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徒弟为报师恩,决定把自家的两个孩子都过继给师父,也好让金家有个后。谷雨无所谓,反正女孩子早晚是要出门的,管她姓啥呢。郭凤不愿意,对着盛才说:“把儿子过继给那个老太监,你不怕你们曹家绝后,我怕!”曹盛才用手指放在嘴前:“嘘—别吵吵,小心让师父听见心里不高兴。”郭凤越发疯张:“你嘘个屁!他敢要我还不给呢,我去找他,让他死了这条心。”盛才一把没有拉住,郭凤便破门而出。金掌柜正在铺子里给人开方子,郭凤进门把浑身的肉往上一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金掌柜说:“你金家断子绝孙,俺家才不会给你垫这个背,谁说到天边也不行!”金掌柜最忌讳别人提他这个事,当时气的脸色苍白,手中抖颤的毛笔打翻了墨池,泼洒了一桌一地。当人们把他扶上卧榻时,他连连吐了两口血。盛才万分惭愧地对师父说:“郭凤就是个差窍货,胡说乱撂,师父不要记在心上。”金掌柜努力摆了一下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碍事,不会…我不跟小辈计较。”尽管有当面教子背后教妻之古训,盛才还是忍不住当众打了妻子两个耳光,郭凤一跺脚,扔下两个孩子回娘家去了。金掌柜叹了口气对盛才说:“这是何必呢?你赶快回去赔个不是,把孩子娘接回来,我不会在意的。”
盛才沤了两天气,两个孩子黑里白里吵闹不止,终于还是回去了。
齐德旺原本想把师父接到家里来照顾,可又不好向谷雨说,哼哧了半天终于没有说出口。谷雨知道他的意思,想了一阵子说:“我到无所谓,师恩当报,这是人之常情,可是我爹婚前有话,要不然咱儿女双全会这么称心如意?”停了一会儿谷雨又说:“这样吧,铺子里就剩下你师父一个人,你先搬到铺子里去住一阵子吧,家里你不用操心,你也没有操过心。”齐德旺从心底感激妻子的通情达理。
可就在当天夜里发生了两件事情。
那天夜过子时,在通往金御堂药铺的道上,一辆大车狂奔着向前,拉车的骡子跑得已是浑身出水,大车还没有停稳当,几个风尘仆仆、脸色焦虑的人就跳了下来,接着就是急促的擂门声。门房问了才知道,他们那一带出了“人传人”的瘟疫,几个村子没有几天就死了好几百人,门房不敢怠慢,收了诊金,赶紧到上房向掌柜把事说了。金玉林一听大惊失色,嘉庆二十五年八九月,江南乐清桐乡大疫,一旦染上百医无救,站着立时就倒,死者不计其数,皇庭震惊。金掌柜不顾体弱无力,让门房用布蒙了口鼻,退回诊金,吩咐不得让来人入室,让其用笔墨写清楚病症等,又让门房赶紧到书院街把齐德旺叫来,自己拄着拐杖扶着墙,一步一哼的到药柜去抓药配方。门外几个人急得是又顿足又搓揉手,门房对他们说,掌柜言救人是天道,把一大包药让他们速回用大锅熬煮,所有人大碗饮下,倘若不够就按药方配齐,若是三日无效,掌柜便亲自过去,以查疫情,再尽所力。众人感恩不尽,接了药匆匆离去。金掌柜抚胸长叹:“润七不润八,润八遭天杀,这老天爷是怎么啦?”
再说齐德旺家夜里发生的事。正在熟睡中的谷雨被院子里的动静惊醒,一骨碌翻身起床,心想,这大半夜里有人闯进自己家门,非盗即抢还能有什么好事!猛地拉开门,往台阶上一站,对着一群子黑影吆喝道:“是打孽还是劫财?黑窟窿咚的连个亮也不敢显,就这胆量?”话音刚落,就听得“噗”的一声,几只火把照得整个院子通亮,一个用黑布罩着一只眼,长得跟半截烧柴灶烟筒似的人说:“借钱、借粮、借大夫!咋啦?不兴我来!”说着拔出枪就要往屋里闯。谷雨马步一扎,拉开架势就要拼个你死我活,齐德旺从屋里出来,往谷雨前面一站,双手伸开,如同一个十字,护着妻子,对着“黑眼罩”不温不火地说:“张撂子!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你想对我怎么样都可以,我家的那格格你惹不起!”张撂子一听马上软了,一恭双手,杀猪般地喊着:“表舅啊,你可得救我呀,我完了呀。”其余的人也都学着样子一起恭手。齐德旺问了才知道,张撂子现在的老巢在西山,前几天下山抢了一次粮,回来就七七八八倒了一大片,有人说是西山的风水不好,也有人说是被山下的人传上了瘟疫。张撂子绑了个风水先生上来想问个明白,结果还没说等出个长短来那人就死了,他这才想起来找表舅想办法。
齐德旺自从入了医行,这种病听师父说过,是中了六淫之邪,温湿所致,尤其是尸骸之气,闻者必染,目前尚无良药可医,他曾经翻遍药书医论也没有找出确切答案来,但是防还是有办法的。他让谷雨搲了一大袋子粮食放在台阶下,对张撂子说:“现在先不说钱了,保命紧。这种病最怕扎堆,窝在一起一倒就是一大片,快走回山上分开住,另外千万不可在城里再闹腾了,一旦把别人也都给染上了,你是八辈祖宗十代子孙也还不清的孽债。”张撂子外强中干:“球!阎王爷不收野狼,俺怕个屌!俺这帮弟兄就是凭着这营生吃喝的,不干这干啥!”齐德旺软软地呛了他一句:“那就算了,原本我想让你带些药回去,看来……”话没有说完,张撂子赶忙又说:“药?要要要,好死不如赖活着。”
齐德旺让他赶紧回去挖些芦根和茅草根,自己再去药铺里抓些薏米、桔梗、甘草,“用布包好泡在后山的泉眼池里,早晚做饭喝水都用它……”
正在这时,门房急急跑了进来,说了原因。齐德旺让张撂子们先回去,留一个人等他配好药后带走。说完便和门房匆匆回到药铺,四下寻了半天,才在药柜下找到了已倒在地上的金掌柜。金掌柜断断续续地对齐德旺说,他开的那些药只能是七分治标三分治本,只能给染上疫邪者提气强心,以不至于塌了内经,使得疠气不能乘虚入内,但除根恐怕很难。中药讲望闻问切,不见人是下不了方子的,救人如救火,等不得啊,可他现在的身子骨却力不从心。齐德旺说他知道该怎么做,请金掌柜放心,又让门房快去叫师兄回来以照看师父。这才回去向妻子辞行。
谷雨听言,身子往门口一堵,两条胳膊一张,半怒半求地说:“其他的事我都能答应你,这事可真的不行,咱能不能不去?那瘟神可不认人,你敢保证它不招惹你?”齐德旺好言相劝:“夫人一向深明大义、菩萨心肠,如今能看着那成百上千的人无端死去而无动于衷?”谷雨不说话。齐德旺继续说:“我知道夫人是为了我好,这个家好,孩子们好。可天下有多少人都想这个好。咱有这个能耐能不去救吗?”谷雨放下胳膊说:“你若有个好歹我和孩子们可怎么办?”说着眼圈一红流下两行泪。齐德旺自从和谷雨成亲至今,没有见过妻子如此娇弱过,格格的形象永远是刚强、豁达、无畏,不惧一切的。唉!女人终归是女人,似乎在经历一场生离死别。齐德旺又一次被妻子所感动,忍不住轻轻把她搂在怀中,一边帮她拭泪一边宽慰道:“凡事不可都往坏处想,我有三重防护,量他瘟神也不敢近我身。”妻眼中一亮,催他快说。齐德旺想了一下,像抓药方一样慢条斯理的一字一句的说:“这第一味呢,我是个大夫,瘟神不敢近身。自盘古开天就有邪正之分,医为正,病为邪,所谓邪不压正是这个理,再说我连喝三碗汤药,邪气更不敢入身;这第二味呢,我用棉巾遮住口鼻,邪气无处可入,自然也就不去劳那个神了;这第三味呢,所有的邪气都是欺弱避强,我从小在山里摸爬滚打、风吹雨打,体壮如榆木圪垯斧锛不动,即便病魔沾了身也奈何不了我。”他看妻子仍然不说话,就又说:“再说了,我是一个狼都不吃的人,阎王爷自然也不要我。”谷雨瞪大眼睛问:“狼不敢吃你?”丈夫一本正经地说:“是的,真的不敢。一次我到山里采药遇上两只大灰狼,它俩瞪着我相互商量了一会,然后慢慢悠悠扭头走了?”谷雨更迷惑:“商量?商量个啥?”丈夫更是认真地说:“一只狼怕吃不完,两只狼怕不够吃再相互打起来,所以就算了。”谷雨听完恍然大悟,破涕为笑。用双手连连捶着丈夫的胸前,嗔怒地说:“编,继续地编,你这么个实在的人,会用这个笨办法哄我。”齐德旺一脸无辜,显出没有办法得无奈表情。
当齐德旺来到“温疫村”时,已是满地新坟,家家闭户,道无遗人。齐德旺让人在村子两头支起两口大锅,让村民们寻来芦根、薏米、桔梗、甘草等,放入师父传给的驱热避瘟药方,根据所见所闻所诊的情况,再加以自己独到的几味中药,日夜熬煮,所有人一日必喝两大碗,七日瘟神渐退。据史记载:“众感恩,欲以重金,立牌坊、塑神像……均被齐德旺谢绝,乃以鼓乐十里相送,伏地不起……”
齐德旺不敢久留,担心师父安康、妻儿挂念。谢了众乡邻,刚一回头,不料被一路人马拦住。为首的军官帽子上圈着红布箍,十几个士兵们背后大都背着一把大刀,骑在骡子上的人自称是邱团长,居高临下地和齐德旺说话,一张口就“额额额”的,人们知道是碰上陕军了。陕军在豫西的名声不好,士兵们少于管教,经常成群结队地祸害百姓,当地有组织起来看家护院的红枪会,经常捕杀那些落单的陕军士兵,双方结怨颇深。邱团长说他的兵营里也出现了这种病,请齐德旺过去看看。齐德旺还没有说话,几个当兵的就把他围了起来,齐德旺自然得答应,但提出让人回城里捎个信,也让家里知道他现在的去处。邱团长拍着胸脯承当,让他放心。其实他根本不敢派人进县城,只要一张嘴说话那就是去送死。
邱团长的兵营驻在一个小镇子上,看来这里刚打过仗,四周弥漫着尸臭味,镇子里外都有焚烧过的㾗迹,空地的木桩子上绑着几个将要被砍头的人,其中一人见了齐德旺便大声疾呼:“齐大夫救救我,我是您邻居章自哲呀!”齐德旺一眼就看出是他,只是不见了金丝眼镜。齐德旺停下脚步对邱团长说:“我是大夫,只要人不死就得救,他犯了什么罪我不知道,但是我碰上了就得帮他求个情。”邱团长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用讨好的口气对齐德旺说:“既神医求情,那还有啥说的。”挥了挥手对士兵们说“算了算了,便宜了这帮乃哈球滴。”
兵营里比村子里的疫情厉害,住的集中吃的集中,一传十、十传百,邱团长和好像也被染上了,急地掏出手枪对着齐德旺直嚎嚎,让他快点想办法。齐德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去如抽丝,即便把他打死也无济于事。他让士兵搬出营房,睡在野外以减少相互传染,同样让他们用大锅熬汤药,人人连灌三天。这边刚有些起色,那边又有队伍来“请”,双方各不相让,差一点动了刀枪,还是齐德旺出来排了个先后,朝去晚回、来往奔波,但仍然不能满足各方所“求”,往往这边还没有稳住,那边就被来人绑上了大车,就这样他被好几拨人“请来劫去”,一晃就是四十来天。
谷雨在家急得心都碎了,不管是白天还是深更半夜,外面稍有点动静就飞快地迎到门口,看看是不是丈夫回来了,但一次一次失望。也有不少消息传来,有说齐德旺被当兵的给绑走了,下落不明;也有人说齐德旺这下名声可大了,是豫西民间公认的神医,被省府请了送到京城了等等。谷雨不信,只要丈夫活着总会回来的,也许暂时身不由己。
齐德旺地确是被送到了开封府,身材魁梧的省主席冯玉祥亲自迎到府门外,十分和蔼地赞赏齐德旺的医术高超,希望他能留在麾下为政府服务,许以高官厚禄,却被他婉言谢绝了。齐德旺说自己入行时间短,对于医道只能说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即便有些知其然也不知所以然,怕耽误了军中大事。再一个来时师父病重卧床,还不知道现在如何,所以……齐德旺没有提及妻儿。冯玉祥问起他师父,齐德旺只是说是从宫里出来的。冯玉祥说:“知道了,那可都是大清帝国的人才,哦,是民国的人才。我也希望你能成为民国的人才,我不强人所难,你可想好了,错过机会可就错过了人生的一辈子。”看齐德旺仍然没有留下的意思,便吩咐副官:“你准备份厚礼,用车送齐大夫回家。”
副官姓孙,在冯玉祥面前恭敬且文雅,可到了副官室,便立即换了另一个人,
往椅子上一靠,阴冷着脸,声音低沉地训斥齐德旺:“你以为你是谁!连省主席的命令也敢不听?”齐德旺知道和他说不成啥名堂,一声不吭站着等发落。
孙副官用手指了指大厅的两边说:“你面前有两扇门,右为上,到军需处领饷,可以说是一步登天;左为下,进去是后牢,什么时间出来说不定。”齐德旺向左右看了一下,知道他说的门是指代,便向左边挪了几步说:“孙长官如此让我抉择真是难为了兄弟,倘若没有第三条路,愚下也只能选择下策了。”孙副官有些诧异,折起身子向前靠了靠说:“说说理由。”
齐德旺说:“艄公只有深知水性,才渡得全船人平安,否则害人害己。”
“都说你是神医,民间有口碑,省府人皆知,你这借口勉强了。”
“言过其实了,打柴的碰上棵人参,您说是运气还是能耐?”
“我不信你仅靠运气就敢出来行医?”孙副官拍了一下桌子。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肩膀头能挑多重的担子,军中大事岂可轻言,一旦误了国事,你我都是罪过。”
“人这一辈子的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这军中的医官可是个名利双收的差事,你真的愿意就此放弃?”
“命中一尺难求一丈,我的的确确还不到药到病除的境界,念不了真经自然不敢称佛。”
孙副官放弃了,“既然如此,我也就……”他挥了下手说:“算了,不说了。”
从开封府到伊水城差不多有两天的路程,齐德旺出来的时候是秋风黄叶,现在回去已是冬风扑面了。一路上齐德旺看到的不是国泰民安而是“兵荒马乱”。大道小路上除了零零散散的队伍,就是三五成堆的讨饭人群,他们好像都没有什么目标,来来往往、有东有西。齐德旺问赶车的把子,把子习以为常地说,天天都是这样黑天白夜的人不断,大清是苦现在是乱,听说南北的诸侯们谁也不服谁,今天这个和那个合起跟另一帮子打,明天又和另一帮子合起来跟这个打……这都民国十七年了还闹腾个没完,遭罪的都是老百姓,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说完叹了口气说:“这年头不都是为了这张嘴,命不值钱喽。”车把子的话一开头就收不住。
第二天掌灯过后齐德旺才进了县城,他把车把子安顿在城东的骡马客栈,两手提着在开封城里给家人们买的吃喝穿戴,一路小跑直奔家中。结果是铁将军把门,院内毫无声息,如同一盆凉水迎头浇下,让他心悸胆颤,出事了?难道他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