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一手叉腰一手掂着一根擀面杖,怒目横眉地站在麻老二面前喝道:“你疯了?是人都知道个好歹,你良心让狗扒吃了?”麻老二趴在地上不起来,向谷雨讨好地哀求道:“嫂子你可得救救我,你家掌柜他……他是要把我往死里治啊!”谷雨转身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用擀面杖敲着地说:“起来,起来!你说的话连半句我都不信,我家掌柜肚子里就长不出那歪心眼来,是你自己作死还倒打一耙子,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听完麻老二说完服药后的症状,齐德旺也大吃一惊,这是要断他的命根啊!亲自到药柜前仔细核对了方子,又问了抓药的药把子是否抓错?一切无误。又问了麻老二也没有吃什么犯禁的东西,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谷雨无意中问麻老二:“是不是你搁了什么冤家仇家,半夜里给你把药调了包?没有换成砒霜毒死你就算不错了!”麻老二这才想起来,说:“调包倒是不会,只是从这里回去半道上被小混混们给劫了钱,五包药只剩下了三包。”齐德旺也开始怀疑,让他快回去把剩下的药渣子取来对一下方子。麻老二说他连煎药的砂锅都砸了,哪里还有什么药渣?
齐德旺说,如果他不能把药渣取来,就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的病也就无从下手了,麻老二想了一下说,还有一付他打开后没有再敢煎,就直接来到了这里,说完,一个驴打滚起来慌里慌张地去了。
麻老二离去后,谷雨也觉得奇怪,丈夫给人治病一向殚精竭虑,谨慎了再谨慎,细致了再细致,从来没有失过手,更不会因此去得罪什么人,怎么会遭人栽赃呢?齐德旺也觉得这中间有蹊跷,便把章自哲、孟家还有曹盛才及麻老二之间的事,前前后后对谷雨讲了。谷雨说:“章自哲虽然小人,但大可不必绕这个弯子,孟家更不会,是不是师兄为出那口恶气让人干的?”起初齐德旺并不愿意往这方面想,当把麻老二拿来的药渣一一对照后,也就不再疑虑了,没有人比曹盛才更懂得这个方子的用法。
齐德旺叹了口气对麻老二说:“药的确是被人调了包,只是调包的人没有估计到你会一次抓了五副药,加上你只服用了两剂,倘若调包的人全都如愿,你现在恐怕已是病入根髓无救了。只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你尚无大碍,以后多防着点就行了。”麻老二断定这事非曹盛才没有别人,发誓今生与曹家死作到底。
一向不来崧岳酒楼的冯驷,这次不得不来了,主家是伊水城守备团的团长章自哲,作为一县之长,城防安危是大事,对驻军自然敬上三分。同桌的还有孟家豆腐坊的孟掌柜、曹盛才和郭虎。原先孟掌柜碍于冯县长的面子,没有立即答应章自哲,结果被他轻易而举地给撂了个跟头,生意好几天做不成还差一点引祸上门,现在冯县长给了台阶,何不乘坡下驴?再加上曹盛才说麻老二有毛病,也就顺水推舟了。他问了丽芸,闺女乖巧地说听爹的。所以今天他以老泰山的身份位坐上席。其他二人也各有想法,一个达到了目的,一个想趁机巴结团上也好将来晋升。章自哲说,今天来的都是近人,主要还是宣布他与孟家的亲事,说完恭恭敬敬给孟掌柜端了一杯酒,其他人也跟着祝贺。众人还没有动筷子,护兵就跑进来报告,说日本人打过了黄河,上面让团长立即到军部开会。大家没有心思再吃下去,也就草草散场。
“日本人来了!烧杀抢淫无恶不作……”消息像长了翅膀,立时传遍了伊水城的各个角落。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跑!穷人有穷人的跑法,两个肩膀头抬一张嘴,不死有吃的,到哪里都是讨生活;富人有富人跑法,除了命还多份带不走的万贯家产。贝勒爷是城里工商界的大拿,身边围着的都是些长袍马褂、西装革履的人,此时这些人的惊慌,不亚于天就要塌下来的恐惧。贝勒爷还是那句话:“走?往哪里走!我是不走,你们要走你们走。”
有人说日本人来了乱杀无辜如何是好?贝勒爷说:“他们要的是地盘、是天下,把人都杀光了谁给他们纳粮赋税?当年冯玉祥率大军进紫禁城,刀枪剑戟声势浩大也没见他杀过几个人。”还有人说日本人是外夷不能相提并论,贝勒爷反问道:“元朝的孛儿只斤·忽必烈,还有我大清的努尔哈赤、皇太极,大汉都说是外夷,最后都又怎么样?”众人私下议论,这老爷子真是老糊涂了,跟他说不成啥道场,还是各自打主意吧。
那贝勒有自己的想法,听说当今皇上被日本人接到了东北,天天恭着敬着伺候着,说不定哪一天就回驾了。还有当年八国联军的洋鬼子进北平,老佛爷白白出去受了一茬子罪,最终还不是又回来了?外来的人谁都在这片土地上呆不长,大清几百年的风水滋荫,天地山水通人性,根本就不认这些外来户。自己是前朝大臣,难道他们还能对我怎么样?其实根子里他是舍不得身边的万贯家产。
晚饭的时候巴武来了,哭丧着脸说,这阵子一趟生意也没有做成,“镖行”的钱倒是赔了不少。现在除了西边的路还能走,其他三面都乱得很,难民、溃兵、劫路的都挤成了堆,连他那三辆拉货的大车也被国军征用了两套,只说是过了灵宝,最后到哪里去也没有了信。“我看这生意往后是做不成了!”巴武没有了平常那种势势呼呼的劲头了。
那夫人让秦妈汤了壶酒,又上了盘瓜子杂花生,对巴武说:“你今天来不是为了诉苦和喝酒的吧,有事你就痛快地说。”巴武用力嘬了口酒说:“还是老姐姐知我,我现在方寸有点乱,眼看日本人就要大兵压境了,不知道走还是不走?月蓉的婚事是提前办还是等到日子再办?想请贝勒爷给个主见。”
贝勒爷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平常你嘴边就知道挂着那点过五关斩六将的破事,这还没有开始走麦城,就迷道了是不是?听我的,既然天不时我,但吉日可另择,大婚一定要提前办,这叫一喜压百邪,省得这中间出啥不便当,更是不能让别人看咱的笑话。”巴武表示赞同,心想提前就提前,反正以前在众人面前吹过的,要办就得是“伊水城第一”,也就有理由推辞了。
贝勒爷又说:“大婚后闺女月蓉要跟着冯驷立马走,他是国民政府的人,当朝不用前朝人,万一城破了还真不知道是祸是福,当然你也可以跟着他们走。”
巴武说:“我不走!我一辈子不吃别人的嗟来之食,让我跟着他们讨生活,哼……”说着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悔恨地说:“当初如果听您的,踏踏实实买上个百八十亩地,也不至于现在弄个鸡飞蛋打。”贝勒爷宽慰他:“无商不富,只是赶到了这不安分的年成罢了。骡车虽然没有了,但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凡事当往远处看,不在这一时一事。”
巴武还没有走进县衙就在大门口碰上了冯驷,他也是去巴家想提前把婚事办了的,二人一拍即合,只是都有些遗憾,恐怕这彩礼就收不全了。冯驷说,结了婚就让巴武带着月蓉到山里去躲一躲,自己和章团长誓与城池共存亡!
巴武一听指着他的脑门就骂开了:“你要找死别来祸害我闺女!”冯驷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把巴武拉到一边解释说:“我这个身份不这样说能行吗?您老多担待。”巴武知道他习惯了打官腔,不满地又教训道:“以后再说这种心口不一的话要分分场合、分分人,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谁听了都知道尽是些废话!”巴武仍不放心,问:“想好去处了吗?”冯驷左右看了看点了点头,觉得这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就请他到县府里去坐坐。
巴武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让他赶紧去古先生那里一趟,日子不说了,只要“跨过门槛”的时辰对就行。临走又吩咐说:“你先去礼拜一下贝勒爷,让他给你主持婚事,他身边可都是有钱的人。”巴武仍然惦记着众人的份子钱。
冯驷来到那府时,看见上屋厅堂里章自哲正在和贝勒爷说话,心中纳闷:这个从来“不礼上下士”的人,今天怎么了?肯定有什么大事不得不亲自来,便在院中的落轿亭下一边等候,一边侧着耳朵往里听。
章自哲是来要钱的,他对贝勒爷说,上面让他死守伊水城,这仗还得靠全城的民众联合起来打,兵民如一才能克敌制胜,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将士们可以在城墙上抛头颅洒热血,全城的百姓当然也不能袖手旁观。他要贝勒爷出头让所有人都能捐款助战,说:“我们可以为众人去拼命,但不能没有一点慰藉,我们不是趁机让大家捐资,主要是为了鼓舞士气,形成同仇敌忾的氛围。”
贝勒不说话,心里还惦记着在章自哲手里的那对雌雄象牙短剑,章自哲虽然也意识到了原因,但他就是不往那方面提,接着说:“我想只要有您老出面,城里城外的工商界还有其他众人是不会拒绝的,这也是国人当尽的义务。”
那贝勒问他需要多少?章自哲说自然多多益善,最少也不能低于两万块大洋,分到众将士手里也没有几个。还是那句话“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全城的凝聚力”。那贝勒说这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数额这么大,恐怕一时半会儿积不了这么多。章自哲说,那府家大业大,想拿出这点钱应该不成问题,将来众人把钱捐够了再补上是一样的。那贝勒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摆了摆手说:“话可以这么讲,但根本不是那回事,我那府一向做事光明磊落,不会用这歪门邪道去敛财,国是国,家是家不能浑了。”
“都是为了国家兴亡嘛,没有了国那还有你那府这个家?”章自哲本意是想唱个高调再激他一下。没有想到那贝勒竟勃然大怒:“咱们有事说事,你别在我面前来这一套!什么国不国、家不家的,春秋数国灭亡,千家万户还在,大清亡了,我姓那的家还在,换了国号仍然后代昌盛,别拿这些来糊弄我!”
章自哲来那府不是要来理论的,那贝勒的态度因为一句话突然转变,这让他猝不及防,喝了一口茶掩住一时的窘态,起身告辞时话里有话地说:“这个事还请那参议再考虑考虑,不过这仗要是真的打起来了,那些兵们急了到处乱窜,我可真的是收不住缰绳,到时候你可别……”那贝勒重重地一放茶碗说:“我那府的门从今天起就敞开着,看谁敢跨上台阶一步!”
冯驷听里面声音不对,忙向上房走去,正好与章自哲撞了面,见他脸色异样知道发生了争吵。一把拉住章自哲说:“正好章团座也在,我有好事要告知,来来来,坐下坐下。”
贝勒爷听了倒没有说啥,章自哲借着刚才的劲说:“国难当头你还有心思办这事?我看还是往后放一放再说。”贝勒爷则反着接上了茬,“该办的事一定要办,不能那边枪还没响,这边就啥事都不干了?”又对冯驷说:“定下来了我去给你们主持喜事。”
冯驷谢过,又对章自哲说:“刚才章团长说的话我在外影影绰绰听到了些,这事我正在着手办,我这不是就来和贝勒爷商量吗?”
一开始章自哲是想把这个事交给冯驷的,后来想了想不妥,雁过拔毛,这小子手上沾了油,捐了钱财物还不得给他留下一大半?所以……
冯驷说,其实战事也没有人们想得那么严重,蒋委员长已指令蒋鼎文和汤恩伯两位司令长官,率四十万大军迎头痛击来犯之敌,不日即可把日寇赶回黄河北岸。章自哲听了用鼻子哼了一下没有说话,那贝勒说,攻城掠寨那是朝廷上的事,让他们都回去忙各自的事去吧。
就在当天晚上,巴武失又急慌忙的来给贝勒爷报信说,洛阳城被日本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外面的几十万国军都撤了。“厉害呀,谁都没有见过那阵势,碗口粗的洋炮就跟河滩的柳树桩子似的,一排一排多的数不清;那一群一群冒着黑烟的铁甲车,屁股一撅就能把几丈厚的城墙给拱个大窟窿;天上的飞机就更不用说了,转着圈子像牛拉屎一样,往城里一层一层地屙炸弹,炸的是里外房倒屋塌四下起火,连千年的文峰塔都给震歪了,说不定掉过来就该打咱伊水城了。”巴武无不担心地说。
贝勒爷不以为然:“想当年皇太极也就是带了八旗之弟占了北平城,之后这天下不就归顺了?小日本岛国一个人脉困乏,他们哪有能耐顾得我幅员辽阔?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让他回去赶紧把月蓉出门的大喜操办好是正事。
那贝勒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也没有底,三个儿子都来信说,日本人是毫无人性的兽兵,沿途更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万不可用国人的思量去权衡,仅南京一日就杀了几十万中国人,河水数月血红不退。让他早点想个退路,务必要避一避风头。
“也罢!”那贝勒心里想:“凡事往坏处想,好处着手也不失为良策。”
齐德旺被叫到那府,在后院挖了个齐腰深的大坑,贝勒爷亲手把一个一搂粗的大酒坛子,用蜡封了口,又用皮褥子包了个严实埋了进土里,看了看仍不放心,又让他去前院铲了草皮敷上还浇了水。然后把他带到屋里指着两个大木箱说:“今晚你就出城,把这箱子送到你老家栗子坪去。”齐德旺不知道里边是什么,只是问拉回去是埋起来,还是先放置在家里?贝勒爷用手按着箱子盖说:“这里面的东西看着不值钱,可都是咱家的全部家当啊!除了地契房契还有租借契,城里城外生意上的账本,还有……行了,你快收拾收拾动身吧,到家安置好了别停,明天是冯县长的喜庆日子。”
冯驷的婚事如期举行。古先生说等不到日子就得赶时辰,不能按惯例贴在午时前,就得鸡叫出门,日头不出来花轿车就得落到院子里。
谁也没有见过和听说过天不亮娶媳妇的,可古先生的话就是“旨意”,听了没有错,照办就是了。鸡叫三遍,巴家大院门前鞭炮、火铳震天,唢呐笙竹齐鸣。大早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城里好多人还以为是日本人打了进来,一时间狗吠、门响、呼唤声搅成一片,等明白过来,满街除了怨恨还是怨恨,回家枕头还没有沾住,县长家的书阁院门前又是一阵子,那边炮竹声还没有落,远处又传来了几声似乎和爆竹一样的枪声,人们也就不再去理会,也许是保安团在鸣枪助兴。
不过这次可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简单,一群穿着杂乱,可手中却持着清一色步枪的人,趁着灰蒙蒙的晨雾,从城西鱼贯而入,直扑临街闹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