要家,一个不要孩子,真是一对冤家!”贝勒爷有些烦了,让夫人回房间,自己有话和女婿单独说。齐德旺给贝勒爷沏了一杯茶,站在一边听他说话,贝勒爷上下打量了阵子女婿说:“嗯,还挺硬朗,就是瘦了些,坐吧,不用拘礼。别跟你岳母计较,都是巴武在她耳跟前说了那些道听途说的事给惹的。”
巴武,人称巴爷,是那夫人家的同宗兄弟,早先和义和团对垒,伤了臂膀,走路时一肩高一肩低,给人一种随时准备跟人打架的样子。早年开了家镖局,在伊水城也算是小有名气,只是嘴上没有把门的,小道消息满天飞,屁大的事他能说得比天大。他有个儿子叫巴震山,说是在镇嵩军中当旅长,其实只是个参谋,而且不带长。不过他的镖队常年在外面奔走世事灵通,人们对他的话也只得听一半信一半,杀头死驴没肉,有张皮就行。
贝勒爷详细问了齐德旺这段时间的情况,感叹地说:“我大清历经三百年,……唉,是气数所致也,如今群雄并起各路诸侯争雄天下,这是人祸,老天看不下去谨以此示戒,你能尽心尽力而不惜医者之险,为民袪殇避邪,乃大善也。”齐德旺说这也是被逼的,如果师父安康也就显不得自己了。
那参议又问了在省府所闻和冯将军之事,沉默了一会儿说,行医虽然是条正道,但非九流之上,倘若他有仕途之心,自有捷径可寻。齐德旺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知道贝勒爷的想法,无非是皇室宗亲,门庭光耀。可他实实不愿意以官宦为伍,便对岳父说:“小婿才疏学浅,从小又是在山里长大,见识又少,恐怕这条道会走的……万一……辜负了您的厚望。再一个是金先生,刚把我引上道,还不及报恩,现在又……”那参议没有再勉强,但还是又说了句:“高官厚禄志者所求,脚下有台阶就得往门庭里走,错过了就不好回头了。”
俗话说医不自治,自从齐德旺走后,金掌柜的病情一天不如一天,他知道自己熬不了多久,本来想把自己去后的事交待给盛才,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他觉得盛才不是那种心阔量宏的人,如果说得不当还不如不说,省得将来让他觉得有意厚薄了谁,伤了他们师兄弟的情意。金掌柜知道人活一口气,连睡觉都提着精神,一定要等着德旺回来,面对着他二人说。
金玉林为太医近三十年,广学多闻,阅卷无数,积累了丰富的临诊经验,只可惜难及顶峰。回乡后以笔记形式手书,《药医笺注》一卷,却未内、外分类。所谓“外”即人体之表,如刀伤骨折、痈、疽、疮、疡、疥、癣、脓肿溃烂等;所谓“内”乃人之五脏六腑及小儿妇病等,但终不能跋。金常叹说:“广学博文不如一门精透。”所以,他希望两个徒弟或外或内各自都能精攻一门。
齐德旺等贝勒爷入寝,本想去看望师父,又怕这深更半夜去惊动了他老人家,便轻叩门,问了门房师父安好?正准备明天一早过来,就听见上房一阵咳嗽声,随即就传来师父的声音:“是德旺回来了吧?”齐德旺来到师父榻下,扑通跪倒在地:“徒儿不孝,愧对师父。”把自己这段时间前前后后的事扼要地说了。金掌柜让德旺把自己扶靠在床头,喘息了一阵子,让他把柜子抽屉打开,拿出一本厚厚的、用蓝布四折包好的笔记,然后说,他这一辈子钱财不值所提,此记乃一生所悟所为,让他把“记”中所涉“外”的所有内容,抄写出来给盛才;所涉“内”的部分抄写完后自己留下,不为其他,只是怕二人贪多嚼不烂,业不能精。齐德旺连连答应,左右看了看又问道“师兄歇息了?”金掌柜说他刚回去没几天,也许今天就会回来。
盛才是回来过几天,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不是因为妻儿,也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回,而是另有原因。郭老爷得知凤儿被丈夫欺负,大怒!把堂桌拍得梆梆响:“杂种!好你个曹盛才真不知道自己姓啥了,翻了天了不成!一个不入流的小小郎中也敢对我郭家无礼?凡是我这个家里的人,一个个你都得给我敬着,你还没有咋样,就身份成这样子,要是将来真成了气候还不知道咋对待俺闺女。”说着拿出曹家那份地契摔给郭凤:“好好揣着,下次他再敢碰你一指头,你就把这东西卖了、当了!咱家不缺吃不少穿,受他份子窝囊气?”曹盛才跪地连连赔不是,但郭凤仍不解气,踢脱了鞋,用鞋底子对着丈夫的头就是一阵子乱打,嘴里还不停地骂着:“你这个婊子养的,竟敢打姑奶奶,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曹盛才实在忍不住,夺路逃向门口,却被刚进门的曹母拦下,拉着儿子又重新跪下,声泪俱下的向郭老爷求情。
郭太太还算是明白人,扶起亲家对郭乡绅说:“行了老爷,杀人不过头落地,咱闺女啥样你也不是不清楚,女婿就算是做得不对,认了错下次不敢就算了,他们两口子总还得过日子。”郭乡绅用鼻子哼了一声,拂袖进了后堂。郭太太又对盛才说,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天,看在一双儿女的份上,让凤儿消消气再一起回去。盛才无奈,只得听从。郭太太比丈夫大一轮,十四岁到郭家当童养媳,如今两个儿子已长大出外干事,三妮子凤儿最小,凡事都依着她,她对曹家这桩婚事并不满意,也知道其中的原委,丈夫和曹家媳妇的事,几年前就影影绰绰听到些,不过她不去追究,男人在外面风流,女人想管是管不住的,真要想弄个明白,那就把一切都毁了,只要不把外面的女人娶回来当小,这个家就算是囫囵的。再一个就是,金家那所在城里数得着的大院和门面房,早晚还不是要落在闺女家的名下?
齐德旺夜以继日用了三天的时间,终于把《御医小记》分类抄写完毕。金掌柜将其一分为二,盛才主外,德旺主内。金掌柜说,盛才文墨底厚,秉性喜功,聪明善解则一点就通,这也正是他的不足之处,缺少沉下心来精益求精,稍有意外便会束手无策,或者按图索骥,只怕只能医其表不能治其内,所以当医外为主;德旺处事心平,为人厚道,凡事恒之于心,韧之以力,内治必通经络湿寒,非轻易知之,其深奥也非一生所致,德旺为事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当以内治为主。金掌柜这样安排自有他的想法,倘若他们师兄弟各守一门,且取长补短相依相存,金御堂这块招牌就会永世不倒,分不了家、也散不了伙,即便金家没有后人,但金家的这块金字招牌当与世长存。
金掌柜让齐德旺把《御医小记》合本放入自己枕下,说自己今生不能续完,带到阴间下世再写,再三嘱托,等他合衣入殓后,此本一定要烧之。所谓艺不外传,人都有私心把看家的本事留着以防万一,他仍然担心如果两人全能囊括,其敝大于益。一切交代完,这才让齐德旺去把盛才叫回来以准备后事。
齐德旺听罢不由心中一颤,赶忙用好言安抚师父。金掌柜不语,拼力挪出左腕让其诊脉,德旺手一搭上便觉得冰凉如石,再扣之,脉若游丝竟无起伏,顿时大惊失色。金掌柜闭目说道:“医者医心也,三分驱邪七分励气,你指尖津汗说明你自己方寸已乱,岂能让病者无虑?”停了一会金掌柜才又说:“我金杏林一生逐极医道,仍不及所精遂,寄望你们兄弟能传承光大,为民袪病解忧,乃我最大心愿。”齐德旺听言已是泪湿眼眶。金杏林最后交代:“民有民俗,官有官葬,我均不在其例更不能入祖坟,我预先已找了块安息之地,请人看过说,那是块对你们两家荫妻封子的好地处。”金杏林喘息了一阵子断续地说:“我身后之事一切从简,不报丧、不声张、不立碑、不留字,种上几棵杏树,等果熟之日与顽童戏之……好了,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也去歇息吧。”齐德旺已泣不成声。
金杏林是子夜离世的,他没有等到盛才。齐德旺感应着师傅的脉搏,似轻风渐渐远去,留下的是碧空星宇的寂谧。老人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微笑、也没有遗憾……如同安详地睡去。
曹盛才是天亮前赶回来的,他在师父灵前长跪不起,为妻郭凤闯下的如此大祸愧疚自责,痛哭流涕不断捶打自己的胸脯。齐德旺劝说:“师父说他天数如此,让我劝你今后好好对待嫂子,致力把金御堂光大。”曹盛才问师傅临终还有什么交代?齐德旺照实作答。曹盛才垂头沉思了一会儿对德旺说:“我心中不安,有些话要单独对师父灵牌忏悔,以减轻心中永远都卸不下的沉重。”
茔地又请古先生给看了具体方位、朝向。古先生用罗盘仔细定了又定,竹尺量了又量,又用石灰撒了一条细细的中轴线,然后焚香摆供敬了山神爷,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祷告了一阵子,这才让墓工动土。金杏林的墓穴开在伊水北面翠谷坡的阳坡上,下面是河,对面是笔架岭。古先生说这个地方背山近水,脚登山岭,后辈自然得“力”有劲!是难得的风水地。当得知这是金掌柜生前所选之地,又不禁称赞金杏林一番:“真是个神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知人,神人啊!”
等金掌柜过了头七,金御堂才重新开诊。原来金掌柜的诊案没有动,左右新增两诊桌,曹盛才居右为上,齐德旺居左为下,堂中高悬金御堂金字大匾,其下条桌上供金杏林九寸画像,两边有其亲手所书楹联,上联:于世盛才妙手袪百病,下联:人间德旺扶济人安康,横批:杏林遗春。
至此按下不提,再说谷雨寻夫之事。
谷雨来到开封府四下打听丈夫消息,有人说,听说是有个袪瘟的神医被请进了府内,至于后来的事谁也说不清。谷雨心里终于有了底,只要有了去处就不愁找不到他人。
开封省府与前清的督军府没有什么两样,除了门口把门人换了根扎在腰中的皮带子。谷雨也是见过阵势的人,知道这种府衙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便坐在石狮子下啃干粮,心想等里面出来人再打听。临中午终于有个铁塔般的大汉,在众人的簇拥下跨出了大门,不用问,那个肯定就是传说中冯督军。谷雨飞身跃出,双臂一张大声喊道:“冯大将军,小女子只问您一句话……”话音没落,就被几个扑上来的护兵给扭到了一边,谷雨挣着扭头又喊:“齐德旺是俺娃他爹,俺是来……唔唔……”嘴被几只大手狠狠堵上,使她喘不过气来。一个护兵恶声恶气地向她训斥道:“你这个瓜婆姨,再瞎唤唤小心俺把你给拾掇列!”等那帮人走远了,几个人才把她放开。谷雨对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说:“真是水浅王八多,就是皇上也不能不听百姓喊话!”一个旁边的大爷过来安慰她,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明天早上再进去送豆腐,帮她打听打听。谷雨等不及,斜着身子就往里面闯,慌的守门士兵把枪栓拉得哗哗响。正好孙副官出来,问了究竟,先是惊奇后是赞叹:“真是郎才女不弱,从伊水城到此迢迢四百多里地,一路多乱且又有沟河相隔,一个女人能……嫂夫人真是这个。”孙副官伸出拇指不知道说什么好。谷雨得知丈夫三天前已回伊水城。谢了孙副官准备连夜往回赶,却被孙副官婉言拦下,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谷雨,说他正好有件事有劳齐先生,原准备托人捎去,正好明天有车队向南,她正好可以趁乘一段路。
齐德旺原准备去追寻谷雨,又怕两人走岔了道反而事与愿违,坐诊堂前心神不定,不停地徘徊于门口,又引胫向远处张望。
夕阳斜照,谷雨终于像风一样刮了进来,看见丈夫是又打又哭又笑,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尴尬得不知进退为好。好一阵子才把孙副官的那封信递给齐德旺,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封信却给金御堂带来了一场几乎是灭顶之灾的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