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副官名居山,信上说,他父亲前时颈背下了长了肿包,多方求医无果,上次相遇匆匆未及,恳请齐德旺能到他老家孙里屯为家父看看,定以厚报,云云。并说南去的车队两天后路过此地,可持信同车前往,信上附有其父肿包位置的示意草图,以及老家的详细地址。
齐德旺看完把信递给曹盛才,面带忧虑地说:“这疖包长在这里可真不是地方,上阻下连定内火所致,邪毒淤积,若散毒时用药不慎,必使腰脊坍塌,那可就……”曹盛才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说:“也不尽然,与医喻对口疮近似,治这种病可以说是前车后辙,大可不必担心。”齐德旺谢了师兄,准备指日启程。谷雨大为不悦:“这么长时间不沾家,屁股还没有坐稳就又要走,你还管不管俺娘仨的死活了!”说着求救般看着曹盛才。
齐德旺搓着手说:“这病急求医,哪有不去的道理,再说来往有车接送,多则五六天,少则……”还没说完就被谷雨打断:“我不听你的,上次也是这么承当,可一走就没有影。”说着两眼便红了。曹盛才看他们夫妻俩刚见面就“扛”上了,想了想对齐德旺说:“这样吧,我正好有事要去省府一趟,顺便把孙副官所托之事办了就是了。”齐德旺不解地看着师兄。
“你嫂子住在娘家不回来,这长期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她听大伯的,我想让大伯写封信劝导劝导她。”曹盛才说完又安慰谷雨:“弟妹跑了这么多天也当歇息歇息,温存温存孩子和丈夫,这也是人之常情,这点小事德旺就不必再复前往了,一切由愚兄代劳就是了,你们夫妻尽管放心。”其实曹盛才自有想法,如果孙副官里真的缺少个军医,自己各方面又胜过师弟,岂不是一条轻易得来的“官道”?总比窝在这里当个郎中有出息。
孙副官老家在开封北面的黄河岸边,下船不几里就到。孙家虽不算富有,但在村子里也算是上等人家。曹盛才看了孙父患处,颈下果然有一核桃大肿包,让人点燃了一碗烧酒,把“三分切刀”仔细地烧了又烧,三下五去二便把疮疖里外的脓血清理干净,对孙父说,七日内不可辛辣,十日当无恙如初,又开了些汤药让到镇子上配了。
孙父感激不尽,说:“早知道你们金御堂如此神手,就不该让那个大胡子来把我给吓得半死。”原来早几天,孙副官领来了位洋大夫,从药箱拿了一大堆明晃晃的刀子、钳子、镊子,不由分说就要把一管子透明水往他屁股上扎,乡下人哪见过这治法,吓得老爷子连叫带扑腾,还把儿子大骂了一顿。曹盛才呵呵笑着说:“那叫西医,治标不治本,要说根治,还得是咱这几千年传下的中医稳妥。”孙老爷子让人包了诊金,又给儿子写了封家书让曹盛才捎着,颇为得意的对曹盛才说:“我这几个字不值钱,走这条路大小衙役都得给你让个道。”
曹盛才回到开封城已是掌灯时候,准备在客店先住上一晚,明天一早去拜会郭家大伯,然后去给孙副官回话送信,不管有没有顺车他都得赶回去,因为他匆忙赶来时不意遗落了一个秘密,倘若……
本来曹盛才这一路应是顺顺当当的,却不料却出了件谁也没有想到的意外。
郭家大伯叫郭均治,在省府里官有多大?曹盛才还真的不知道,但绝对是个大人物,从上次回乡为侄女办喜事时那非同一般的阵势,就能看出是多么大的气魄,在开封城走走看看,像他那样的黑轿子车总共也没有几辆。
曹盛才不敢去得太早,怕影响了郭大伯的早安,等早饭过后才来到郭府,只见大门敞开,脚还没有站稳,突然被一帮子穿便衣的人给扑倒在了地上,刚想喊叫,嘴里就塞进了一块破布,接下就被绑进了一间黑屋子里。
曹盛才起初还想喊叫问个明白,其实根本没有人理睬他,到了下午他也就平静了,自己既不杀人也不犯法,他们肯定是误会抓错人了,再说自己是郭大员的亲戚,怀里又有孙副官的家信,想了想也就是坦然了,只盼着早点过堂,清了自己早点回家。但很快曹盛才想得好事就破灭了。半夜里黑屋里拖进来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浑身被打得血肉模糊,一睁开眼就问他要水喝。哪里来的水?曹盛才一天也是米水没有沾牙。“尿,尿给点……”曹盛才艰难地给他憋出了几滴。过了好一阵对方才囔囔地骂着说:“他奶奶的,我就是一个送菜了,屈打成招非要我承认是郭大员家的探子!”
“你承认了吗?”曹盛才后背一阵凉。
“不承认你现在连口尿都喝不上。”
“郭……郭大人犯什么事了?”曹盛才越发慌张。
“哪个孙子才知道咋球回事,听口气好像是与叛军有瓜葛。”
“叛军?”曹盛才一屁股敦倒在地上。
原来是陕西党部的宋哲元,奉命清剿叛军樊钟秀时,在洛阳龙门一战中失利,樊部得知情报后虚晃一枪,经伊阳锦屏山遁入八百里洛川,毫发无损且锐气不减。扬言说,日后抓住了宋哲元,定把他碎尸万断,掘其祖坟灭其九宗!宋哲元把怒气全记恨在“内奸”身上,能得知“清剿部署”的仅有几个高层人物,其中省高参郭均治最有疑,他不仅与樊钟秀私交甚笃,且联着儿女亲戚,所以下令:凡近郭府者一律抓捕细审。
审问曹盛才的是位“白面书生”,昏暗的灯光下,脸庞如同白蒸馍上沾了点几处锅灰。后来曹盛才知道他叫高政旗,是党部的秘书,还曾经是郭均治的学生。这位高秘书很老道,没有一上来就吆声喝气,口气缓慢得像是在拉家常,哪里人呀?家里都还有谁呀?又和他扯了一阵子中医中药上的事……
曹盛才心里猜想,这事肯定与郭大伯有关系,或许与孙副官有扯,所以他不敢跟任何人套近乎,省得染上了就更洗不清,只说自己是伊水城中的郎中,过河去给人看病,回来正好碰上了这事。
最后高秘书突然起身问他可认得伊水城的郭均治?曹盛才说他是伊水城的名人,很多人知道,只是没有和他见过面。高秘书斜了他一眼,根本不相信。
有人把曹盛才随身携带的包袱抖开,的确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的东西。高秘书打开那封信看了问:“这是谁写给谁的?送到什么地方去给谁?”曹盛才没有敢说实话,因为信封上的地址写的是:劳送。信的起头是“我儿”,落款上是:“父字”。曹盛才没打顿地回答:“爹写给儿的,具体姓王还是姓汪我真没有细问,一天看十几个病者,当时也没有在意,只觉得是顺路而已,只记得只要我交给省府门亭里的人就行。”高秘书听了,嘴角抖过一丝“根本不相信”的表情。最后高秘书说:“这样吧,你说不清我也辨不明,随后差人到伊水城问一下,如果真的与此事无关,政府一定还你清白,不过你得委屈几天。”
曹盛才蹲在大牢里一连十几天没人问也没人管,耐不住问送饭的老狱卒,声声说自己冤枉。老狱卒习以为常地说:“那都是些官话,外面天天打得翻来覆去的,谁还顾得上你这些事?冤枉?进来的哪个不喊冤枉!不冤枉的在外面早就被砍头了,还能轮着你吃着喝着喘着气?知足吧你!上面不把你忘了就是你的命大福大造化大,忘了你就等着在这一里住一辈子吧。”曹盛才气不过,急得大声喊着说:“照你这么说,这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老狱卒好像一下子有了卖弄的机会,左手提饭桶右手拿只空碗比划着说:“理字怎么写?一边是王一边是里,如果你既不是王又不和王沾亲带故,你就是外人,你认识他‘理’字,他不认识你!明白啥意思吗?”说完显出很有学识的样子,手往后一背,头向一上仰,桶碗相碰发出一声“不伦不类”的闷响。
盛才也是读过书的,这种“说文解字”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曹盛才求他给家里捎个信,自然高倍酬劳。老狱卒从鼻孔里“呲”了一下说:“你说得轻巧,去人路上是要有花费的,跑空了谁给贴银子?”曹盛才说:“这个您尽管放心,我金御堂救死扶伤于天下,其远大声誉名扬中原,绝不会做那些龌龊的小人之事!”
老狱卒不耐烦:“你少给我文绉绉瞎浪摆,你今天就是许我座金山银山,我也不承你的空头情。”曹盛才灵机一动:“这样吧,就近不就远,你帮我打听一下省府的孙副官可在?”老狱卒正准备离开,听他这么一说又停住了脚步问:“你认识孙副官?”曹盛才警惕地说:“没有没有,我不认识他,只是和他家里的人有过交往。”老狱卒脸一变,对他啐了一口说:“屁话!你要是抱上他的粗腿,那就是刀客遇上了宋江,俺们得用八抬大轿送你出去。”曹盛才听此言,感到有了救星,把话题转了一下说:“本来孙副官家父让我给他带个口信,你看我这……”又试探着对老狱卒说:“要不老兄替我把话给传了?”老狱卒一脸不屑:“谁?就你!”又接着数落他:“你以为谁都能够得上跟人家说话?冯主席是天,人家就是个神,平常人给人家头磕的时辰不对,连一家老小都得到萝卜地里去顶坑,谁愿意代你去刀尖上蹭痒?你就省省心吧你。”老狱卒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看样子他对孙副官有成见。曹盛才眼前既然有了条活路,那就绝不会放弃。
“外寒根其内,五火在于心。”曹盛才故意背过身子自言自语地说:“人活着保不准谁都有头疼脑热。”言罢,转过身对老狱卒说:“他孙副官就是把无轴的铡刀,落下来也不敢掉在我头上,人得恩怨分明,就如同你老天天给我送饭,这恩德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说完长叹一声:“只是我现在身陷囹圄,倘若……”
老狱卒愣了一下,觉得这个人说不定还真得有点来头,试探着问:“你和孙副官真的有……”曹盛才说:“这岂能有假?不信你可到孙副官老家孙里屯打听打听,问问他爹与我金御堂是什么关系。”
老狱卒终于相信了,左右看了下,俯下身对着曹盛才的耳朵说:“我真的递不上话,我身边倒有一个人可以,不过……”曹盛才猜测老狱卒可能有事要利用他,说:“放心,不管啥事我都会以恩报恩。”老狱卒身子俯得更低,声音几乎小的他自己才能听到:“典狱长郎桠奎,他最怕别人叫他的名字,过个十天半月的他就会来这里巡视一圈,你知道该怎么做。”曹盛才向老狱卒点头抱拳。
齐德旺自从进了金御堂,就养成了每天给师父、师兄打扫房间的习惯,尽管现在有了学徒和几个司药早起,但这件事非他亲为不可。曹盛才走的第二天,齐德旺和往常一样来给师兄的房间除尘扫灰,无意在桌上发现了师父要“带走”的那本《药医笺札》,猛然想起师父入殓的那天,曹盛才遮遮掩掩不安的表情,不由叹息了一声。他现在左右为难,倘若师兄知道自己的秘密外泄,一定难堪无法下台,以后师兄弟面对不免尴尬,外人知道则为之大不孝,这以后……齐德旺思前想后决定把件事永远瞒下去。
人说,丢东西糊涂,拣东西清楚,齐德旺把书按原样放入床上的枕下,出门上锁,把钥匙放入堂前右侧医案的抽屉里,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曹盛才走后十几天了至今没有回来,齐德旺心中开始不安,倘若师兄有点什么不好,自己得责备自己一辈子,更无脸见兄嫂和两个孩子,毕竟他是替自己出的诊。齐德旺无心坐诊,一大早来到郭家想问个究竟。郭乡绅听了不无忧虑地说:“前两天我听说他大伯那窝子里出了点麻搭。”不过很快就又给否定了,“这与盛才有什么关系?说不定你回去他就已经到家了。”郭凤在一边接过话头说:“到个屁!他趁着和我闹点别扭,谁知道他去找哪个野婊子了!”齐德旺忙说,师兄不会也不是那种人。郭凤不依不饶:“啥叫那种人不那种人?你们男人都一个德性,出了门就不记自己的窝在哪了,你不也一样!”齐德旺吧嗒吧嗒嘴没有再说话。
又过了三天,仍不见曹盛才的身影,齐德旺真的急了,对谷雨说他得去一趟省城打听一下,要不然这心里总觉得不安。谷雨说:“开封府那么大,你人生地不熟的去哪打听?要不先问问巴爷,他消息灵通,说不定会有点沾边的事。”
巴爷在崧岳酒楼里正喝在兴头上,眉飞色舞地讲着他当年过“过五关斩六将”时的风采,尽管这些故事都是些陈腔老调,在座的人耳朵都听出了老茧,但一个个仍然伸长了脖子,一脸“闻所未闻”的样子。人们为什么如此讨好巴爷?常言说,不怕黑道行横,就怕无理瞎弄,巴爷就属于这种人,其见过世面能文,手下又有几十号人能武,你说他还有啥事摆不平的?
巴爷看到齐德旺进来,挥手把所有人赶走,嘴里吆喝着:“走吧走吧,都走吧!你们吃饱喝足听美了,金御堂二掌柜又来给你们垫了酒钱,以后都给我敬着点!”
齐德旺把账付过,才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巴爷听了,立刻显出早知此事的样子,连拍大腿埋怨道:“唉!这你要是早说几天,现在什么事都没了。你不知道吧?郭家老大出事了!官府在他院外布网,门里挖坑,来一个撂倒一个,有的当场砍头,有的押进了大牢,他本人至今也没有下落,听说逃到了武汉。”那神态如同亲临现场。巴爷说完端起茶碗漱了漱口吐到了地上,有点婉惜地说:“花无百日红,郭家这棵大树倒喽!”齐德旺听言,从头凉到了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