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豆腐坊的生意果然红火,不用走街串巷叫卖,人们就把铺子门围得挤扛不动,这还不到半晌午,空豆腐屉子就摞了十好几层。麻老二走近一看,里面一排摆着三摞屉豆腐,两边的两个姑娘一个高瘦、一个低小,唯中间的那个取其姊妹之优。麻老二断定这个肯定就是孟丽芸,看她利索的动作和腼腆的微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似曾相识在梦中吧。有人说,孟家大女是一刀准的“豆腐西施”,切下去说是三两绝不会少一钱,而且账头也清得很,这边提钮刚压住称星儿,那边就毫厘不差地算出了价钱。更有人图省事不再过秤,她说多少是多少,遇到这种事情她总是再补上点,以示对她信任的回报,也有疑惑者觉得这也太神了点吧?回家一复称,每每只多不少,不得不由衷佩服。
麻老二暗自感谢县长大人对自己的关爱,如果自己真能得到这个豆腐西施,就是他一辈子牵马坠蹬、肝脑涂地也值的。可又一想自己现在的情况,一身的热血顿时从上到下凉了个透了,正准备转身离去,只听得人群中吵吵嚷嚷,拨开人群,只见一莽汉手捧一块豆腐,对着西施满口脏话:“你这个小娘们,不称怎么就知道老子这东西足斤足两?要是不够,把你贴给我也嫌你占床铺。”说着就往孟丽芸跟前凑。麻老二觉得这是个讨好孟家的好机会,上前两步拦在前面,指着对方的鼻子不屑地说:“你少在这里给我耍二球,如果不够,你把我的脑袋切下来当球踢,”莽汉看了一眼“麻秆”,冷笑了一声说:“我还以为是哪家的野狗来为母狗叫春呢,原来是个条皮包骨头的半吊子狼!”麻老二也不答话,上前一步弓腿弯腰就是一个侧摔,像扔面袋一样把莽汉撂倒在地上,莽汉手中的豆腐脱手飞向铺内,西施胳膊一探接下放入称盘,不高不低正好一斤八两。人群中爆出一阵喝彩的掌声。
人群中有人认识麻老二,纷纷赞扬,没想到这小子瘦不拉叽的,身上还真有点儿功夫。麻老二得意地把手往后一背,对莽汉说:“本人麻老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本事去县保安团找我!”说完冲着孟丽芸故作斯文地一点头,回报的是一个带微笑的万福礼。
天刚擦黑,麻老二等不及又跑了趟齐家药铺,伙计说掌柜没吃饭就去找他去了,麻老二返身就往回跑,在金御堂的门口正看见曹盛才送齐德旺出门,心想,坏了,不知道姓曹的又给出了什么鬼招数。
齐德旺去麻老二处路过金御堂,曹盛才帮助伙计们在上店铺门板,二人见面寒暄了几句,曹盛才一定要拉着齐德旺进铺子,说有几句关紧的话要说,师兄盛情,师弟不得不给面子。曹盛才身子往前凑了凑说:“听说了吧?日本人在黄河北安营扎寨,架桥征船准备攻打洛阳城了。”
“不会吧,上面不是说中条山那边壁垒森严,小日本只能是望洋兴叹吗?”
“说归说,挡是肯定挡不住的。”曹盛才断言。
“师兄的意思是?”
“凤儿他大伯回来了,说南京政府已经迁往川蜀了。你想想还得了吗?”
“该准备得提前准备一下,除了房子灶台挪不走,能带走的都得带走。”曹盛才说:“我是能装上车的都拉到凤儿家去了,乡下毕竟比城里安全些。剩下拉不走的,我也都整理了一下,放在了咱师傅建在后院里的那个地窖里了,你有啥带不走的也可以放进去,你知道那地方大着呢。”齐德旺说他家倒没有什么东西,只是贝勒爷家盆盆罐罐不少,回去就给他透个风,看他老人家咋个打算。说完便起身告辞,说他要去看一个病人。
齐德旺给麻老二开过药说,不管以前谁给你看过,开过什么药,都不要再继续吃了,现在只是阳衰并没有达到精竭,总算还有救头,否则病入膏肓就彻底无望了。麻老二磨牙凿齿地说:“曹盛才这条毒蛇,看我非剁了他的七寸不可!”
齐德旺听此言大惊:“这与我师兄有何关系?”麻老二不敢细说,他们师兄弟虽说分了铺子,但必经师出同门,怕齐德旺不轻不重地给自己下药,治不好也死不了就这样熬着。
齐德旺再问,麻老二只是摆手:“不提了,过去的事不再提了。不过你可以给他捎个信,让他给我小心点!这个仇我早晚要报的。”齐德旺听言劝道:“你俩不管谁错在先、谁错在后,冤仇何在,大家住在一个城壳篓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冤冤相报何时了。”麻老二想了一会儿说:“先生说得对,是我错在先,是我先对不起曹大夫,您又亲自上门来给我治疗,我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敢招惹这种事,否则天打五雷劈!”说完又狡黠看着齐德旺说:“自先生进到我这屋门,以前的事便一风吹过,如果先生能治好我的疾症,就是我麻老二的再生父母,如果还是这软不拉几的熊样,我就破上了,也让他曹家寸草不留,藤木断根!”齐德旺连忙阻止说:“不可,不可!我一定尽心尽力,只是得有个过程,你千万不能莽撞,毁了前程和你的一辈子。”
齐德旺不知二人结了什么仇,但感觉非同小可,回来时专门走进金御堂给曹盛才提个醒,让他不可再火上浇油。曹盛才也不细说,吞吞吐吐、说一半留一半。齐德旺从他的话音中,大概听出些缘由,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嫂夫人竟然如此不知轻重,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来。
曹盛才近乎哀求地对齐德旺说,希望他不要再给麻老二治了。“这是他罪有应得,他敢找我来硬得,我曹盛才也不是谁想欺负就欺负的人。”
齐德旺心中的确很纠结,治与不治都不是,两头必得罪一头。“医者见死不救,乃天下之大不讳也!”劝师兄说:“师傅在世常说,宽宏大度忍最高,荣辱不意祸自消。古人也有德恩广虎亦亲。劝君留得三分面,一朝用得自宽心。”曹盛才说:“为狼疗伤为蛇取暖,不仅是愚蠢更让人痛恨地是助纣为虐。”
二人终为说不动对方而不悦,曹盛才说齐德旺,倘若不听他的话,站在自家门槛上替外人护短,也就疏了多年的情分。齐德旺也说,一边是天道一边是私情,师兄可让我何去何从啊?
“这是我苦苦捉摸了好多天才得出的方子,你有把握破之?”曹盛才说。
“不敢,只是想法断源,以阻其蔓延。”
“如果用药不当,以聋治以哑你可知后果?”
“知道,师兄与我必受其害,我更无法清白。”
“这就对了,医者无把握的事情最好放手,否则适得其反。”
齐德旺回家把前事与妻说了,谷雨站在师兄一边说麻老二:“活该!自作自受。”二人又说起日本人屯兵黄河北岸边之事,便一同回府说予贝勒爷。
贝勒爷早知道此事,前几天那丁从北平写信回来说,日本人是虎狼之势,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让全家到山里去躲一躲,等避过了风头再回来。贝勒爷说他哪也不去,民国灭了大清,日本人又想来灭民国,这来来去去、躲进躲出的,何时是个头?他自根就住在伊水城,见过的改朝换代多了,谁又能把他怎么样?齐德旺说这次不一样,日本人是外夷非同国人争霸权势,他们来是掠夺财富、奴役民众的。贝勒爷沉默良久才说:“如果到时风声太紧,你和孩子们到栗子坪去暂住一时,我一大把年纪了,他们即便蛮野又耐我如何?”不管两人如何劝说,贝勒爷就是不避、不躲也不把财产向外转移。
“良田千顷、王府大院你让我如何弃之?或许这都是些惶惶信,能落到实脚上能有几成?你们不要听风就是雨,问问冯驷就知道阴晴了。”贝勒爷不置可否地说。
冯驷也接到了上峰的府文,令他协助驻军严阵以待据守城池,不得擅自退后,否则军法无情。冯驷也的确没有惊慌,伊水城坐八百里伏牛山之中,前有黄河所阻,后有雒、伊两水相隔;东有黑石关、虎牢关、轩辕关天险,西有函谷关、崤山关百里秦山;南有南阳关、武胜关远远相拒,北有轵陉关、孟津关,且中条山天险外国军早已屯兵百万,伊水城必定万无一失。此时他只在一个希望,就再等两个月到了腊月二十三与月蓉完婚。他对齐德旺说:“别听民间瞎叨叨,蒋委员长已调集雄兵百万,不日即可聚歼日寇与晋冀所在,弹丸之地倭寇妄自为大,恐怕连口黄河水都喝不上就滚蛋了!”
二人正说着,巴武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说他的镖队在城北十里不到的寻村,被章自哲的国军给截了,说是所押物资有通敌嫌疑,问这事他管还是不管?冯驷面对未来的岳父岂能说不管?一边安慰说肯定是误会,一边打着保票说,他一定亲自出头解决。
章自哲这时候怎么会在伊水城地界出现呢?听说他的队伍被拉到江浙一带与日本人抗衡去了,怎么会晌不溜溜地后撤了八百里?难道他们是四条腿带翅膀的飞禽走兽,有穿山越涧的本事?冯驷心里直打嘀咕。
章自哲南下出征前,刚耀升为国军的上校团长。一开始他只是个为有钱人看家护院的家丁,后来当了红枪会的头头,再又跟着当地被招安的镇嵩军,胡乱打了几年的糊涂仗,连个正白旗的边都没沾上,现在总算是入了“正黄旗”,便觉得天降大任于斯人,当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小日本打进国门,反而给他送来了个建功立业的机会,直到上峰下令让他去和日本人拼命,他才察觉到临危受衔的真正用意,可他又不得不以气壮山河之慷慨,秣马厉兵奔赴前线。虽然他也迟疑不决过,但还是带着人马要去参加豫皖之战,只是没有接近到前线,就被撤下来的部队给冲散了,光看到处都是少胳膊缺腿的伤号,就可知仗打得有多惨烈。听说日本人的飞机大炮,战车骑兵多如牛毛,在飞机的狂轰滥炸后,可股子地往上涌,连机关枪也不是三人抬的“马克沁”,听说是歪鸡脖子样式的,一个人就能抱起来打,子弹一出来就像刮风一样扫个不停。
“咱们的人手中的冷兵器居多,可日本人就是不让你往身边靠,一个连上去,搁不住人家手中的家伙咕咕叫唤几声,那叫一个惨呀,倒下的人比割稻草都快。”一退下来的同僚心有余悸地说。章自哲虽然不服气,但现在他也没有办法,当兵的乱了套,下面军官也一个也寻不见,他也只好“随波逐流”退了回来。眼看就到了军营,却与巴武的镖队不期而遇,一帮又困又饿,又没有束缚的士兵们和几个下级军官,一哄而上连别带撬砸开镖箱,可惜里面根本没有吃喝的东西,除了一些瓷器古玩,就是些篆刻玉雕。镖头认识章自哲,看着扔了一地的所押之物,气急败坏地对他说,这可是贝勒爷的镖箱,准备押往北平潘家园,交予其长子那丁之手,这让他如何回去向贝勒爷交待?章自哲知道那贝勒在伊水城的威望,其身后又有一大批政商界的大佬竖在那里,自己的队伍在此驻扎,少不了一些需求和银饷,便对镖头说,你回去吧,两天后我一定把所失物品全部追回,但不准说是我的士兵有意为之,就说是他人以通敌之名扣押,我正在尽力斡旋。
镖头回来后不敢假话,照实说了。
冯驷当即前往章自哲处说情,两人见面寒暄过后,章自哲说,所有物品基本收回,也许会有个别件遗漏,待他核实、追究、再查,并说隔日一定上门向贝勒爷表示歉意。冯驷对了清单,唯独少了两件珍品,知道为章自哲所匿藏,也不好明说,只得一再道谢。章自哲说,他的队伍虽然没有和日本人交上手,但一路上千里奔波、风寒露宿累倒了一大片,有几个军官还发烧呕吐,可否请县长大人请城里的大夫过来给看看?
“当然。这也是本县的职责,义不容辞。”冯驷满口答应。两人又闲论起战事,加上章自哲故意夸大日本人的力量,冯驷对原来的“坚信不疑”,对伊水城的永不沦陷,开始动摇了。
冯驷回来后对贝勒爷说,前方战事的确不容乐观,但离咱们这儿还有十万八千里,为预防万一,还请贝勒爷心中有数。那贝勒听出了冯驷话中的意思,感叹地说:“想当年我大清王朝疆域无限,哪个藩属国臣子敢直着腰进我北平城?现如今被一个蛮荒之地的小小岛国所挑衅,唉!真是今不如昔呀。”
巴武也来了,他是来向贝勒爷谢罪的,贝勒爷没有怪罪他,只是怨时运不济,让他不必记在心上,话是这么说,脸上却阴沉着。随后齐德旺两口也双双过来给贝勒爷宽心,谷雨劝父亲,不就是两件老古董吗?总比整箱子几十件没有下落强。贝勒爷狠狠瞪了谷雨一眼,用超出平常说话的声音数落着她让别人听:“怎么说话呢?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早年只要是我府上出的东西,连御林军也不敢碰一下,别说别的统领了!现在可好,只要手中有杆洋枪,连天王老子也不怕。”贝勒爷开始指名道姓了,“这个姓章的叫什么自哲的,是读过诗书的红眼狼,锅里的肉哪块肥哪块瘦他是一清二楚,转着圈儿往自个嘴里填,还要让我成他个的人情,我看他早晚把肚子撑破了,还不知道是哪一口吃撑的!还说什么请大夫?”贝勒爷转向齐德旺说:“这个事我当家了,不去!”
冯驷脸上一脸木讷,迟顿了一下说:“也好,那让曹盛才去,这样做也让章团长知道是什么意思。”贝勒爷说:“知道意思不够,我那对雌雄象牙雕短剑,是暹罗国王亲自进贡我大清王朝的珍品,可以说是举世无双,他若借口不还,从今天起那、章两家就结了世孽,早晚是要了结的。”冯驷有些慌了,他知道贝勒爷轻易是不会说这种话的,一个是伊水城的财神爷,上通天下通地;一个当地的土地爷,束缚着当地的豺狼虎豹。这两个人要是真的闹起来了,整个伊水城都不得安生,可他两个人谁也得罪不起,当着这么多人他又不好表态,只好说章自哲不敢在王府门前耍大刀,也许是真的有难处,他一定好好督促章自哲尽快落实,以免误会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贝勒爷没有再说话,只是冷着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冯驷对曹盛才是下了劳军令的,谅他不敢不去,他唯一的仗势是省高参郭均治,据说现在他的事还没有“水落石出”,冯驷原本想曹盛才会讲价,没有想到的是他满口答应,竟然放下自己药铺而不顾,还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官话,这让冯驷有点不得其解。
结果曹盛才到了章营不到三天,就酿出了一场让他棘手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