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前任县长急用钱,就让麻老二带上人,到百十里地外的洛阳城去跑上一趟,回来时就赚得盆满钵满。冯驷知道他们“跑”的是大烟生意,这种误国害民的事他是绝不会干的。麻老二说冯驷,他不干就没有人干了?他的前任难道不知道这些?马不吃夜草不肥,前县长如果不发横财,他能一路青云直上?听说现在都已经是什么部长了,现在这种世道兴啥啥不丑,前县长还说人要是不跟不上趟,一辈子也只能是小打小闹,到头也不会有啥大的出息。
麻老二看冯驷不言语就又说:“咱又不是专门跑这种买卖的,饿急了搂只兔子烤烤吃,也能压压饿肚子时的叫唤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冯驷仍没有往“车辕”上靠的意思。
人没利益不肯早起,麻老二戳挤冯驷入套,自有自己的好处,当年他和冯驷一样,都被前任县长带到烟馆去尝试过“仙境”,明知道主子的目的是为了“拴牢”他们,可又不能不让他拴。只是后来冯驷戒了烟瘾他却戒不掉。这阵子麻老二手头也紧得很,连给冯驷备份像样的礼都拿不出手,便又烧了把火、甩了阵鞭子,贴心贴己说:“巴家小姐才貌出众,能诗会画,在天下男人心目中胜过仙女。有件事你肯定听说过,袁大元帅最盛时为他儿子选妃子,非巴家月蓉不娶。只是后来他败溃川蜀,巴武又是个势利眼,此事才黄了。”
此事冯驷根本没有听说过,但他还是点点了头。他知道想与巴家联姻的人家,岂止是他一个小小七品芝麻官?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比他有钱有势的人多得是。要是因此错过了机会,就是后愧几辈子也挽不回来!看来这事也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说句真心话,麻老二一开始给他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主意,他是深恶痛绝的,这种东西害了多少个家破人亡!八国联军掂着洋枪洋炮进北平,还不就是这东西给惹的祸?可这又怎么样?老佛爷还是老佛爷,宫廷照样极尽奢靡。自己的事谁来管,谁来扶一把?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冯驷开始动摇了。
伊水城产烟膏他不是不知道底细,这里土地肥沃,有豫西第一粮仓的美誉,但到了夏粮归仓时却一年比一年少。当地人种罂粟有他们自己的窍门,为防止官府来查,他们把大片麦田的外围全种上高杆小麦,麦稞深处则是一片一片的罂粟“豆腐块”,到了收获季节,他们宁愿麦穗焦头落地,也不会少割半竹篾子的大烟汁。冯驷上任时曾决心一定要断绝罂粟的种植,但不久他就发现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下面的人得了好处阳奉阴违,有的甚至比种植人的都得的多,问得紧了他们做做样子,稍微松一松便放任自流。他也曾向上面求助过,但上面只顾着争抢地盘,天天打得不亦乐乎,只要能收得上税赋,谁还有心思管这些不沾边的小事?
冯驷对麻老二说,这种事千万不可明目张胆,否则以后站起来说话腰板就不硬了,有些事就更没法子收拾了。麻老二让他放心:“我干这行当又不是一次两次,轻车熟路,您以前又不是不知道,三天后你只管收钱,绝不会给你染上半点灰星子。”冯驷还想再问详细,麻老二已急不可耐地出了门。
麻老二走后,冯驷一直坐卧不安。前县长的做法是两头都甩干净,买家卖家他都不沾边更是不见。别看伊水城处处藏有大烟,真正掌握着对外走货的,只有几个黑道上的头头。但他们也不直接出手,而是通过各种渠道“零打碎敲”,比如通过药店明出明入,尽管官文上明确规定,每次不得超过八两,但钱能让超过数倍的重量减轻;又比如通过镖局的货箱夹层,包裹混杂,还是用钱来买路;又比如蚂蚁搬家脚力捎带等等,鬼办法是层出不穷。但麻老二对此全都嗤之以鼻,他先让金御堂担保,从黑道送来数量可观的烟土,自己立了字据加了官印收了货,这种事从来都是现钱现货,宁愿少赚也绝不赊账,可和官府做这种买卖却例外,谁都不怕栽进去。黑道不怕,有金御堂的殷实所在,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曹盛才也不怕,这事他不是做过一回两回了,况且回报实在是丰厚,让他弃之不忍,况且县太爷的面子也不能说搁就搁到那,更因为以前从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岔子,这是宗稳赚不赔的买卖,只有傻子才不干。
麻老二堂而皇之地把烟膏装进箱子,贴上盖有官印的封条,再写上两个黑字:脏物。荷枪实弹一路顺风,什么关卡对他来说全都是摆设。进得城来,找一像样的妓院,吃饱喝足找个窑姐陪上一晚上,再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什么话也不用说,第二天一早老鸨就会过来招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从来没有出过岔子。不料这次他却阴沟里翻了船。
馨香妓院有一窑姐人称肥猫,长的圆瓜酥软,腰身如缸,大腿也粗得像两座并排立着的石敦子,可就是有不少嫖客喜欢,据说,她有一对如“冬瓜坠棚”似前胸,这种别于其他窑姐的“得天独厚”吸引了不少嫖客。麻老二干瘦如柴,也许正是因为少啥稀罕啥,来了第一个要翻的就是肥猫的“黄牌”。没有想到今天却又让别人抢了先,其他几个弟兄都各自“凑合”去了,唯麻老二独自在楼下等候,酒过三巡仍不见肥猫下来,心急问老鸨,老鸨说她也没有办法,那个包了肥猫的人是个“窑皮”,自己在这块地界上做生意,得罪他这种人不值。
麻老二听了不服,说自己明天一早就要回去,不能因为一个“窑皮”,把他凉在这里一晚上,老鸨不敢得罪,他敢得罪。其实老鸨并没有把话说完,那个窑皮就是个无赖街霸,来到这里稍不如意就拍着柜台耍横,说他趟过半个汴京城,谁敢招惹他,谁就是自己在砸自己的场子。老鸨敢怒不敢言,看麻老二腰里别着盒子炮,又带着好几个人,想借他手替她出口恶气。
麻老二不知深浅,冲上楼去,一脚踹开阁子门,用枪指着窑皮的脑袋,把他顶出了馨香妓院的大门。虽大功告成,可麻老二却不能如愿以偿,屡试不能如意,大为光火,怨恨倍增,正恼羞成怒无处发泄,突然窑皮带着几个警察破门而入,麻老二破口大骂,结果被狠狠扇了几个耳刮子,仗其手脚上有点功夫,把几个来人打得东倒西歪,只可惜一拳不抵二手,终了还是被带进了警察局。晚上同监牢头和几个人围过来把他按倒在了地上,又结结实实揍了一顿。看监的老头指着“窑皮”的背影说:“你惹他干嘛?他和警署的署长儿子是兄弟哥们,你这不是自找罪受!”
“警署的署长可是姓熊?”麻老二突然想起临来时,冯驷曾说写封信给省城的同学、现任警署熊正国署长的信带上,万一碰上什么意外,也好有个出来说话的人,当时他不在意,觉得没有必要。现在他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跪求看监的老头,请他务必给熊署长捎个话,就说自己是伊水城冯驷县长的手下,是被派来公事的保安团长,在街上与人发生了点小误会,求他放自己出去。答应给捎话老头三块大洋以酬谢。
按约定时间,麻老二昨天晚上就应该回来,可现在眼看离太阳落山只差半竿子了,仍不见他的身影,冯驷此时如坐针毡,唯恐出了啥事。直到掌灯时,麻老二才一脸青紫,一拐一拐地走进大门。麻老二说他们在路上遇上了歹人,以死相拼才保住了这些钱。
不管怎么说,钱总算是有了着落,第二天一大早冯驷就去书阁院找房东交易,没有想到的是房东却变卦了,说有人比他出的价钱多,卖房子卖地自然是就高不就低。冯驷不愿意,随口威胁了他几句。房东是个老学究,认死理,根本不吃他那一套。
“这都民国了,孙先生讲民生,民权,你身为政府官员逼民强买强卖,我去上面告你!”老学究不知道天高地厚,竟然反过来把县长给教训、威胁了一顿。旁边看热闹的人多,冯驷嫌碍面子,不再与他理论。回来他把麻老二叫过来说:“本来我给他的价钱可以说是足头足尾,没想到这个老不死的不识抬举!明天你去把这个事情办了,钱只给他数个零头,让他在契约凭据上签字画押,多一文也不给!”
当晚,书阁院的大门上被人用枪打了几个窟窿,一大早老学究就被局子押进了大牢,门口布告上写得很清楚:“勾结土匪,图谋不轨,亵渎政府,污蔑官员,恶意……”围观的人心里都很清楚,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没过三天,麻老二就把书阁院的整套契证送到了冯驷的案前,上面有老学究歪歪扭扭画押和血淋淋的手印。冯驷长长舒了口气,又矜恤的对麻老二说:“算了,得饶人时且饶人,把余下的钱给他放他走吧。”麻老二说,钱可以给他,可人恐怕是走不了了。原来老学究宁打愿被死也不认罪,麻老二只好用抓他祖孙三代来陪审吓唬他,老学究这才屈从,签字画押后实不能咽下这口冤气,眼一瞪便呜呼登天了。人不在了,麻老二自然也不会把钱让他带到阴间去,他对冯驷说,他一定照办。
书阁院换了人家,门口和院内各个角落、旮旮旯旯都用鞭炮崩了崩,说是去旧迎新,驱阴清障。古先生也专程过来道贺,在墙根门脑上贴了几处黄裱纸,上面画有谁也看不懂什么意思的“镇邪符”,又焚了香,请得土地、财神、灶王爷入位。工匠们这才开始里外忙活着翻新,正堂上屋全部换上了清一色的新瓦,旧瓦不留半片;房脊两头的灰色兽头也由原来的斗牛,换成新烧制的琉璃瓦神座天马;花匠们移花接木,吐故纳新,左右植下发财树、摇钱树、子孙藤、福寿花,就连茅房门口也种了两棵,伸脖子探身的龙爪槐;漆匠们爬高蹲下,连檐下的六根顶梁圆柱,原来的黑山漆也被大红洋漆罩了一遍又一遍。
有阿谀者欲将门楼上石匾取下,把“书阁院”换成“冯宅”,或者请县长提名再书。冯驷站在台阶下,仰视良久,“书阁院”这三字虽无书者落款,但细观之则内涵非凡,底蕴深厚,起笔胸怀若谷,落墨遒劲有力。自己虽然也好舞墨励字,但不敢与此相比,天地之间岂能相提并论?便让工匠们加倍小心,清理加固擦洗。
麻老二这一阵子忙得很,手头上有了钱,动不动就往洛阳城里跑,借口是给冯驷办大婚用品,也时不时买些城里人时髦的东西,如苏杭的绸缎、东北的皮货、洋人的香水等,讨得县长直夸他会办事。只是他每次去馨香妓院时,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钱花得不少,却让肥猫奚落的无地自容。“你以前那种钢枪不倒的雄劲都到哪儿去了?现在连个腊枪头都不如,你也配做个男人!”肥猫每每火急火燎地说说。老鸨自诩懂得行道,给他换了几个“新鲜的”,结果仍被耻笑。麻老二觉得是曹盛才给他的药酒使得怪,这样下去跟个太监有啥两样?又联想起他和郭凤的事,更觉得这中间有套路,开始怨恨起了曹盛才。
前几天,麻老二给县长买了个精致的小摇篮,讨好地说,等县长有了少爷公子小姐千斤,这就派上用场了。县长关心地说他年龄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等瞅个机会给他物色一个。麻老二嘴上感激涕零,心里头憋屈地直想哭,倘若这事真的来了,头天入洞房,第二天新娘子还不得哭哭啼啼回娘家?还不成了伊水城里的大笑话?以后还咋往人前站?所以他从来不敢在冯驷面前提及此事,可县长却特别地热心,让麻老二再去洛阳城时,把给新嫂子的礼物买成双份,他已经给他看好了一个未来的媳妇,是城东孟家豆腐坊的二丫头,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孟丽芸,见了面他一定能看上眼,大脸盘,双眼皮,长辫子,身材不是那种柳条细腰型,但上下丰满匀称,谁见谁都说将来是个生小子的料。孟掌柜老伴去世后没有再续弦,里外生意都有她照料,作坊里顾有五六个伙计,被她指使地个个像走马灯一样不闲着,可工钱不也少拿,这丫头可以说是嘴一把手一把,孟家豆腐在伊水城声誉满满,豆腐从不掺假,瓷顶顶白生生,称足了还会再给你添上一小块,引你下次再来,再加上她为人热情开朗,十人见了九人夸。
冯驷说:“前两天得知我书阁院要办喜事,父女俩专程上门给定了数量,还多给了两屉,免得到时耽误事。得知其女尚未婚配,我当即就提交到了你,他家虽然生意兴隆,但无男丁,你正好又是孤身一人,这可真是一桩打着灯笼也碰不上的好事!”
麻老二听了,懊悔不已,起身用头撞门。冯驷问缘由,麻老二便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抖了出来。冯驷听后不语,心里知道这是自己种的蒺藜,可现在让他怎么再去拔除?便随口埋怨了几句:“俗语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外面的女人多得是,你要是真想有个吃饭洗脚、热被窝的地方,现在的小寡妇还不是一抓一大把,你招惹那拖家带口的蛮媳妇干啥!”麻老二听了也不分辨,把手按在枪套上,眼爆凶光,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他姓曹的让我断后,我绝了他全家!”说完就往门外走,被冯驷厉声喝住:“你要是敢给我闯祸,我现在就崩了你。”说着抓起身边的手枪,啪地一下子弹上膛。麻老二回身双手捂脸嚎啕大哭。
冯驷把枪往桌子上一拍,说:“起来!我真高看了你,经不起半点熊事,念你跟我鞍前马后,我给你说句话,保你恢复如初。”麻老二以为还是找曹盛才说情,摇着头往后退,说:“虽然解玲还需系玲人,但曹盛才是个有仇不报非君子的人,别看他天天眯着双小眼,表面慈善得像个菩萨,可诡计恶点子揣了一肚子。”冯驷呵呵笑着说:“我原以为你仅是一介武夫,这一番话说得倒像是个谋士。”
“谋个屁!不知不觉就让人给骟了,还乐得感激不尽!”麻老二沮丧地说。
“打脸!你以后在我面前说话干净点,少给我污舌臭嘴的。”
麻老二喏喏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冯驷这才缓了口气说:“你去西街齐家药铺找齐德旺,什么也不要说,伸出胳膊让他一诊就万事大吉了,服上他的三三见九三副汤剂,你小子又可以出去风流了。”
此乃真是:成也肃何败也肃何也!
冯驷得好好维持着这头拉套的驴,这来往洛阳城的“生意”太诱人了。为此他还专程去见了一趟同窗好友熊署长,“要得亲,一吊铜钱两人分;要得生意成,对半切瓜不心疼。”没有他的庇护,稍不留意翻了船,那可就是血本无归,当然少不了麻老二在这中间跑龙套。
麻老二慌乱不迭地来到齐家药铺,只见里外都坐满了前来看病的人,连门口大车上的人也守着规矩在等候。麻老二不管那么多,径直来到诊案前,把正在接受把脉的人赶起来,自己胳膊一伸,挽起袖子对齐德旺说是县长让他来的。齐德旺一脸不悦地劝他安顺序来,就是皇上下圣旨,也得有个先来后到。麻老二赖在案前就是不起身,说:“他们能和我比?他们的生死性命、居家平安,都得由我这个保安团长护着,我占个先也是为了他们好。”齐德旺说:“兄弟出此言真的让我无所适从,你看这门里门外,有的还是大老远起五更来的,你我是熟人,你白天公务繁忙,晚上不妨我专程登府为你诊看咋样?”麻老二无话,看了看周围都是鄙视和厌恶的眼光,自觉无趣,放下袖子说:“晚上不可太晚,我还有公事!”出门悻悻而去。
反正今天没事,麻老二准备到孟家豆腐坊去见一眼孟丽芸,路过曹盛才的金御堂,郭凤依在药铺门板前在嗑瓜子,见麻老二过来挑逗地朝向吐了口爪子皮,把嘴唇向外翻了翻,伸了几下舌头,惹得麻老二心里痒酥酥的。不过这次他没有敢上前去搭讪,撅起肚子故意朝郭凤用力拱了几下,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