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掌柜不是本地人,本来也不姓朱。十几年前父母双亡逃荒来到伊水城,一开始只是在朱家的卤肉铺子里帮着洗洗下水,劈柴烧火求得口饭吃,掌柜看他能吃苦、心地好,收他当了徒弟,后来成了朱家的入赘女婿,也改了姓。只是老朱掌柜命不好,没有等抱上孙子就病逝了。期间朱掌柜为岳夫的病多次求医齐德旺,终因绝症不治,因为二人身世相仿,来往甚笃。
老朱掌柜去世后,朱记卤肉铺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他向齐德旺诉苦说,那些老主顾们不知道为什么,好多不再来了。齐德旺给他宽心。“没有特色不开店,别人家的味道比你家的好,自然喜新厌旧了,你得再上一层楼,老顾客们就自然回头。”
朱掌柜苦于不知如何入手,更是忧心如焚。齐德旺给他写了一大张调料的品种,并注明其属性和作用,除了二十余种常用的花椒、大小茴香等外,还附加了去土腥用的红白蔻、山楂、毛桃,出回味的毕波、当归,上红色的红栀子、红曲米等,以及这些中药材在卤汤中的独特作用,并把调料中的互补关系利弊说得清清楚楚,诸如砂仁与香籽、陈皮与烟桂等。
功夫不负有心人,朱掌柜回去夜以继日调试配比,终于制出一种“朱家秘籍卤料”,再配以从前的老卤汤,可以说是香飘四溢,风味无与伦比,据说县长冯驷吃过,当即挥毫写下:“宫廷宴品,唯在朱家”。从此朱家卤肉,占据同行鳌头。可好景不长,朱家的生意刚红火没几天,就又出了事,几乎逼得朱掌柜生意做不成,还是齐德旺出主意帮他摆了平。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不仅城里的同行抱起团来挤兑他,就连周边的城镇也和他过不去,不是晚上门面上被涂屎泼尿,就是吃完后故作生了病,上门寻衅讹诈,就连原来给他供料的老用户,也被人威胁地不敢再给他供货。齐德旺给他出主意,让他归到贝勒府的名下,一年多少给贝勒府意思一下,看以后谁还敢来滋事!此后每逢腊月二十九,朱掌柜都会拣最好的上品给“恩人”送去。
今年的生意不好做,虽然日本人不喜欢吃猪肉,但卤的鸡鸭及其他,大半得去给宪兵队“上供”,再加上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这个队那个团的来刮摸,弄得朱掌柜入不敷出,只得辞去了伙计,自己起早贪黑地张罗。
朱掌柜说,张撂子在别的地方霸道,在他这儿却很少欠钱,走的时候也捎带些。说回去慰劳他的弟兄们,算是说得过去,为此朱掌柜还专门为他隔出了一间雅间。
张撂子掀开门帘,看见齐德旺在,厚着脸皮说:“你老是不是又想来教训我?劝导我改邪归正?”齐德旺说他没有那工夫和闲心,只是想来告诫他这几天小心点,有人要来要他的命。
“谁?就那个叫梁广善的区长?凭他?哼!”张撂子根本不在乎。
“不,是裴政委手下的武工队。”
张撂子听了,好一阵子没吱声,半天才又嗫嗫地说:“要杀就杀呗,自从披上了这身皮,就没有打算活得长远,晚上脱了鞋,早上还能不能再穿得上,只有鬼才知道。”说完抓起一条猪尾巴填进嘴里,唇边流着油说:“管球他们怎么收拾呢,过一天得劲一天!该死屌朝上,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
齐德旺看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又说:“是武工队让我给你捎话的,你冤杀了那么多好人,让你死十会都不够。念你曾经为抗日拼过命,负过伤,想给你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就看你识趣不识趣了。”
张撂子腮帮子停止了嚼动,眼里仍然流露出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你想死也没有那么容易,听说把你送到根据地进行人民公审,你知道有多少人恨你?众怒之下再把你的这一只眼也给打瞎了,看你以后怎么办?”齐德旺故意吓他:“你上无老下无小,那群狐朋狗友谁还再和你来往?想喝口水也找不到井台,想碰死找不到树,想自刎摸不着刀子,让你罪有应得、黑着眼过一辈子!”还别说,齐德旺的这几句话还真管用。
“他们真的不杀我?”张撂子停止了嘴嚼。
“立功赎罪!”齐德旺说:“小野十恶不赦,罄竹难书,武工队不准备让他在中国过十五了,你如果能协助他们除了这个恶魔,当计大功一件。往后的事就好说了。”
“他们让我怎么做?”
“首先你自己要好自为之,不可继续作恶,其他的事自然会有人找你。”齐德旺担心张撂子会出尔反尔,又说:“你这可是只有再一,没有再二,武工队锄奸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
张撂子立刻表现,把朱掌柜请进来,当即付了酒肉钱。
谷雨来孟家豆腐坊预定豆腐,孟掌柜一脸愁容地说,三妞不知道得了啥病,整天吃口东西就吐,人都快瘦成一把骨头了,让她去看看大夫,可她怎么也不去。能不能请你家掌柜得空过来为她诊诊脉?
谷雨突然想起来有关传闻,低声提醒孟掌柜:“不会是有喜了吧?”孟掌柜听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极不自然地说:“这个……还是等……再说吧。”
谷雨管闲事,说:“还等个啥?生米都做成熟饭了,不敢再等了,快把事办了,省得将来……”话说了一半,就觉得自己真是多事,用手猛地一下捂住自己的嘴。孟掌柜也乘机向里间喊:“贝勒府,齐家药铺两份各一屉十六斤,年二十八午后送到家。”
谷雨又去找曹盛才,步子走得很沉重,她厌恶维持会那块牌子,又不想去金御堂看到郭凤那疯傻的样子,可自己当着武工队长的面答应了丈夫,正在犯难,看见曹盛才的女儿曹文从里边出来,姑娘见到谷雨,有礼貌地问了声“婶娘好”。
“好好好,文儿越长越漂亮了,还在私塾里念中学?”谷雨满心喜欢,虽说她并不看好和曹家的这门娃娃亲,可她喜欢这闺女,既没有她爹的那种是非多,也没有她娘的那种事理不明,见人腼腆得没有一句话。
“有空去家里玩,你武昌哥和文静姐在贝勒府也在念私塾,你们可以多交流交流,等洛阳中学复课了,大家也好互相弥补一下学到的东西,省得到时候跟不上先生教的课程。”谷雨话没落,就看见文儿脸上浮起了一阵红晕。
“这有啥可脸红的,咱两家的事谁不知道,等你们长大了想怎么选择就怎么选择,我说的是现在。”谷雨一高兴就唠叨起来,差一点把正事给忘记了。
“哦,对了,你爹在家吗?”谷雨问。
文儿摇了摇头。
“那算了,给你爹说一声,就说我来过,有位姓冯的先生给他捎几句口信……和你说你也学不清,还是让你爹有空到婶娘家来一趟,可不敢忘记啦。”
可等到了大年三十,齐德旺也没有见到曹盛才的影子,不过人们发现,维持会和侦缉队可能也是因为忙着过年,这阵子也“歇息”了许多。
齐德旺对孟家三妞的事一直惦记着,可谷雨就是不让他去,说:“那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你去了怎么说?想落个把孟家家丑亮出的名声?”齐德旺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别人传得也不一定是真的,如果不是你说的那样,还不把人家孩子给耽误了?”
谷雨说:“是你生过孩子还是我生过孩子?有时候你就是多管闲事。”齐德旺巴哒巴哒嘴没有再说话,他不想和谷雨争辩惹她不高兴。谷雨仍然怕他去,又说:“别干那些出力不讨好、让人恶误的事。”说完把围裙往腰上一扎,又像哄孩子一样的口气说:“乖,听话,姐去给你炸麻糖(麻花)吃,这几天别多事,安安生生过个年。”
可孟家偏偏不让齐德旺安生,麻糖搓好还没有等到下锅,孟丽芸就呼哧呼哧的地跑来说,三妞下面大出血,请齐大夫无论如何去看看。
谷雨也不再拦了,救人要紧,手也顾不上洗,拿过外衣给丈夫穿上,又把马灯点亮让他提上着,嘱咐天黑小心别摔了跤,还问要不要自己也去打把个手?齐德旺瞪了她一眼说:“我的姑奶奶,你就别再添乱了。”
等齐德旺跑到孟家,三妞身下的褥子已经被鲜血浸湿了半边,脸色蜡黄,呼吸微弱。齐德旺感觉大事不好,当即冲了碗止血药给她灌下,让孟掌柜赶紧套车把人往洛阳送,否则就来不及了。
孟掌柜没动,问:“在县城就没有办法了吗?”
齐德旺说,如果这病提前个三两天治,他倒是有一剂专治血崩的方子,首次见红及时服下,既可保大人也可保孩子,三剂服后母子平安,可现在为时已晚,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孟掌柜为难地说:“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就是去套辆快车,也得四五个时辰才能到洛阳城,恐怕也……”齐德旺突然想起了日本人的电驴子,也顾不得许多,让孟掌柜去找找章自哲想想办法,能向霉协借用一下救个急。哪怕多付点钱。
孟掌柜叹气摇头摆手说:“肯定不成,我也不想见那个姓章的。”
孟丽芸说她去。“自己作的孽欠下债,要是连个命都不救,他还是人吗?”说完一甩长发跑了出去。
章自哲被卫兵叫醒,睡眼惺忪地刚要发火,见是孟丽芸,不禁一怔。当听完孟丽芸气愤、埋怨而又焦急的话,不以为然地说:“我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呢,不就是生个病吗,找个大夫看看就是了,找我干什么?”
孟丽芸斥责他:“你不要装糊涂,自己办的事自己清楚。”让他赶紧想个办法找个电驴子去。
章自哲鄙夷不屑地说:“你让我去求日本人?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你孟家是谁?我章某人对你家够意思了,给你们派帮工,免去乱七八糟的费用,给你们撑面子,你还想怎么样?我的士兵要想升官发财,同样得去流血弃命,这叫交换你懂不懂?嗯!”
孟丽芸知道章自哲无情,但没有想到他是个无赖。怒不可遏地说:“姓章的你不要没有良心,要是今天你见死不救,我早晚要杀了你!”
张自哲命令卫兵把孟丽云轰出去,回屋继续睡他的大头觉。
孟家三妞终究没有熬到天亮就咽了气,那年她还不到十七岁。这件事对齐德旺触动很大,一个被人誉为所谓“神医”的人,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的面前就这么离去。他真后悔当时听谷雨说了就来,也许不至于……
天亮齐德旺回到家,谷雨看他情绪低落,知道人没有救得过来,悔意地对丈夫说,这事都怪她,下次不会了。齐德旺说不能怨她,是自己没有本事,三妞走时连句话也没有留下。
此后,齐德旺潜心三年,捉摸出一种让人在弥留之际,仍能“回光返照”交代后的药,此乃绝世秘方,可惜多年后被当成“四旧”被焚烧了。
孟家办丧事,三天没有开门,伊水城多少年来第一次过大年没有吃上孟家的豆腐,惋惜之余也为孟家的不幸慰以同情。
宪兵队把电驴子开到铺子门口,质问孟掌柜为什么不送货?可他却像个呆愣的木桩子,没反应、没表情、没语言。惹得日本人大怒,一阵暴打后,孟掌柜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此后孟丽芸也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她跳河投井了,也有人说她远走他乡了,还有人猜测她是被章自哲软禁起来了。从此,兴旺了百年的孟家豆腐坊渐渐被人忘却。
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整个伊水城被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幕中,年三十的傍晚更显得寂静,除了城南的伊水河不厌其烦地撞击着河石和冰茬,发出时高时低的阵响外,连平时满城的鞭炮声也销声匿迹了,也许人们对相似的枪声厌倦、恐惧的原因吧。不过春联还是要帖的,内容大都是平安、祈福之类的。
拜佛求神的香火味从各家的屋院里飘出来,这是唯一让人感到有气息的氛围。城门口有执岗的士兵,他们背着枪缩着脖子,不时用嘴里呼出雾一样热气哈着冻僵的手,对背着行李匆匆来往的人问也不问,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干其他的?
中国人过年讲究阖家团圆,在外稍有点可能回家的人,绝不会“独在他乡为异客”,别说下大雪,就是下刀子也挡不住千里归途,为的就是在除夕的晚上,能和家人在一起吃顿年夜饭。
贝勒府没有了往日的喧闹,佣人们除了秦妈没有地方去,其余的也都回家了。孩子们都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吵吵嚷嚷满屋子里的追逐。贝勒爷心情不好,坐在桌前除了一锅连着一锅地抽着水烟袋,一言不发地想着心思。今年粮食不仅欠收,还被日本人强征去了大半,加上七摊八捐的,也就所剩无几,租户佃农们叫苦不迭,三五成群地来要求他减租减息。
城里城外的生意更不能提,年终盘点,连往年收入的三成都不到,拨啦完算盘珠子,股东们红利没一个是赢的。更让贝勒爷失意的是,商户们对他也不再唯命是从了,私下传他这个商会会长就是个摆设,大家有了诉求向他说,他连和日本人照个面也不敢去,当年八面威风的王爷落坯了。
那夫人更是不言语,看着满桌子的饭菜偷偷地抹眼泪。老大老二离得远,可老四老五就在南边的山里回不来,你说这千刀万剐的小日本,好好地跑到俺伊水城来干啥?你家里就没有父母老小!
听说那丁结婚有了娃,可这都好几年了也没有带回来让他老俩看看,总说下次下次的,你忙得连爹娘都不要了?你是长子啊,钱挣多少是个够?那二在日本娶了媳妇,可日本的女人能像咱满人的闺女那样持家吗?说不定是悄无声地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咱王爷家可丢不起那更姓换名的事!过年了也总得捎个信回来不是?娘不觉得什么,贝勒爷可是一辈子争礼式、好面子。
唉!这些年不知道怎么了?那四在武汉干得好好的,被日本人撵到了重庆,路上媳妇又被日本人的炸弹炸得没了影,作孽呀!小五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领着那么多的人和日本人干仗,能行吗?人家可都是些蛮人,刀枪也比咱强,双方对阵可不是闹着玩的,不鸣金是不会收兵的,孩子身子骨那么单薄能顶得住吗?天天让娘操不完的心。
过年过啥?还不是过孩子?要不是文静、武昌在家读私塾,说不定又飞到哪里去了,剩下俺这老俩,冷冷清清的守在这个大院里,这跟呆在寺庙里有啥两样。想想当年满院满屋子里孩子们乱飞,如今……那夫人倍感凄凉。
还是谷雨打破了这沉默,说:“今天过年,我们全家也算三世同堂,来来来。我的齐大官人,孩子们,都端起杯子敬祝贝勒爷和老夫人吉祥长寿。”说完用脚尖轻踢了一下丈夫,齐德旺赶忙起身说:“格格说得对,自从娶了谷雨,我就是那家的人,要不是那府荫德泽润,就没有我齐德旺的今天,更没有这一双伶俐聪慧的旗人后代,这一年全家总算平平安安有惊无险,相信来年有贝勒爷的教诲,夫人的料理,咱家一年更比一年好。”
谷雨没有想到平常少言寡语的丈夫,今天说话如此“行云流水”,“扑哧”一声笑了,酒杯里的酒溅了她一手,两个孩子也鼓起掌来,气氛一下变得热烈。
众人刚要举杯相碰,就听得门外有人敲门,接着就听见秦妈惊叫了一声:“我的老天爷呀!你?你怎么……怎么……”
一阵冷风带进来一个人,只见他一把将白色斗篷扯了去,显出黑衣黑裤黑褂子,二话不说扔掉礼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向贝勒爷和夫人连磕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