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德旺上前,见此人吊着一只眼冲他咧嘴笑,心中突然明白,怪不得在山上时他问起张撂子时,梁区长一脸地不高兴,还愤愤地说,土匪永远是土匪。
“狗改不了吃屎,你这装神弄鬼得又想干啥去!”谷雨也嚷了张撂子一句。
“进城,进城干点正事去,天天呆在山窝窝里啃红薯,喝菜汤,别说沾点油腥味了,就是连个白面馍花儿也见不着,动不动还得挨那个姓梁的训,想找个人评评理,裴政委又不在,老子和弟兄们受不了了!下山来转悠转悠弄点香地吃吃、辣地喝喝。”
“你想去投靠日本人?当汉奸?有啥不顺事不可以和梁区长好好说说?非要走这一步不行?”齐德旺急得一口气说了四个问号。
原来张撂子的确是受不了梁区长的话,一怒之下带人下山“另寻出路”。上次粮食上山他等不到分配就抢了两袋子,梁区长批评他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个人利己主义彭胀,必须受到严厉处分。张撂子哪管得了这些,一言不合两人就咣当了起来。张撂子说梁广善就是个卖口条的嘴子货,给人家裴政委端尿盆都不配;梁区长说他是流氓无产者,土匪习气永远去不掉,还说他是革命队伍中的败类,蛀虫什么的。张撂子虽然听不懂这些高雅的名词,但“流氓、土匪”他再也熟悉不过了。把脚一跺冲着梁区长吼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离开了你姓梁的就能饿死不成?”把梁区长气得用发抖的手不停地指着他,翻来覆去就两几话:“竖子不足以谋,朽木不可雕,你走,你走,你走了革命队伍会更加纯洁。”
张撂子有个表弟叫吕孟,以前跟章自哲干过,出主意让他投靠过去。
“日本人指望不住不说,还得挨人们的骂,章自哲赖好是个中国人,日本人跑了他总不能也跟着跑到日本去吧?”吕孟说完就去找章自哲说合去了,结果一天一夜没有回来,这伙人又饥又渴,本想进村抢上一遭,又怕这儿离城里太近,万一走火枪响,不上一碗茶的工夫,日本人的电驴子就会叫唤着,引来一车的日本兵,现在连个退路都没有了。
齐德旺夫妇身上也没有带钱,幸好两人前两天在这儿露过面,摸黑进村赊了十几家,才弄了些剩馍剩菜来。齐德旺看着张撂子们狼吞虎咽,一遍又一遍地劝说让他们回去:“你和梁区长说不来,可以找裴政委说,你都三四十岁的人了,办个事总是管撂不管接,我看你这一步走错了还咋回头?”张撂子嘴里吃着、嗓子眼里嗯嗯着、脖子动着点着头,其实心里根本没有想再回去的打算。
伊水城周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贝勒爷,旁村上午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他耳朵里。这一次那贝勒可真慌了,连衣冠也不及整理就打车来到现场。空地已无一人,只剩下满地的污渍和杂乱的秽物。听村里人说了过程,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如此,他还是觉得这个日本人闹腾得也太邪乎了,城里的狗差不多被他杀光了,再把城郊的牲畜杀光,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了?回来直接找到霉协,让他制止小野这种无休无止的胡闹。霉协表面上满口答应,实际上他根本管不了小野,这家伙杀中国战俘时,一口气能砍下十个人头,性子上来连长官的战马都敢杀,霉协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去提醒小野的。
多行不义必自毙,没多久小野就得到了报应,不意中被会“拐弯”的子弹给寻了命……这是后话。
在贝勒府,谷雨想把“见到”那四和那五的场面说得逼真一些,结果比划着比划着就忘了台词,贝勒爷看齐德旺低头不语,就知道这中间有虚头,看了看夫人全神贯注、还不时敞开笑脸,也就不再言语,让谷雨尽情发挥。末了夫人还是失望地说,如果过年孩子们都能回来,这个家就全焕了。
贝勒爷说,搁在往年兴许还有点可能,可今年肯定不行,张撂子和那五认识,这边一照面,那边还不跑着去向日本人换赏钱?齐德旺说张撂子不会,谷雨说世上的人都像他那样的心肠,早就天下太平了。
再下来就说到两个孩子的前途,贝勒爷斩钉截铁地说,两边谁的学校咱也不去,就在洛阳城上中学,不管世道怎么变,掌天下的终究还得是识字人,等学业完成了送他们都留洋去,儿孙自有儿孙福,天高水阔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到明儿我入土的时候,他们就是在天边,总得回来打幡拄哀杖。贝勒爷话说得轻松,但不免有些凄凉。夫人听了又用袖口拭着眼角说:“老大老二是指望不着了,老四老五到现在连个家也不成,唉!眼看着这眼前这俩小小的……”
再说章自哲收留了张撂子,还把原先保安团里二三十个,“提溜不起来”的人补充给他,任命他为缺位的保安团长,报霉协批准后对他说,军中不比山野,倘若再惹出什么事端,不管日本人怎么处理,他这里就过不去,军棍伺候是小事,当众枪毙震慑军心是大事,让他好自为之。
让一个土匪来维持偌大的一个伊水城治安,真是天大的笑话,真是亘古未有!可事实也就这么行通了。日本人,章自哲,张撂子各人有各人想法,只是都心照不宣,都清楚是在互相利用,只要各自能保住各自的利益,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霉协把张撂子看成一条狗,只要给块肉吃,让他咬谁他咬谁,也许比章自哲的人用起来更顺手,这叫以战养战,以中国人治理中国人;
章自哲也趁机归拢了部队,省得日本人三天两头调他的人,去维持和加强什么大东亚新秩序,不管将来怎么变,攥紧实力才是根本的根本;
张撂子自然乐得疯疯癫癫,只可惜他不知道自家的祖坟埋在什么地方,要不然真会跑去看看冒没有冒青烟。
张撂子感激章自哲,可以说是载恩载德,只因他的一句话,就让自己成了活神仙。章自哲说,保安团的饷钱原来就是自己想办法解决的,你也不例外。张撂子当时听了哭丧着脸,章自哲骂了他一句,“真是个傻蛋,让你自己想办法!明白没有?”
张撂子听言,猛然癔症了过来,狠狠搧了自己几个巴掌,差点把眼罩给打掉。“他娘的,这不是让刀客穿上官服,明抢着有理吗?章师长爷爷,您就是我的祖宗!”张撂子兴奋地差一点给章自哲跪下。
张撂子的确把权力用到了极限,霉协让他抓共党,他就站在城门口看谁长得像、或者曾经进过山里的,“有些眼熟”的人,拉到城西河滩上就枪毙,对所谓的反日分子,他是以他的标准来定,听到谁说话不顺耳,抓起来就扔进了大牢,一时弄得城里城外人人自危。霉协倒十分赞赏他,有时候还把宪兵队的那只大狼狗,交于他去耍耍威风,就连受宠一时的郭虎,还有他的侦缉队也倍感失落。
张撂子有了日本人撑腰,身上穿着“有理布衫”,腰里又别着掌握生杀大权的盒子炮,吃喝嫖赌诈、强抢硬拿时样样顺手,现在连绑票都省了,就连以前城里黑道的“老大”都望尘莫及。不过也有人不“尿”他们的嚣张,后台自然是和霉协“关系硬”的维持会长曹盛才,前几天有人试着不把张撂子的保安团当爷看,双方闹起来还打出了人命。
伊水城本来是没有窑子店的,日本人来了才兴起。据说曹盛才是后台老板,是奉了日本人的意思。物以稀为贵,一开张就火爆地不能行,除了日本人直进直出,城里城外的嫖客们还顾得些脸面,从隔壁的茶馆里进去,再从里面相通的隔门上楼。楼上的窑姐们都不是本地人,有人说是满洲的,也有人说是高丽人。城西有人眼红,效仿着也开了一家,不过第二天就关了门,问原因,老板垂头丧气地说,人家侦缉队不愿意。
吕孟仗着张撂子在日本人面前吃得开,经常一个人出去打“野食”,吃完一抹嘴,拿完一甩手,可今天他在窑子店里却被“打了脸”。吕孟和往常一样,提起裤子就想走人,却被管事地拦下。吕孟说他是保安团的,张撂子是他大哥!
管事的说,这他不管,付上一块大洋他想去哪去哪,否则今天他出不了这个门。吕孟野惯了,根本不吃这一套,拔出枪顶住管事的脑门说:“我看你小子是活腻了,挣钱挣到老子头上了,再给我歪歪一句我就崩了你。”却冷不防自己的后脑勺上被一支枪口顶上,一个比他口气还野的声音说:“少在这儿耍横,再不把枪放下,我就一炮送你回到山里的老家,想日哪个野鬼日哪个去!”土匪都是群胆,真是碰上一对一的硬货也就软了。吕孟只好乖乖地把枪放下,回头对着手端土炮看场子的大汉说,他现在身上没有带钱,先把枪押在这里,等取了钱过来赎枪。
张撂子喝了点酒,听说自己家兄弟被人欺负,把子弹哗啦一下上了膛。气势汹汹地说:“这帮子城里人欺生不是?今天我就让他们认识认识,我这山里的马王爷长了几只眼?”一口气把剩下的半瓶子酒灌下,“啪”地一声把瓶子摔了个粉碎,大吼一声:“走,跟老子去找他们算账去。”
这边管事的知道不会就这么了结,忙让人去请曹会长和郭虎过来。说话不及,张撂子就带着一帮子人闯了进来,谁想拦也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这帮人一阵狂扔乱砸,顷刻间便是一片狼藉。“看场子”的仍不示弱,上前用土炮顶住吕孟的胸膛逼他住手,张撂子上前把土炮枪筒抓过来,移向自己的脑门说:“来来来小子,有本事对着老子这儿搂火!你要是敢下个蛋……”只听得“叭”“咚”两声,张撂子先下了手,看场子的手一松仰面倒下,土炮的枪管子在张撂子的手里也响了,散弹打在柜台上,什么招财金香炉,窑姐名伶牌散落了一地。
曹盛才毕竟老道,他知道霉协偏袒张撂子,连忙把小野请了过来。
小野大致问了下是怎么一回事,就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日本话,然后把吕孟叫过来,一枪把他打死。然后对两边人说:“这样大大的公平。”
从此,保安团和侦缉队便成了仇人冤家。见了面就互相找茬,更让人愤恨的是拿老百姓撒气。这边保安团刚收完钱,后面侦缉队就又来了,被收钱的人又不敢反犟,顶一句嘴当即再追罚款一倍。有个小贩不服,说他们也是人,脱了这身官服也是老百姓,说不定还不如自己,劝他们别欺人太甚!有人说,那个小贩刚犟了几句,被罚了十几倍的钱,小贩气不过,当即用头撞墙而亡以示不服。收钱的人仍不罢休,把小贩的家当全部收走,一时闹得是民怨沸腾。
众人找贝勒爷想办法,他有什么办法?他的铺子碰上这种事也不是十回八回了,气得他天天上火牙痛,哼呀嗨呀的一点招都没有。这眼看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哪还有心思拾掇东西?没有想到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让双方老实了许多。
中国春节有个风俗,年三十以前有许多的事要做,比如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晚上,齐德旺对谷雨说,今年贝勒爷心情不好,家里就不再磨豆腐了,让孟家送两屉子就都够了。谷雨说她这就去,怕晚了定的人多排不上号。听见她开门声却没有听见关门声,齐德旺正想出去看看,迎面闪过来两个人。
“赵队长?您怎么来了?”齐德旺有些意外。
“进屋说话。饿了,先给俺俩弄点吃得来。”赵志成黑暗中露出白牙冲他一笑。谷雨要去做饭,赵志成说有剩的垫吧一下就行了,吃完得干活去。
赵志成说,张撂子和郭虎这阵子闹得太过分了,准备镇压一个,让汉奸们收敛收敛,还问张撂子住的地方和平常活动规律。齐德旺看了一眼谷雨,又想了想说:“要杀他很容易,别说晚上了,就是白天他也没有一点防备,只是我觉得……”说着又看了谷雨一眼,谷雨说:“这是人家队伍上的事,你就别插言了。”
“不不不,我就想听听你家掌柜的意见。”赵志成说完又补充道:“这个汉奸对根据地的情况太熟悉了,不能不防啊”。
齐德旺说,张撂子是个没有正性的人,就是秆没镶嵌铜星的秤,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不管别人怎么抹称锤他都翘着,除非剪了秤砣的系绳,砸痛了自己的脚趾头才会顾不得上头。又说:“你今天杀了他一个张撂子,明天日本人还会弄个王撂子、李撂子,要说他对咱山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可他从来没有带着日本人过去惹过事,杀了他再来一个,说不定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你的意思是说不杀他,任其胡作非为下去?”赵志成不同意。齐德旺说:“我的意思是说先警告他一下,他听了,我们目的也就达到了。他不听,再镇压也不迟。以前他为抗日做过些事情,也许将来还有用着他的时候。”
“俺家先生说得对,再顺便给他下点你们说的什么任务,看他识眼不识眼、回头不回头:”谷雨开始支持丈夫的意见了。
“那么曹盛才和郭虎怎么办?”赵队长似乎同意了齐德旺的意见。
“他们给我的感觉好像是和冯驷有瓜葛,真不行让贝勒爷以那五的名义,劝导劝导、教训教训他们?”齐德旺说。
“你不要给他老人家再找烦心的事了,越发让家里的年过不好,要说我去说。”谷雨不愿意。
赵志成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先给他们两人捎个话,看看反应自么样?最迟大年初一前再做最后的决定。小野恶贯满盈,无辜坑害糟蹋百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即便是他躲过初一,也不会让他过十五,正月里一定让他回老家,这对于汉奸、伪军们也是个震慑。”
张撂子好吃肉,据说还在栗子坪时,三天不吃肉就睡不着觉,有一次好几天没有尝到腥味,夜里在铺上翻腾了一宿,天亮就带人下山打了一只狗,没等完全煮熟就啃去一条腿,就是在平常他也会时不时去打上只兔子,解解馋后才会睡得踏实。
张撂子什么事都喜欢扎堆,唯独在这吃肉时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十字街口有家朱记卤肉铺,掌柜自称是皇帝朱元璋的第几代嫡孙,人们虽然不太相信,但卤的肉就是味道好,南来北往的人从街口路过,老远闻到的卤肉香味,让人不禁垂涎欲滴,上门的食客也络绎不绝。张撂子就成了这里的常客,他喜欢啃猪尾巴,尤其喜欢啃朱家卤的猪尾巴,张撂子说,走南闯北,朱家的卤味天下第一。其实朱掌柜为了讨好他,专门为他配制了放了大烟壳的卤汁,再用文火煨上一夜,不仅香味独特,更让人吃了这次想下次,只是上了瘾就离不开了。
没等到中午铺子开门,齐德旺就来到了卤肉店,朱掌柜一见到他来,放下手中活,连忙撩起围裙用力擦了擦手,作揖拱拳说:“不知恩人驾到,失迎失迎。”又说,过年的卤味已经准备齐全,年二十九定按时送到那府和齐家。
齐德旺连忙解释,他是来找张撂子的,保安团去着不方便。朱掌柜请他稍等,说张撂子几天没来,估计要来也就是这个时辰。
朱掌柜为什么称齐德旺为“恩人”?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