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齐德旺所料,谷雨等了三天不见丈夫的身影,早上起了五更向秦妈打了个招呼,就顺着齐德旺去的小路直奔了栗子坪。
两口子半道上遇上,齐德旺埋怨谷雨说,你都是快要奔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想起来一阵子是一阵子的?妻子也不答辩,急问去的情况。
齐德旺照实讲了经过和那五的现状,还把从霉协那里听到那二的事也说了。谷雨听了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那二的事她早就猜测到了,估计父亲心里也明白,只是单单瞒着老夫人一个人,因为那二的所有信件都是出自一个人之手,字写得歪歪扭扭也没有几句话,谁都能看出那不是那二亲手写的字。
两人说着说着又犯了难,不知道该如何对两位老人说起。还是谷雨痛快,说,除了那二,那五的事还是照实说了,免得遮遮掩掩反而适得其反。说着说着又提起了三个孩子,如果真是打起来那可真是同室操戈了。
中午时分二人回到那府,一进门发现院子里静悄悄地,谷雨连喊了几声秦妈也不见回音,径直来到母亲床前,见父亲和秦妈都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说话。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上前唤母亲,叫了两声见老夫人没有答应,又急急叫了几声,仍然没有答应,赶忙问秦妈,老夫人怎么了?秦妈没有说话却不停地擦着眼泪摇头,谷雨又看父亲,贝勒爷也不语,脸色黯然颓废地倒在椅子上。
谷雨大惊失色,抱着娘急促而不停地连连呼喊:“娘娘娘!您怎么了?您醒醒啊!”又大声地呼喊着外屋的丈夫:“德旺德旺,你快过来呀,天塌了啊!天塌了啊……”哭声撕心裂肺。
那夫人走了,母亲走了,奶奶走了,姥姥走了……她走的时候儿孙们都不在身边,然而她老人家走的是那么安静,没有一丝痛苦、没有半点埋怨,脸上慈祥的和平常一样。
谷雨哭声不止,恨自己在母亲走的时候不在身旁,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原谅自己。秦妈说,谁也没有想到老妇人走得这么突然,早上还要喝上碗五谷杂粮汤,喝了几口说累了想睡一会儿,谁知道就……
那府老夫人出殡,本来应当是熙熙攘攘的三代人来送行,可现在却显得孤孤单单,除了亲朋好友,只有女婿和女儿来陪送,谷雨已哭成了个泪人,秦妈和好几个人都搀扶不住,齐德旺只得一手怀抱着那夫人的遗像,一手举着哀幡,众人不禁为之凄叹。
巴武喝了酒,哀嚎的声音像是在唱哭丧戏,冯驷送了纸马和童男童女还有白练红顶灵轿,高政旗和孙居正也来吊孝,送了不菲的份子钱,素衣着身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郭凤没有来,她站在路边磕着瓜子看热闹。曹盛才是管事,跑前跑后的安排布置,把丧事办得隆重肃穆。
办完老夫人的丧事,贝勒爷对谷雨说,得空给他们几个捎个信吧,回不来就烧个纸,总算是有点心意,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应有个安慰。
谷雨答应着说,他和德旺搬回来住也好陪陪父亲。贝勒爷说不用了,你们忙你们的,这里有秦妈照料,让他们不用担心。
谷雨说,那五不是不回来,是受了点伤路上走着不方便。
“这么说那五伤得还不轻?”贝勒爷问。
谷雨说昏迷了好几天了,听德旺说现在好多了。
“咱那家的人体格都好,只要不是伤筋动骨就不碍事。”,贝勒爷像是在给自己宽心,也像是讲给别人听。停了好大一会,又突然对谷雨说:“去让他们再给那四发个电报,就说他母亲不在了,他要是真忙得顾不上回来,就一辈子别回来了!”说完又补上一句。“真没有见过这种人,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连亲兄弟都能下得去手,可恶!”
谷雨说,兴许他真的忙得顾不上……
“顾不上?哼!他有车有马,再忙也就是一两天的时间就能赶回来,你娘走的时候身边连个孝子都没有,且不说外人怎么说,就连我这张老脸都没地儿搁,六亲不认的东西!”贝勒爷不等谷雨把话说完,就气得连咳嗽带喘地发了脾气,“你去把德旺叫来,还有你们家那两个让人天天牵肠挂肚的娃娃,这一走连个信也不往回捎,唉!在外面干再大的事,这千年古训的仁悌忠孝礼义廉也得要。”谷雨知道父亲是为了出殡时场面冷清的原因,也就不再言语。
谷雨回到家看齐德旺闷声不语,知道他也是为了今天老夫人出殡的事心中不快,就安慰说,虽说家里的人没有到齐,可该来的也都来了,老夫人今年七十有余,要说也是古稀的年寿,古先生说,老夫人走的时辰吉祥,选的是王母娘娘上天的日子,只是走得太仓促了……说着眼圈又红了。
齐德旺说,我只是想着武昌和文静从小在老夫人的膝前长大,老人临走的时候却不在身边,心里想想对不起她老人家,说着把谷雨拉近自己身边,轻轻地抚着妻子的背,无言地流着泪。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谷雨才催促丈夫早点休息,“你也是尽心尽力忙了这几天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起早谢客呢。”
伊水城有个风俗,孝子在当天送走老人后,必须在第二天五更时出门,由管事的人领着挨家挨户磕头答谢,走到帮忙料理丧事的人家门口,管事人就隔着大门高喊主家的名字,然后大声说,“谁谁家孝子磕头谢客了!”然后点上一个爆竹以礼拜吉利。
一般情况下孝子并不磕头,只是走走过场让主家知道有个礼就行了,可齐德旺却逢声必磕,曹盛才说,算了别磕头了,这大清早也没有个人看见,喊上一声什么都有了,齐德旺说,不这样做心里过不去。一圈下来把人累个半死,最后跪地都起不来。
齐德旺和曹盛才二人的早饭是在那府吃的,秦妈把昨天过事时剩下的菜烩了一大锅,又专门给曹盛才打了碗荷包蛋茶,放了一大勺子的白糖,感激地对他说,喊了一大早上了,润润嗓子吧,还是你们师兄弟亲啊!
曹盛才说,我们就是亲兄弟,谁家有事都会舍着命上,这是应该的,当年我蒙难入狱,德旺还不是一样的对我,还受了那么多的冤屈,人活着不就是得有几个铁心的朋友?所谓一荣惧荣一难皆连就是这个道理,要不然人们咋会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呢。
曹盛才说这些话自然有他的用意,他想把自己的金御堂与齐德旺的药铺合了,自己那几个徒弟单独是撑不起门面的,当了县长也就不可能天天在铺子里坐诊,时间长了这份家当不就废了?儿子曹武现在还架不了辕,金御堂的招牌也就名存实亡了。
曹盛才对齐德旺说:“以后咱们师兄弟之间有啥事只管言一声,以前冯驷办不了的事,到了我这里就没有办不了的,谁让咱俩是师出一门又是生死之交呢。”
齐德旺说,自己倒没有啥事,如果师兄有什么交代的只管说就是了。曹盛才说,既然师弟应承了,自己本来怕说出越“杠”的话现在也无所顾忌了,“常言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看我现在毕竟是一方的父母官,总不能天天待在金御堂的药铺里料理吧?人说从政不从商,从商不习政,这也是个常理,要说我也是凭本事吃饭,可免不了让人说三道四,引得上面和城里的百姓对我有看法,所以我想……”
“师兄有话只管说就是了,我听师兄的。”
“那好,我就直言了,我想把金御堂和你的药铺合并一起,咱师兄俩人还搁伙计,这方圆百里谁还能盛过咱?你看……”
齐德旺听了一惊,说:“合并?要说替师兄照看一下门面我当然责无旁贷,师兄医技精湛,我怎么敢替您坐诊?”想了想又说,“如果师兄忙的分不开身,一般的病症我勉强能看,大事还得请师兄回来拿主意。”
曹盛才要的就是这句话,接言道:“虽说替我照看,但诊费少不了你的份子,你铺子里的徒弟一个顶俩,我的那些徒弟三个不顶一个,如今回头的患者越来越少,我看再过一阵子就得关门歇诊了,唉!也不知道我一天到晚都忙乎个啥名堂。”
“师兄千万别说什么份子不份子钱,我有今天还不都是您给的?应该,应该的。”齐德旺推辞着前事应承着后事。
曹盛才又说,你开的药方还是回齐家药铺去抓药,这坐诊费可以免了,可这药钱不能少。齐德旺知道曹盛才的意思,药铺全凭配方药剂的收入,就回应说:“不用不用,再说我那里踢打损伤的药也不全,不必让人家有着病人,再来来回回地跑,自己的医术远不如师兄,如果遇上点什么难处,自然会去向师兄请教。”
第二天夫妇出门,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谷雨问了才知道齐德旺是去替曹盛才坐诊,虽然没有阻拦,但嘴上还是在抱怨:“谁知道你师兄心里又藏着什么弯弯道,说分是他,说合也是他,就你是个实心眼!”
再说冯驷半道上被挡了回来,又看到曹盛才趾高气扬的样子,憋在肚子里的气不打一处来,想起白妞的事,自觉自己是偷腥不成,还在整个伊水城里外弄得个一身骚,我现在动不了你曹盛才,可降一个窑子店的老鸨还不是手到擒拿!就让吴老三把杨芊莺带到警察局,他要亲自和这个女人过过招,再利用这个女人把曹盛才拉到茅坑里去。
吴老三说:“不如把这个女人押到洛阳去,想怎么摆治就怎么摆治,在这里要是动了刑,怕庞大义说咱们是私设公堂,再一个怕曹县长会不会……”
“狗屁县长!他现在是刚捏出来的泥胎,还没正式刷上金铂呢,就是他把帽子戴正了,也轮不上他管我的闲事。”冯驷根本不管什么公不公私不私的,虽说他在伊水城已经卸任,但他仍然凌驾于警察局之上,以前自己在这里说了算,如今也是如此。
“要不要先和庞大义打个招呼,人多礼不怪,毕竟这里是人家的炕头。”吴老三看冯驷不说话,又无不担心地说:“我还听说这个姓庞的小子干啥都认真得很,把老大会的瘦猴也抓了起来,是不是想弄出点和咱们有牵连的事?”
冯驷听了沉思了一会儿说:“咱们还没有走,就有人往脚底下抹狗屎。不过……这还真是个事,你这就去给瘦猴做保,就说我说的,先把人放出来再说,他庞大义敢不给我这个面子!”
“我知道应该怎么说,这事不让他们掺和就是了。”冯驷听了没有再反对。
别看杨芊莺在风月场上是如鱼得水,可到了官场就彻底傻眼了,冯驷没有拍“惊堂木”,她就吓尿了一裤子,把啥事的底子都端了出来。
冯驷听完不由恼羞形于色、悔恨积于心,热血控制不住地往头顶上冲,让吴老三把这个贱女人往死里打,把对曹盛才的所有之恨,全发泄到这个女人身上。
杨芊莺跪下哀求冯驷,说要打就把她打死在这里,这事要是让曹盛才知道了是要被割舌头的,还不知道他会把自己弄残到什么地步。
冯驷脑子一转,突然改变了主意,你曹盛才不是想办我丢人下不来台吗?我让你倾家荡产还声张不出口!他让杨芊莺在口供上画了押,拿在手中晃了晃对她说,这可是铁证如山,我只要不愿意,随时就可以给你定个蛊惑杀人案!当然了……冯驷围着杨芊莺转了两圈说:“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你听我的,事成之后,这张供词我可以当着你的面烧掉,今后永不再提!否则……哼!”
杨芊莺自然不敢不答应,马上表态,愿听局长大人的一切安排。
冯驷说,你先回去吧,一两天内会有人去找你,你按照他说的做就是了。然后让吴老三悄悄地把她送了出去。
杨芊莺心神不安地等了一天,到了天色擦黑生意上来时,这才把紧绷着的心弦松了一下,可接下来的事情却让她不得不烂罐子烂摔了。
一个穿戴很讲究、很有派头的人说,今晚要在这里过夜,起初杨芊莺并不在意,就问要不要安排个有姿色的姑娘陪陪?来人说她虽然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就想让她陪他坐下来说说话。
杨芊莺心里一阵慌乱,这人说不定就是来替冯驷“说事”的,尽管她心中不能完全肯定,但还是问了一句,客官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言就是。
“那好,真不愧是江湖上的老手!”来人拍了拍身边的柳条箱说,“这里是六十两大烟膏子,你把曹盛才叫来把货卖给他你就算完事了。”
六十两?我的天啊!杨芊莺心里又是一阵紧张,“您是要现钱还是先赊账?”
“怎么都行,价钱随你定,这就看你怎么说了,我要的是交易成功。”
“好好好,我这就去。”杨芊莺答应着就往门后退。来人又说:“别忘了叫个姑娘上来给我捶捶背。”
杨芊莺见了曹盛才,把有人要出手大烟膏子的事说了后,又故作惊喜地对他说:“这个客人肯定是家里出了点啥事,手里的货急着出手,价格随行就市还给让出两成,我拿不定主意才来找你商量。”
谁知道曹盛才听了根本不为之动心,说:“这陌脸生客不知根底的人,谁知道他是啥来头?不是货来路不正,就是官府故意钓鱼设的笼套,我现在的处境敏感得很,弄不好被别人宰上一刀是小事,要是真的掉到坑里,可啥事也说不清楚了。”
杨芊莺说,那人答应可以先付一半的钱,剩下的赊上三两个月不计息,还说只要我这风月楼在,还怕跑了我不成?杨芊莺见曹盛才仍不松口就又说:“您是有身份的人,可我不同,我不管这里面有啥理不齐拽不出的麻线头,只要转手就能挣钱我怕啥?就是有个啥好歹,把我扔进热油锅里滚上一趟也值,出来也够我一辈子的花销了,这到手的钱给了别人真的不甘心!”
“别人?还有谁?”曹盛才有些吃惊。
“还能有谁?就是那个老大会叫什么瘦猴的,要不是前几天进了局子,这事咱们连知道都不会知道。”
曹盛才听了“哦”了一声,心里想,要说这也是“道上的生意”,瘦猴做这门生意凭的就是义气,到死也不会咬出别人什么的,但曹盛才仍然似个欲偷夹板上美味的老鼠,警惕性极高的地“窥探”着周边的一切。
杨芊莺看曹盛才还是下不了决心,就出了个主意,让曹盛才先垫付一半的钱,然后四六开,不出啥麻缠他得大头,出了事自己拿命垫上,绝不会提到他一个字。
曹盛才经不住诱惑,终于咬了咬牙说:“二八开,你不过是经经手,最多给你两成就足了。货到手让我验过了真伪后再付钱,我就不露面了。”
杨芊莺故意脸上显出不高兴,但还是说让他放心,就是他不这么说,自己也会这样办的。说着就一颠一颠地跑了出去,可不到半个时辰又厥着嘴跑了回来,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大烟膏子,递给曹盛才抱怨着说,那人就是个死眼子,不见钱说啥都不出手,这一块还是她押了所有的首饰,和家当才弄出来的,剩下的死活不让看,他对天发誓都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不行他就另找买家了。
曹盛才是行家,看了烟土的成色,又用鼻子反复地嗅了一阵子,心中暗喜,是上等的货。他对杨芊莺说,自己先到风月楼后面的茶馆里等他,不过要让那人耐着性子等上一个时辰,自己总得去把钱凑齐了吧。
曹盛才就是只千年的狐精,也难逃这命中的一劫,就在他准备“捡漏”发一笔横财的同时,岂不知暗中有一双紧盯着他的鬼眼,和一条挽好的绳套,一直在他的头顶、身边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