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正要对准齐德旺开枪,那个“满脸凶相”的人却把枪放下说:“算了,能省一颗子弹是一颗,不定啥时候急用。”说着从腰中拔出刺刀,对其他人解释道:“咱这边枪一响,上边的那帮子弟兄又该说我们截他们的财路了,再闹个窝里斗不划算。”众人听了觉得有道理,只听得咔嚓咔嚓地一阵上刺刀声。
第一个端起刺刀冲向齐德旺的是“长头发”,他向后退了几步,如临大敌地怪叫一声,刚做出刺杀的动作就又停了下来,他看见其他人都没有动,便不满地埋怨说,这缺德的事不能让一个人背着,要动手大家一块上。
齐德旺把药箱抱在胸前说:“知道你们下不了手,知道缺德就知道报应。杀了我一个无辜的人,你们的良心会一辈子受到谴责和折磨的。”
四个人根本不听齐德旺说什么,“满脸凶相”的人招呼着说,谁都别他娘的三心二意,这事要是让那军长知道了,布下天罗地网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咱谁也逃不脱,灭咱们祖宗十八代都是轻的,现在要保命只有杀了他断了这事,弟兄们才能逃过这一劫!谁要是这个时候繁软蛋,就先灭了谁!四个人相互看了一下,都又振了振精神、壮了壮胆子,重整旗鼓拉开距离……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叭叭”两声枪响,后面赶驴驮子的那一帮子人,拉开阵势有序地围了过来,还有那头受惊的小毛驴鬃毛扎起,踢腾着四只蹄子,仰着脖子昂昂地不停乱叫。
齐德旺定神一看,原来是昨天见过的盐掌柜,他一只手拿着杆赶驴用的小鞭子,一只手掂着一支仍在冒着青烟的盒子炮,身旁有几个穿长衫大褂的人,手里竟然都端着的是冲锋枪。
盐掌柜走近逃兵们,上下把他们打量了一阵子后问:“你们几个谁是领头的?”没有人敢回话,都往后面退。盐掌柜看了看,用鞭子指着“满脸凶相”说:“我看你像是个当官的料,你把他们三个都崩了,放你一条生路。”四个人听言,把枪一撂就倒地磕头求饶。盐掌柜指着齐德旺对他们说:“你们知道他是谁?是你们那军长的亲姐夫,真是太岁头上动刀活得不耐烦了。”说着抬手举枪就要打。
齐德旺赶忙上前劝阻说:“算了算了,他们几个也是保命心切,既然悔过了,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吧,都是几个不懂事的毛娃子,相信他们下次不敢了。”
“放了他们?你齐掌柜也太大度了!且不说他们几个差一点要了你的命,单就军法也难容!如果当兵的都是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队伍可怎么带,还打得什么仗?”盐掌柜说完不等齐德旺再说话,手一挥,只见几个逃兵的身后刀光一闪,“噗噗”几声,四人便倒地丧命。
齐德旺不禁埋怨道:“你们人多,吓唬一下就是了,还真是要了四条人命,你们也太狠了。”
盐掌柜也不去理会,说:“行了,你走你的道,我们押我们的货。只当啥事也没有发生过。”说完看齐德旺没有动,就又说:“要不我们走在前面替你先蹚个道?”
齐德旺扭头看了那四具尸体,叹了口气说:“你们走你们的吧,我和你们不是同路人,看着你们也是有身份的,怎么能说杀人就杀人!”
果然一路上再没有遇到麻烦,天快黑的时候齐德旺走近村口,盐掌柜突然冒了出来,说想同他一道进村寻个人家借宿一晚,明天还得走路。
他不说这话,齐德旺倒还没有什么想法,这栗子坪到这里就算是走到头了,再往西走的山道连人走着都费劲,别说还他们赶着驴驮子了,再说这帮人走路高一脚低一脚的,一看就不是常走山道的人,明天要到哪里去?还赶得什么路?要去别的地方早就该改道了。
齐德旺多了个心眼,这盐掌柜莫非是……便对他说,你们不是想学当年日本人那样,打八路军一个冷不防吧?我可得提醒你,这村口里外明岗暗哨多地是,你们这几个人真要是和他们对上了沾不了光,有话你就明说吧。
盐掌柜从冷峻的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说:“您老兄真是明察秋毫,既然您把话说到了这里,我也就明说了吧,我们也是奉了那军长的命令,想找那五团长谈谈,如果他能把队伍拉下山加入国军系列,我们哥几个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也省得他们兄弟俩刀枪相见,这也是贝勒爷的意思。”
齐德旺这才想起来,昨天在盐铺门口看见秦妈的事,心中感叹,老爷子真是用心良苦啊!岂不知这也是高政旗借此设下的又一个局。
齐德旺对盐掌柜说,如果真是这样,你们就不必进村了,免得引起双方的误会,动了枪火反而是不好。那五倘若在村里,我就把他叫出来与你见个面,啥话都可以说,省得在众人面前尽说些不虚不实的官话,回去你也有了个交代。
盐掌柜听言喜出望外,又矢口否认前面的话,“没有没有,纯粹是那军长和贝勒爷的吩咐。”
齐德旺不再说什么,可心里想,这事要是高政旗没有掺和才怪呢!既然是来谈谈,来一两个人就行了,干嘛摆这么大的阵势又带这么多的人。
半个时辰后齐德旺从村子里走出来,脸色灰暗地对盐掌柜说,那五见不了你们了,裴政委说,前几天他在南阳西峡和国军和谈后,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打了伏击,听说伤得还不轻,正在后方医院疗伤。你们回去别把这事告诉贝勒爷,再惊动了老夫人那可就病上加病了,还说他去看看伤情怎么样?三五天就回去,请他顺便和谷雨说一声。
盐掌柜说他一定要见上那五一面,要不然回去不好交差。
齐德旺说,这恐怕不行,后方医院在什么地方裴政委连他都不告诉,只是说明天让警卫员带他过去,听口气还不近,差不多得有一天的路程。
盐掌柜犹豫了一会儿,像是很随便地问了句,“他们村子里驻有多少人?”齐德旺本来要实话实说,“也就是几十个人”,话到嘴边又觉得对方似乎有什么用意,就改口答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这周围山顶和沟里他们住得人不少。”见盐掌柜不说话,就又说,“你们身上都带着枪,恐怕进了村子也不方便,回头不到十里地还有个大一点的村子,真不行你们在那里借宿一晚……”
盐掌柜没有在意齐德旺说的是什么,只是失望地摆了下手,让他多保重,自带人返了回程。
齐德旺不会骑马,山路又不好走,两人又不能同乘一骑,警卫员只好牵着马陪他走了一天才到。后方医院在南阳西峡镇西北,这里是一个人口不多的村子,看来条件很简陋,他们没有占用村里的农舍,沿河边搭了好几个茅草屋,所谓的墙是在玉米秸秆上糊着些泥巴。
再往前看,让齐德旺没有想到的是这里也有窑洞,靠着山根整整齐齐十来孔,白净净的窗纸上贴有各种窗花,和早日康复重上战场一类的对联,听文静说他们在那边住的就是这种房子,齐德旺心中顿时浮起一种亲近感。
院长的年龄和齐德旺差不多,瘦瘦的脸上胡子拉碴地,由于睡眠不足眼里布满血丝,眼圈有些灰暗发肿。听齐德旺这么大老远的来看那团长很是感动,还说手术两天多了,到现在人还没有醒过来,先让人把梅医生请来介绍情况,免得他心里一直不安地惦记着。
进来的梅大夫身上穿着白大褂,眼上挂了个近视眼镜,还戴着口罩,见了齐德旺先是一怔,然后大弯腰向他鞠了个躬,抬头说了句,“好久不见,请多多关照”。
“霉协?”齐德旺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霉协说,他受了伤路上又不好走,是八路军给他治好了伤又收留了他,如果说自己留下来是感恩,不如说是赎罪,“只是从你手里强要过来的,那本距今近两千多年,由后汉人著的《难经》在路上遗失了,真是万分抱歉”,霉协再次鞠躬说。
“算了算了,我已经另抄了一本,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可以帮你也誊一本就是了。”齐德旺大度地说,“你现在干的才是正事,你看看你们以前干的都是些啥啊?造孽呀!唉,不提了不提了。”齐德旺看霉协低头不语,就又安慰道:“君子过往而不究,能知错就好”又急急问起了那五的伤情。
霉协说:“情况不太好,子弹打穿了肺部,胳膊大腿上也有伤。子弹是取出来了,只是这里的条件太差,能不能挺过去就看……”
齐德旺没有等他说完就问,为什么不转到条件好一点的医院去?
霉协说:“别人故意要打他的伏击,骑着快马都没有能闯过去,更何况现在又伤得这么重。”
“你这么说就是要听天由命了?”齐德旺急得直搓手。
“该做的医院都做了,今天是手术后的第三天了,如果今晚再醒不过来,情况就真的不好了。”霉协说。
“你看这样行不行?”齐德旺想了一下征求意见地问霉协,“我想在那五身上用一下针灸的唤醒疗法,这种疗法在囫囵人身上有效果,不知道他在如此重伤的情况下,会不会出现其他问题?”霉协不置可否地说:“只要你有把握……但一定要经过院长的同意才行。”
院长闻讯赶来,还带来了另外几个医生和护士,看来医院方面也是做了充分准备的。
院长详细地问了齐德旺以前经手过的病例,然后说,相信齐大夫的医术,也相信那团长的意志和体质。希望齐德旺在操作中尽量慢一点,事后把针灸的操作要领讲解一下,传授给身边的医护人员们,让他们也能尽快地掌握这门医术,齐德旺自然答应了。
那五躺在病床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齐德旺上前轻轻唤了声,又爱抚地在那五的额头上抚了几下,打开自己随手带的药箱,拿出长长短短好几支针灸针,按摸准了穴位,有的穴位扎得深,有的穴位扎得浅……
人们都屏住了呼吸,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那五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的齐德旺用力地眨了眨眼,嘴角轻轻地动了几下。齐德旺明白他的意思,连连说:“明白明白,我回去不会把这事说给家人的,就说你是公务缠身,一切安好,过一阵子就回去看望他们二老,你尽管放心地养好伤,这比啥都重要。”
齐德旺本来是想在这里多呆几天的,他在当晚又去看了看那五,见情况稳定,一切正常,就匆匆踏上了回程的路。
齐德旺一来是怕盐掌柜回去多嘴说些什么,想想当时不该把那五受伤的事和他讲了,二来也怕时间长了家里人惦记,说不定谷雨听到了点什么就又会跑了过来。
齐德旺来向霉协告别,临出医院门时,问他有没有那二的消息?霉协说,早在战争一开始,那二和他同时就被征召了,没有几天就听说战死在南洋战场了,据说他是在抢滩登陆时,为了救一个受伤的士兵踩上了地雷而身亡的。
“他妻子还有那些从日本寄来的信件……”齐德旺听了不相信。
“我和那二是同学加好朋友,分手的时候相互有话,如果谁在战场上遭到不幸,就替对方写信瞒着家里人,直到战争结束。”霉协遗憾地说,“那二在专业上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没有想到……”
战争能把人变成鬼,变成恶魔,把人间变成地狱,也能把鬼惊醒反归到人,返回到人性的共存世界,霉协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齐德旺听了那二的事,心情更加沉重,一路上思忖着该如何对二位老人说,或者是继续隐瞒下去,直到他们离世。让齐德旺现在更担心的是,盐掌柜知道了那五受伤的消息,回去再说得不明不白的,让夫人知道了心中猜疑,那可真的是糟了,不禁脚下加快了步子……
高政旗手里拿着那四的回电,部队目前正向鄂豫交界的宣化店以北进发,三十万大军合围既定,暂无暇顾及家事,还请他代禀父母。再加上盐掌柜把那五受伤的事说了,正在犹豫是不是如实把事情说给那家的时候,曹盛才来了,他是来打听自己的正式委任状下来了没有的,想让高政旗帮他向上面催催。
曹盛才对高政旗说他倒是不急,是南京郭大伯来信问及此事的。高政旗让他放心,订下来的事就是板上钉钉,这一阵子上面忙着剿共估计是要不了几日的事,说着把手中的电报递给他说,你辛苦一趟吧,把这封电报送到那府去,本来这是冯驷给我揽的活,可他今天早上就走了,也算是我帮那军长做了点家事,又顺口说那五恐怕也回不来了,听说他们和国军发生了点摩擦,伤得好像不轻,这事你悄悄地和贝勒爷说就行了,别太声张了。
曹盛才拿着那四的电文去那府,路过齐家药铺时,看到药铺前仍有好多人在等候就诊,心中不由一阵嫉妒,自从自己有心从事政事后,天天忙于乱七八糟的什么公务,金御堂前就门可罗雀,齐德旺不在还有这么多人?就随便进来看看。见只有几个徒弟在坐堂,问及才知道齐德旺进山了,可能是去找那五了。曹盛才心想,这时候他进山肯定是那夫人身体不好,要不然为什么急着捎信让两个儿子都回来?
曹盛才出门碰见冯驷,见其一脸的沮丧,就问道:“您不是早上回洛阳城了吗?怎么又……”
冯驷连连摆手说:“别提了,这几天恐怕是回不去了。国军在东南方向过队伍,哈蟆崖的路口给封了,就连我这个堂堂署长也不行,真是城楼失火殃及鱼池。”
“看来真要打仗了!”曹盛才晃了晃手中的电报说,“那夫人病危,两个儿子谁也回不来,孙儿们又离得那么老远,要是老夫人哪一天突然走了,难道还要让闺女、女婿打幡抱牌位不成?”
冯驷白了曹盛才一眼,怼呛他道:“这话哪像是你说的?快点去办你的正事吧。”曹盛才也自觉话说得不当,匆忙离开。
那府正堂门口宽敞的檐廊下,老夫人半卧在躺椅上晒太阳,贝勒爷守在她身边,听着夫人前三皇后五帝地说个没完,就连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抖了个遍,时不时还抬起手比划几下,还说如果她走在贝勒爷前面,无论如何也得让他续个弦,一辈子连厨房里油盐酱醋都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说着又拉起秦妈的手抚摸说:“自从你二十来岁离家进了那府,一辈子也没有……唉,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秦妈说自己愿意一辈子待在老夫人身边。老夫人说,自己知道自己身子骨是个啥样子,后事都交待给谷雨了,只要……
那贝勒听着心中更加不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正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曹盛才来了,他向老夫人请了安,说有事要拜访一下贝勒爷,那夫人让秦妈去沏茶替自己招呼一下。
贝勒爷看了电文听了曹盛才说的情况,叹了口气小声说,怕啥来啥!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别出去乱讲。
曹盛才说,“只是不知道那五的伤怎么样?听说伤得不轻,还听说是被人抬到后方医院去了。”正好秦妈进来送茶,听言差一点把茶碗吓掉,惊慌地叫道:“那五?那五怎么了?”
贝勒爷故意高声咳嗽了几下,示意让她小声点,可那夫人还是听到了,唤秦妈把曹盛才叫出来自己亲自问问。
曹盛才说,他也是听到的惶惶信,具体也不清楚,还说让夫人放心,要是真有个啥事早就有人来报信了。老夫人说:“盛才啊,你和德旺是师兄弟,这几十年了跟亲兄弟一样,听说你现在又是县长了,要是听到啥信儿可别瞒着我,德旺这一走就是两三天,我就知道有啥不顺当。唉!只要不出啥大事就好。那四那边有消息吗?不是说让人给他打电报什么的?”
“那四他……”曹盛才正要说,贝勒爷站在夫人的身后向他摆了摆手,
“回话了,说现在他远在鄂西,等那边安排妥了就回来,不过路程远了点,恐怕得上个几天。”夫人听了不说话,知道曹盛才是在搪塞自己。又抬头看了下秦妈不自然的脸,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那夫人叹了口气又对贝勒爷说:“你从来大小事都没瞒过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也不糊涂,跟了你一辈子啥事没有经过?只是人到了这个年龄容易伤感,儿行千里母担忧,还有老二那小子,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来过一封信,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咋样?……行了,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他们都在外面干大事,能回来就回来,真回不来就给家里报个平安,我这心也就放下了。”说着又左右看了看问:“谷雨呢?怎么这一上午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