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政旗正准备把齐德旺抓来二审过堂,曹盛才就又慌里慌张地跑来说,那四回来了,听说要把这伏牛山里的所有八路军一举歼灭,“阵势可大了,国军差不多有十万之众都向这边开过来了,周边村村镇镇驻的都是兵,县城里的财神庙里外也都给圈了起来,说是军部要设在那里,冯县长怕他的书阁院被临时征用,一大早就回洛阳城了,还有就是……”
“好了!这些我都知道了,你快去办你的事去吧,误了事军法可不当儿戏。”高政旗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了曹盛才的话。
国军的大部队要向豫西进发,高政旗早就知道了,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前天上面电文还说是,“大军不日即可到达”,这个“不日”只隔了一天就到了,可见战事之急啊!再加上那四这个时候回来,使他不得不放弃原先想好的,“捏碎个葡萄给枣看”的想法。他让章自哲立刻集合队伍,欢迎那军长率部入城。
刚才曹盛才想要说什么被高政旗打断?早上冯驷临走前找过他,说是来向他辞行,实际上是来警告他不要再想什么歪点子了,“你的任命状迟迟没有到手,我听说是有人提及到日伪时期的有些事,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我给你做证,谁说都没有用。”冯驷说着还用力拍了拍曹盛才的肩膀,显出一副胜利而高姿态的样子。
曹盛才当然表现出感激不尽,可牙根里恨得痒痒的:你个老官油子冯驷,这次回来捞足捞够了,又把我按在了手掌下,如果你敢拿日伪时期的事翻老账,我跑不了你也洗不干净!你路上不得好死!可双手仍然不停地拱礼,再三祝冯驷一路平安顺风。
在此之前的头天下午,冯驷先到了齐德旺家,说自己今天就回洛阳转道再去接月蓉,回来时还请他多多关照,说着拿出一张银票,“这点意思一是来表达我在难处时,您的不弃和扶助之恩,二来是为了将来月蓉生产时的劳谢之意。”
齐德旺说:“我听说我师兄在局子里出了点事,破费了好大一笔钱,好像这事与你有什么瓜葛?”
冯驷不答话,见齐德旺双手摆着坚决推让,就又说:“你师兄那个人歪肠子多得很,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和他搁适这么多年,仍然和和气气,可见你真是心怀大度,让鄙人敬佩不已。”
齐德旺好意地提醒他,不要官做久了心思就不往正事上用了。冯驷知道齐德旺又是在指白妞的事,叹了口气说,一是自己鬼迷心窍,二是他这个年龄了,还没有一个自己的后人,实在是于心不甘。
齐德旺说,男人耳顺之年得子也很正常,况且他离知天命之年还远着呢,月蓉有了一胎就会有二胎的,让他放心,以后千万不可再胡思乱想害人害己。
冯驷长长叹了口气说,我去找过古先生,他说我命中有子,可怎么就这么不顺当?月蓉怀第一个的时候,日本人来了没有保住,第二胎又跟着我东躲西藏得没有成,这个刚稳当些可又赶上了国共大战,你说说这古先生说得到底灵还是不灵?人这一辈子除了为自己,还不是为了后辈人有个基业?我这个官也算是做到头了,这些年来我身上的污点我自己心里清楚,一旦被人揭开浑身上下都是疮,所以有个后人总是有点盼头。
齐德旺说:“我一直认为你还算是个好官,只是后来被熏得有点晕了头了,当然水至清则无鱼,但是为官还是清正廉洁才能让万民敬之,至于后人的事还是顺其自然吧。谷雨家五个,我和曹师兄也只是有两个,这生男生女生几个,都是上天的安排,好多的事情是人为不得的。”
冯驷出门时又说:“这次曹盛才在局子里的事,是因为他自己弄砸了笔大烟生意,我是怕他会拿你出气来刮我面子,特意来提醒你一句。”
齐德旺说:“我自己干过的事情我自己清楚,我自己承担,与别人没有什么关系。”
冯驷摇了摇头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谁知道这茬口还会出点什么事,还是提防着点好。”
冯驷刚走,秦妈就跑来对齐德旺说,让他快点回去,那四回来了可贝勒爷就是不让他进屋,谷雨劝不住也在院子里跪着陪跪呢!
“陪跪,陪什么跪?”齐德旺不解地问。
“哎呀!这一下子我和你说不清楚,你回去就知道了。”秦妈更急。
齐德旺快到贝勒府时,看见街两头都戒严了,两边都不让过,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的绕道退去,有的集在一起窃窃私语,贝勒爷的家法真大,正在教训当军长的儿子呢!还有的说,老子训儿子天经地义,要说这也没有啥,可这动静也闹得太大了。
齐德旺问了才知道,戒严的士兵都是章自哲的人,章自哲也迎了上来,怀里紧抱着一个精致的紫漆木盒子对他说,“快点去吧,贝勒爷正在发火呢,谁劝也劝不下!”
齐德旺进到院里一看,那四和他的随从们齐刷刷地跪倒一片,贝勒爷手里杵着拐杖,在正堂门前的屋廊下,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动着,看样子火气很大。
谷雨陪着那四跪着,可上身则挺得直楞楞的,正在和贝勒爷理论,“您老这是干啥?有啥事不能进屋里说?您看这院子跪的一大群子,好歹四弟也是个带兵打仗的人,总得在他的部下面前给他点面子吧!”
贝勒爷说:“谁让他们跪了?我还没有死,用不着这么多人来吊孝!不是那家的人都给我起来到门外去!”看所有的人都没有动,就又用拐杖指着那四训斥道:“面子?他给那家面子了吗?他连自己的亲娘去世都不肯回来,还有什么脸面提什么面子!”
谷雨不敢说话了,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发过这么大的火。秦妈刚要上前……贝勒爷把手一挥说:“今天这个事,谁也不要给我多嘴!”
齐德旺看谁说也没有用,还是要等贝勒爷出完这口气再说,要不然憋在心里不定还会出个啥事,就连忙跑去搬了把椅子让贝勒爷坐下,一边在后面连连给老人捶着背,一边对满院子人说:“贝勒爷说的是家事,可对大家都是个惊醒,国事连着家事,家里遇上了大事,除非是绳子吊在脖子上了回不来,就是刀子架在头上也不能含糊,忠孝虽不能两全,但忠孝是连在一起的。贝勒爷说得对!谁家中没有父母妻儿老小?大家外面风餐露宿、刀光剑影为的是啥?离开了家你们就成了无本之木,浮水漂萍……”
齐德旺说着对谷雨示了个眼色,“让大家都先歇息着去吧,我们的家事不连累大家了。”
谷雨心中明白,起身照办,把那四的随从都请出了院外,可齐德旺这一会儿却不知道下面应该怎么说了,就俯在贝勒爷的耳边轻声地问:“您说我说得对吗?”
贝勒爷稍松了口气,哼了一声接过话题继续训斥那四说:“莫说你现在是带着千军万马的将头,就是你当了皇上,你娘的丧事你也得披麻戴孝摔落盆,住着哀棍把你娘送到坟上,你……你竟然用一纸打发了!你……你哪里是我那家的……”贝勒爷越数落儿子越生气,扭过头对德旺说:“去把你娘的牌位摆在堂屋门口,烧上三炷香,香火燃到天亮遍时再让他起来!”
谷雨送走了众人,来到父亲的身边劝说:“您看这天阴得这么重,怕是要下雨了,我看还是让四弟跪到屋里……”
“不!就让他跪在院子里,我就坐在这前檐下侯着,看他敢起来!”那贝勒不等谷雨说完就给堵上了。
那四一句话也不说,直挺挺地跪着满脸是泪,他知道父亲的脾气,现在你纵有千条理由,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夜幕刚一降临,天空上一阵雷声过后就下起了大雨。谷雨跑进屋里拿出一把雨伞站在那四身边,齐德旺怕潲进来雨水打灭了香头,这是贝勒爷最忌讳的事,点着的香火是不能断的,用把雨伞遮挡在香炉上面。
秦妈也用雨伞紧护在贝勒爷的前面。四个人就这样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听着雨水的哗哗声,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
突然一匹黑马嘶鸣着从大门口跃了进来,从马背上跳下来一个身着黑色雨衣的人,直奔贝勒爷前面扑通一声跪下,叫了声:“孙儿给贝勒爷请安了。”
谷雨大叫了一声,突然把手中的雨伞一扔,“昌儿?我的昌儿啊!”扑上前去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泪水伴着雨下。
武昌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很吃惊,贝勒爷抖动着手,起身把武昌拉起来,嘴里不停地说:“乖!我的小乖孙快起来吧。”又催促,“快点进屋让我好好地看看我的外孙子!”
大家都围着武昌问长问短,却把那四忘到在了外面,还是齐德旺提醒贝勒爷,“您看四弟他……”
贝勒爷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教训一下知道错就行了,这炷香烧完了就让他起来进屋吧。”
武昌说他被分配到四舅的部队来任职,到了地方才知道部队已经开拔了,就一路追了过来。
“不是说你还有一年才毕业吗?怎么这会儿就……”谷雨问儿子。
“提前了,近日就要和共军开战了。”
“共军?”大家异口同声。
“就是以前的八路军。”
“我的天啊!他们这是卸磨杀驴,好歹人家也是和国军合作,跟日本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谷雨不解。
“这么说你也要和你妹妹文静打了?”齐德旺连声音都变了。
“我准备把武昌安排到参谋部,就留在我身边。”那四终于说了一句话。
“这孩子们都长大了,咋就不能同走一条路呢?”秦妈在一边叹着气,自言自语地问自己。
贝勒爷不理会那四说什么,对武昌说,“我看这样吧,既然昌儿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家里现在需要人手,你爹娘身边也没有个指靠,那家的这份大业,总不能让我这把老骨头一直支应着吧。咱不走了乖,就留在姥爷身边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说着突然停了下来问:“曹文呢?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曹文被战区司令部送到国外学医去了,我本来想让昌儿一块走的,可觉得这孩子天赋高,将来前途不可估量,让他去学医屈才了,即便医术再精通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那四说着顾及齐德旺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说还是在外面圈子大些,更能发挥昌儿的才干,再一个我也不希望走得太远,比如二哥……”
谷雨意识到那四可能要提到那二,赶忙接上话,“就是就是,还是让孩子守在身边的好,等文儿回来了,让他们把婚事办了住进咱那府里,为咱那家添丁增口,您说我说的对吧父亲?”
贝勒爷没有正面答话,长长出了口气说:“说说归说说,仗打不完谁也安生不了,昌儿现在是朝廷上的人,怎么能自由做主呢?”贝勒爷无奈地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了,停了一下又问道:“文静最近有消息吗?”齐德旺和谷雨相视了一下,都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算了,这都是我的错,当年不让他们出去就对了,没有想到……”贝勒爷又对武昌说,明天让他到曹家一趟,回来了就要去见个礼式,“等雨住了你和你四舅到你姥姥坟前上炷香,烧个纸钱磕上几个头,添把土报个平安。我累了,你们多说会儿话。唉!要是那五和文静也回来了那可就好喽!”贝勒爷说着,有点吃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众人赶忙上前搀扶。
大家刚要坐下说话,曹盛才和郭凤带着曹武就来了。一进门郭凤就从谷雨的身边把武昌拉了过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真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大小伙子了,当得什么官?衣服都湿成这样了,咋也不让你娘给换换。”说完四下张望了好一阵子,急急地问:“曹文呢?怎么没有见曹文?”
谷雨刚要解释,郭凤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闺女没有回来,双手一拍大腿,一屁股坐到贝勒爷刚才离开的那把椅子上,不顾一切地嚎叫起来:“我的天啊!你们把我闺女弄到哪里去了?走的时候成双成对,回来的时候咋就是你们齐家一个?瞧瞧你们家干的事,让谁不寒心啊!”曹盛才和曹武上前劝不住,郭凤反而越来越上劲。
“住口!这黑天黑地的你吼个啥!要吼回你家去吼。”那四突然发话,把郭凤吓了一跳,可转眼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看了那四一眼,不但不住口反而把怨气冲向了那四,“都是你那四出的主意,俺闺女在家好好的吧,非要把俺闺女也带走,你还俺闺女,你还俺闺女!”
曹盛才劝郭凤,不管咋样总得让人把话说完吧。“我不管!你家武昌能回来看望爹娘,俺家文儿就不能回来了?”
“曹家嫂子,你要是再这样胡闹下去,别怪我不看我姐夫的面子,看我怎么把你抓起来,打你个二十军棍让你闭嘴,来人!”那四对外面喊了声,话音刚落从门口就冲进来几个护兵,个个一副得凶相。齐德旺赶忙上前阻挡,“算了算了,嫂夫人这也是思女心切,女人嘛就是这个样子。”
谷雨不愿意了,白了丈夫一眼说,“哪个女人也不会像她这样不论理的瞎撒泼。”
刚才齐德旺已经把曹盛才拉到门外,把所有的话都说了,曹盛才感叹地说,没有想到文儿运气这么好,以前听师父讲,当年翰林院选派留洋的学子,还得是老佛爷亲笔御批呢。急忙进屋对着郭凤的耳朵低语了几句,郭凤还想辩说,就听见门外的护兵喊:章自哲师长到。
众人一看那四有公事要办,也都纷纷离去。
章自哲手捧着装有象牙雌雄宝剑的盒子,浑身湿透地走了进来,两腿一碰行了个立正礼。他本来在外是有雨伞可打的,但为了表示与军长同甘共苦的决心,把自己故意淋成了个落汤鸡。
那四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这是私宅。”
“私事,纯粹是私事。”章自哲就把巴武的镖车如何被抢,贝勒爷的宝物如何失窃,自己又如何千辛万苦找了回来等等,连编带造大肆叙述了一番。最后说,这事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不找回来对不起军座和贝勒爷。
那四打开盒子一看,这的确是件无与伦比的宝物,象牙纹路洁净、质地细腻、光泽柔和,双剑顶处之“乌心之巅”如黑色宝石锃亮光耀,剑柄金丝缠绕密疏相宜,铜环连扣银口锁边,盒内附有暹罗国王所奉玉篆一枚,上书“臣俯礼拜”字样。
那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问章自哲:“如果这柄双剑不是我那家的,你还会送还吗?”
章自哲答道:“爱宝之心人皆有之,属下当然也不例外,但当取之有道,自哲绝不敢昧着良心私下占有,为找回贝勒爷的心爱之物,我苦苦追寻了一年之多,恰逢军座荣归故里,真是双喜临门。”
那四不想听章自哲的这些无用表白,就问道:“说吧,你这时候来送还此物,有什么事就说吧?”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属下一向敬仰将军威名,悉知军座回府特来拜访、听从调遣的。”
章自哲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他还真的有事想请那四说句话,他想乘此机会把邱团纳入自己的编制内,这样他就可以白白地拣到一个连人带枪的加强团。
章自哲看那四不再往下问,就又赶忙说,“军座大兵团作战,可否将我们地方部队合在一起,也方便您的整体调遣和指挥……”话没有说完,就听得城西枪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