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当地办红事的惯例,冯驷为各位宾客同样备下的是“三八流水席”,这是豫西地区的大宴,菜肴分三次轮番上且如流水不断。八凉八盘八扣碗,每次都是四荤四素,为表示与众不同,冯驷特意让操勺的大厨,为中午来的宾客加了两个大菜:炭火烤全羊,浑汤葫芦头。前者是为了显派头,后者是专门为来守城外围的邱团长准备的。
大厨一切准备停当,用炒勺不停地敲着锅沿催着上菜,端着木条盘的“跑堂”围了一大圈,就是没有人动,说县长交代了,邱团长不到不能开席,这是礼式。等来等去,在门口出现了的却是张撂子,只见他头上歪戴着个大檐帽,眼上挂了个“驴罩眼”,三四个子弹袋横七竖八的吊在身上,腰里别了把盒子炮,一只手拄了支长枪,一只手掂了把大刀,身后的人都是一身的国军打扮,个个如饿死鬼托生过来的干豺狼,瞪着大眼、滴溜着涎水,死死盯着满桌子的酒菜。人们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时院子里鸦雀无声。
张撂子这小子真是哪里不痒挠哪里,这时候来不是在找死吗?其实人们都不知道他是“顺道而来”的。日本人打洛阳,张撂子本想趁乱去狠狠捞上一把,头天晚上就带着十几个弟兄下了山,刚走到洛河边就傻眼了,城里城外火光冲天,四面机枪咕咕地叫,炮弹也咣当咣当的不停地撂,光听声音就吓人。张撂子鞋都没湿,带着人就往回返。半道上碰上了个逃兵,搜了搜全身,除了身上的衣服其他啥都没有,问了才知道,邱团长在前面设了伏,准备堵日本人去伊水城的路。
贼不跑空,路过伊水城时,张撂子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着装对手下说,咱这身招牌货谁也不敢拦,跟我进城去捞不住大的,咱就顺手捞个小的,总不能让弟兄们白白跑腾一夜。众人虽然疲惫,一听说有财可发,也都来了精神,拍着手中崭新的家伙,把枪栓拉得哗哗响,直嚷嚷:“就是就是!这玩意还没有开过苞,今天让它见见血。”
张撂子的杆子的确是鸟枪换炮了,前几天国军被日本人撵得溃不成军,在往卢氏山里撤的时候满地扔的都是枪,张撂子们如同在路边拾劈柴,成捆成捆地往回背,还把他们脱扔了的军服也都给换上,连军帽也一顶一顶的试过,只是值钱的东西没有捡到多少。有人拣了一副黑色蛤蟆镜,虽然一边的镜片有一道裂纹,但张撂子仍然稀罕得不得了,一把扯掉脏兮兮的破布眼罩换上,说当初他在山西时,只有大官们才有资格戴这东西。
张撂子一伙进伊水城时没有费多大的事,身上穿着国军的服装,再加上夜不观色看不清楚,城门上只问了一声口令,张撂子答:“狗屁口令,老子是邱团的人。”便大摇大摆地进了城门。在城里他们并没有捞到多少油水,大多数人都提前把值钱的东西转移了,杨记当铺也不例外,起初连门都不敢开,直到门上被枪子打了几个洞,才战战兢兢问了声谁?
张撂子没有翻出来他想要的东西,就让人把杨掌柜绑了票,让其家人拿钱上山去赎,出门刚巧碰上了赶着驴车从栗子坪回来的齐德旺。
齐德旺说张撂子:“你这是干啥?日本人来闹还不够,你也来祸害,还让人活不让了!”
张撂子死皮赖脸地说:“谁都得吃饭,让他们给弟兄们均点有啥不妥?哦,对了,上次听说我还有点东西落到了你家的后院,不该是你给独吞了吧?”
齐德旺扬了下赶驴的鞭子说:“你还有脸提那件不光彩的事?早就物归原主了。你也早该改邪归正了,没想到你又重操旧业,你这啥时候是个头?快把杨掌柜给放了!”齐德旺说着又扬了扬手中的鞭子说:“否则我当街吆喝一声,看会出来多少人收拾你们!”张撂子知道齐德旺说到做到,且不说惊动了守城的军队自己出不了城,仅就保安团和两厢的百姓,就能让他成为过街老鼠。“好好,算你欠我一个人情,放了放了。”张撂子悻悻地吩咐手下。而后带着一帮子垂头丧气的弟兄向城门走去,刚到街口,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用鼻子使劲地嗅了嗅,哪里来的一阵饭菜的香味?一晚上水米没沾牙,现在正值饥肠辘辘,便寻味追了过来。
“哈哈哈!天不亮就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还以为是谁家出殡呢,没有想到是冯县长大早上起来娶媳妇,赶早不如赶巧,弟兄们还等个球啊,上!”张撂子话音刚落,土匪们便疯了一样冲到桌子边上,连撕带咬往嘴里填,弄得盘子汤碗乱咣当。只听得礼桌前有人用力一拍桌子,怒声喝道:“这成何体统!谁是你们首领?给我站出来说话。”众人回头看是贝勒爷。只见他气的胡子乱颤,手中的拐杖嗵嗵地直往地上捅。张撂子手抓起碗里红扣肉塞进嘴里,嚼得是满嘴流油,喷着肉渣说:“你诈唬个啥老东西,谁家结婚不就是图个热闹,老子大老远来给你们捧场,不给份子钱就算便宜了,还……还……”一块肉呛进了喉咙,憋得他捶胸顿足上不气连咳不止,蛤蟆镜也掉在了脚面上。
“你,你是土匪张独眼……张撂子?”贝勒爷终于看清了前面的是谁。
“是我咋啦?你别用你那破拐杖指来指去的,要说咱们还是亲戚,不然我早就对你不客气了。”张撂子嘴里吃着,用眼角瞟了他一下说。贝勒爷忍无可忍,举起拐杖踉跄着就要打过去,张撂子闪了一下,抬脚踢开桌子,抓起身边大刀“嗖嗖”地抡了几下,奸笑着说:“要不然随便杀个人给你看看?”
贝勒爷恨得跌坐在椅子上,挣扎了半天也没有站起身来,有人跑过来想扶一把,张撂子一伸腿把来人绊了个狗吃屎,顿时笑得他前俯后仰,突然觉得头发被人拧起来转圈。
“痛痛痛!”回头刚要发火,一看是谷雨,连忙讨好地说:“哎哟,原来是表妗子,松手松手,来陪你外甥喝一杯。”谷雨又使劲揪了两下他的头发,厉声说:“你小子找死啊,也不看看这是啥时候、啥地方?还不快滚!”张撂子赖着脸说,催人不催食,就是吃饱了也得歇歇脚。这时候齐德旺也从大门外走了进来,一看见张撂子就急了,凑到跟前低声而快速地说:“快走吧,你前脚进这个门,冯县长就从后门出去调集保安团了,再晚一会你也成了这里的一锅烩菜了。”
如同上次一样,张撂子让众人都脱了上衣,把桌子上能兜走的馍菜一股脑地全部包走,像黄鼠狼拉鸡一样溜出了院子。刚出城门,就听见后面的追兵噼里啪拉的枪声直响。
贝勒爷缓过气来直埋怨女婿两口子,怎么就这样放了那帮刀客?两人都说像贝勒爷这么有身份的人,和这些鼠辈们说句话都失架子,赶走他们省得在跟前污了众人眼。别人也劝:算了算了,一帮子小毛贼不值得您上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定哪天出门路边蹦出个赖蛤蟆来,不咬人吓一跳,跟他们结那孽干啥?贝勒爷说:“这么个大喜的日子,被这帮奴才们搅得乌七八糟的,可恶!”
巴武缩在后面没敢露头,他怕上次那件事张撂子想起来会和他过不去,幸亏那畜生没有进新房,否则他们绝对要拼个死活不可。
冯驷带着麻老二出了城门,对着张撂子去的方向打了一阵子枪就返回来了。一进门就连连向众人作揖、不停地抱歉:“对不起诸位,让大家受惊了!刚才章团长下令,即时起凡进出城门者一律细查,绝不放过一个不速之客。”说着又命令麻老二和众人:“来来来,大家快点搭把手,拾掇拾掇我们继续。”
冯驷有些后悔,古先生说让他摆上七九六十三桌,院里摆不下可以摆到大街上,他觉得太铺张了,所以把宴席还是摆在了院子里,只不过是分成了两下,早上请的都是亲戚邻居,中午才是政界和军界,要是听了古先生的话,院里院外都坐满了人,再借给他张撂子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沾沾边!
邱团长没有到中午就带着十几个护兵来了。三大杯烈酒下肚就拍着胸脯对众人说:“有我邱某人在,大家只管放心,小日本胆敢妄为,我打他们个满地找牙!”章自哲瞟了他一眼问:“听说贵团用重兵在前山下了网,捂住了只兔子没有?”邱团长说:“嗨!别提了,那帮小日本不知道怎么知道是我邱团在守山,到了伊水城的路口,连看都不敢朝里边看一眼,像赶驴一样尥蹶子就往洛阳城方向窜,你说我这不是白忙乎了吗?”章自哲也趁机表白:“即便他们插翅落到我的城根下,我当然也会让他们有来无回。”有人赞叹,有人沉默,有人不屑,但两人都觉得自己说的话有“血性”。
贝勒爷从早上陪到中午,体力有些不支,对大家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便起身告辞了,临走时向齐德旺丢了个眼神,让他出来一下。在僻静处贝勒爷对他说:“你听出啥门道了没有?君子不言心中实,他们说那些大话是在给自己燎底气。”齐德旺说:“但日本人总归还是没有过来。”贝勒爷有点急,“你懂个啥!他们是等破了洛阳城,再腾出双手往簸箕里扒。”齐德旺似乎明白。贝勒爷又说:“你今天发现这么大的场面少了一个人没有?曹盛才!听说他郭家大伯和老蒋不一伙了,在南京政府当了个什么部长,你再想想,姓曹的不一定知道了什么信,早就去做打算了。你回去和谷雨商量一下,真不行带上孩子们,回你老家栗子坪去避一避,走时给冯驷打个招呼,把月蓉也带上,小日本的矛子头再长,也探不到那里去。”
齐德旺说贝勒爷不走他也不走。老泰山气得直跺脚,恨恨地说,当年清军入关,杀鸽子连鹌鹑都捎带着,打仗谁还给你讲什么理?要是格格和两个孩子有点啥事,那家决不会饶了他!齐德旺听了也开始担心,赶忙回家让伙计套了车,左等右等不见月蓉的影子,谷雨说:“人家新婚燕尔,你非得这时候把人家给拆开。”齐德旺赶忙解释说是贝勒爷的意思。谷雨搂紧两个孩子故意逗他,说:“我们都走了,你是想孩子还是想我?”
齐德旺喃喃地说:“这都老夫老妻了,说这些让我……”
谷雨捂嘴一笑:“哎哟哟,脸都红了,还老夫老妻呢!”
齐德旺看着两个孩子遮掩地说:“你看你,当着孩子们的面……我再去催催他俩,要不然进了山天就黑了。”
谷雨让他先等一下,听她把话说完,家里该藏的东西她都藏好了,钱在门口台阶边埋了一半,她随身带了一半,省得到时候那帮日本人一镢头下去全给掳了去。又再三交代让他自己多照顾好自己,白天到那府去吃饭,晚上不要出家门,凡事多和贝勒爷商量,小心灯火等等,还说,要不是父亲守在城里孤单,真得要让他和自己一块走。齐德旺急不可耐地催他们快点走,说不定哪一天自己也就会回去的,又说,有他在贝勒爷身边,让她尽管放心就是了。
冯驷终于拉着月蓉的手小跑过来了,快到了车前俩又站住了,卿卿我我的不知道又在说点啥。谷雨听着远处传来的枪声越来越密,着急地大声喊道:“快点吧!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俩再黏糊一会儿可就真成了生离死别了。”
书阁院里的第三道扣碗菜还没有上,就听得城外“咚咚咚”地炮声连响,接着就有人来报说,日本人打过来了。邱团长听言猛得怔了一下,把送到嘴边的酒盅狠狠地往地下一摔骂道:“日本人真他妈的哈怂,这不是在糟怪老子吗!虚晃一枪又回来了。”一把拔出枪吼道:“跟我走,把他娘的全给我憋回去!”
章自哲也站起了身说:“邱团长可稳住点,你要是在前面顶不住,我可就只能站在城墙上光着肚子打锣,丢人打家什了,要不你也撤进来咱俩摽着膀子和他们干?”邱团长走到门口又扭过脸说:“你把城门开着,真不中了再说。”
那天仗打得很惨烈,据说日本人在城外光烧尸体就烧了一整夜,恶臭味把人薰得一松开鼻子就干哕。邱团和章团的人差不多也打光了,被俘的都是些挂彩的,日本人把被俘的中国士兵们集中在一起,不管是重伤还是轻伤,一律扔进了几丈深的护城壕里,上面连一铁锨土都没有盖,哀嚎声叫了两三天。
邱、章二位团长和冯县长也不知了去向,有人说他们到最后眼看快顶不住了,边打边向城西撤了,估计还活着。其实冯驷根本没有随队伍撤,他知道那样不保险。一个人溜回了县衙,找出那封曹盛才妻郭凤大伯的信揣在怀里,正犹豫何去何从,突然,院里的杂工吴老三跑了过来,急急说,县长不用慌张,我自有办法,说着拿出一件半旧的长袍替冯驷换上,又给他肩头搭了个脏兮兮的搭裢,然后说,跟我走吧,保证县长大人平安出城。
伊水城的地势如同一艘逆水前行的大船,前厥后坠,船尾处有一道溜夹沟,滑下去顺着沟底,就可循入后面的万山壑……
国民政府衙门换上了日本人的太阳旗,人们搞不清楚,就这么几个人的宪兵队会成了这里的主人?数数人头也就是和张撂子杆子一样差不了多少,还有个宪兵司令部,司令叫霉协川雄,队长叫大冢坟上,你听这俩人的名字,一个倒霉、一个上坟。第二天城门上贴了安民告示,说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共荣,让民众们安分守己,否则大日本皇军是不会容忍的。
偌大个伊水城,一扫平常的繁华和喧闹,除了早上日本人穿着翻毛皮鞋、扛着带刺刀的长枪、在空旷的大街上“嘿哟嘿哟”的跑步声,四下不见一个人,逃出城的人没有人回来,没逃走的不敢出门,店铺自然也不敢开张。直到了第三天情况才有了变化,日本兵用枪托砸开了十字街上的所有铺面,说如果再不主动开门,就“统统地死拉了死拉的”。人们本以为他们只是吓唬人,没有想到他们可真敢下手。西南角上一个熔银子换手镯的小铺子,老两口知道没生意,又怕银货被抢了,第二天到了中午没开门,当即就被日本兵拉到铺子前用刺刀给捅了,两天都没有人敢去收尸。接着便是小街上的混沌馆,明知道没有人敢来吃,又不得不熬上一大锅汤支应着,买不来肉就用些干菜当馅,没有想到被日本兵给看上了眼,一吃味道不对,不光锅给砸了洞,还把掌柜打了个半死,就连那块“大肉鲜汤”的招牌,也给砸了扔在大街上给烧了。
“这日本人是要逼着咱们去给他们说好话啊!”贝勒爷在十字街有好几个铺子,管事的和伙计们溜到府上无不担心地说。
贝勒爷轻蔑地哼了一下说:“想让我向他们服软?这辈子门都没有!想当年我大清沿海杀倭寇……”话音没落,就听见秦妈在院子里大声说:“哎呀,是皇军……大太君来了,还带着这么多人,我这就去通报贝勒爷一声。”说话不及,霉协川雄身后跟着大冢坟上,“咔哧咔哧”地就跨进了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