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凤见曹盛才出来,一跳三尺高,破着嗓子骂着叫着:“好你个曹盛才,你这个老淫棍,没有想到你也会弄个小婊子藏在这里,今天让老娘给逮了个正着,今天你要和我讲清楚。哎呀呀,大家都出来看看呀……”
曹盛才一急,上前就捂住郭凤的嘴,压低声音说:“息声息声,冯县长在里边,回家我慢慢跟你讲个明白!”
郭凤先是一愣,又一想,曹盛才这几天心神不定的样子,或许真的有……
曹盛才走后,冯驷仍然酒意末退,看到身边亭亭玉立的姑娘,也就开始心猿意马了。
“叫个啥?”冯驷把她柔软的手拉过来抚摸着又问。
“俺叫白妞。”姑娘不敢动。
“你和曹会长是啥亲戚?”冯驷把白妞从身后拉到身前。
“他是俺……俺表哥。”白妞低着头不敢看冯驷。
“愿意跟着我去伺候你嫂子坐月子吗?”冯驷把她拉进怀里。
“俺愿意。”白妞顺从地答应。
“好好好,只要你听话,以后我会常来的,每月给你一块大洋。啊,明白吗?”冯驷完全知道曹盛才的用意。
一切都顺理成章。第二天早上冯驷脸色大变,怒问:“说!你表哥是不是给我弄了个你这二手货?”
白妞仍然低着头答:“听俺村里过了门的媳妇们说,女娃成人的时候去地里干活时出过大力,十有八九早就……俺前些年上山扛过石头垒过堰,俺也不知道是不是……”说完又可怜巴巴地看着冯驷说:“俺表哥说了,您让俺咋着俺就咋着,把您伺候好了俺会享一辈子福的。”
冯驷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是实话。曹盛才那么个精明人,总不会办出这种“割驴球敬神”的蠢事来,就对白妞说:“行了,以后我会隔三差五地过来,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就是你表哥问起也不准说,啊,明白吗?”
冯驷回到县府,当差的说省里的孙副部长来过,等他不及就去了齐德旺家,说他们是旧相识。同来的还有姓邱的一个团,暂时驻扎到章自哲原来寻村的军营里了。
孙副部长就是当年的孙副官,一二十年过去了也没有被“扶正”,他对齐德旺说是因为自己不是嫡系,西北军的老人现在到哪儿都吃不开。其实真正原因是他总爱说个实话,在这个只能用假话来进行人际交往的年代,当然与众格格不入、让人生厌远离。
孙副官说他在黄河北岸的家没了,孙里屯也没了,前几年日本人不光在那里屠了村还放了火,连条狗也没有逃出来。他上过前线、打过仗、也负过伤,到头来在军队时仍没有去掉一个“副”字,仍然是被发落到省部搞地方政府监察。
“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我谁也不敢动也不能动,你想处理几个过份的官员,他们不想听也不想问,谁没有个七大姑八大姨的?只是那些八竿子靠不住的人倒了霉,尽管有些小题大做,有上面的意思我也得照办,做做表面上的包公而已。”孙居山显然到了不惑的岁数,当年那种清纯与志气荡然无存。
齐德旺问是不是还请是原来的苟所长回来当警察局长?孙副官摇了摇头说:“姓苟的那个人还算可以,办事也还算勤恳公道,可惜他不是自己人,真要是遇上了事我说了不算,那还不是自己给自己找没趣?他要想回来没门!我要是想找他事还不简单,不死也得让他掉层皮,更不要说给他个有实权的官当当了。”孙副官说着眼睛一亮问齐德旺:“你知道和我同来的警察局长是谁?见到面你们肯定认识,别人是一面之交,你们可是见过两面了的。”孙副官故意卖了个关子。
“哦……是他呀。”齐德旺想起来了。
曹盛才跑得一头汗,进门就连连抱拳:“失迎,失迎。曹某人不知道孙部长驾到,抱歉抱歉。”
“你掉了个字,是孙副部长。”孙副官冷冷地纠正着说,“我找你有两件事,一件是日伪时期财产的清算接收情况,二是有多少名副其实的汉奸分子,后来又用各种渠道为自己洗白了的人,这个你帮我列个名单。党国不会让这些人就此逍遥自在,必须秋后算账。”
曹盛才听了心头一阵痉挛,满口答应:“一定一定。”不过谁也没在意他脸上“不自然”的表情。这真是按住葫芦起来瓢,冯驷那边刚刚摆平,这边就又出来了个程咬金,曹盛才这时候真不知道先堵哪边的窟窿好。
曹盛才要去崧岳酒楼给孙副官一行安排接风宴席,孙副官推辞不过,再三交代不可铺张,一切从简。
曹盛才走后,孙副官问齐德旺,怎么这个人什么事都管?齐德旺说,县府人的都还没有回来齐,他也只是暂时给冯县长打个下手。孙副官请齐德旺中午一并去,说有事向他说。齐德旺说有事情就在家里说,那种场合他真的不适应,除非事出无奈。
孙副官不置可否,推心置腹地对齐德旺说,虽然二人没有共过什么大事,但齐德旺在伊水城可是口碑载道,他想推荐齐德旺当选为伊水县城的参议员,然后再参与省参议员的当选。孙副官说这不是他个人的意愿,是众望所归。齐德旺当时就傻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从政,他对这中间的条条框框不懂也不适应,就婉言拒绝了。
齐德旺说,我这一辈子只想当个好大夫,把齐家药铺发扬光大下去我就满足了,社会上的那些事情我实实一窍不通,这个当年您是知道的。
“我可是听说你的两个孩子都不会继承父业呀。”孙副官很认真地说。齐德旺有些脸红,解释道:“孩子们翅膀硬了我也拦不住,说实话我也不愿意,可……不过我倒可以向您推荐个人,您看我师兄曹盛才怎么样?有学问也会来事,又干了这么长时间的……”
“干了这么时间啥?日本人的维持会长?”孙副官打断了他的话,看来他对曹盛才还是很了解的,“这样吧,你先考虑一下,不要急着推辞。今天中午这顿酒席你是一定要去的,否则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崧岳酒楼从来没有这么铺张过,可以说是集全伊水城的美菜佳肴,就连山珍野味也是新鲜的,真不知道曹盛才是怎么做到的,楼上楼下桌子摆的是满满当当,门口拉了条超宽超大的横幅:“庆祝光复,欢迎莅临。”虽没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是省里的大员来了。
孙副官私下把曹盛才埋怨了一通,但心里还是高兴,指出一定要下不为例。曹盛才说:“您是代表省里来的,这是我们伊水城民众的荣幸。”
吃喝前主家照例要说上几句开场白,冯县长半文半白地说了一阵子,见下面反映寥寥,也就作罢了。孙副部长起身往桌前一站,即刻就掌声雷动,也不知道是有人在下面发暗号,还是真的发自人们的内心,孙居山开场讲了不足倒碗茶的时间,就被阵阵爆发的掌声打断了好几次。
齐德旺回到贝勒府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谷雨听了咯咯笑个不停,说:“冯县长的底子谁都知道,当然呱唧不起来。孙副官是来打贪官污吏的,不管真假民心所向,自然不一样了。”又说:“让你当参议员?还要把你推到上面去?亏他能想起你这样的人才,让我去还差不多。”
贝勒爷不这样看,他说,官商官商。虽说你只是个看病的大夫,可有了名气就不一样了,想当年宫里太医出门也得是三品舆轿,地方官见了谁不下拜。你若不从了他,他会感到你和他“远”了,以后也就亲近不起来了。
齐德旺这次不觉得贝勒爷说得对,天天忙于官场上的琐琐碎碎,岂能业精于勤?当官固然人人向往,肯定有好处,要不然有那么多人为了官爵生生死死,打打杀杀闹得六亲不认。他认为官场就是个尔虞我诈、一会儿是人一会儿变鬼的地方,自己确实没有这方面的悟性。便对贝勒爷说,自己只是担心没有这方面的能耐,怕给家里人招来麻烦,只想和谷雨过安稳的日子。
贝勒爷还想说什么,门房说曹盛才来了。两人来到了院里,声音很小的嘀咕了好长时间。谷雨叫着他俩进屋吃晚饭,曹盛才这才说中午酒喝多了,回去喝些醒酒汤,便匆匆忙忙告辞了。
谷雨问曹盛才来干什么?齐德旺吭吭哧哧地没有回答。谷雨发火地大声嚷嚷:“好啊齐德旺,你现在有啥事瞒着我是不是?”齐德旺只好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原来曹盛才是为了议员的事,还有警察局长位置的事,来请齐德旺在孙副部长面前帮帮腔。说冯县长推荐了他参选议员,还有就是警察局长,不能当正的给郭虎个副的也行?
曹盛才看齐德旺不积极,就又说:“如果都是咱们自己的人在伊水城站稳了,还有啥事办不成?”曹盛才还拿出了当初齐德旺写给他的借条,说当初就不应该让他写这个字据,师兄弟那能分得那么清?
借条的事齐德旺没有敢对谷雨说实话。谷雨不让齐德旺给曹盛才拉“皮条”,让他少管闲事,说他也不是当说客的料。
又过了三天,曹盛才的态度大变。
章自哲回来了,同来的还有省党部特派员高政旗,章自哲因邱团长占了他的营地大为光火,二人争的是脸红脖子粗,最后还是他们的两位上级进到屋里关上门,抛了铜钱定去留,二人猜了反正面,孙居山输了,答应让邱团长移驻城西的旁村,营地军费翻一番。
一个小小的伊水城,为什么一时间来了两位大员,又连续增派了两支队伍?这是因为伊水城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北拒洛阳、南挡南阳,东有嵩山为屏障,西有肴山漫漫,是个可退可守的天然战略要地。
据说有这么大的动静,是因为蒋委员长在西安会议上再三强调的,蒋介石说,今天我们不先抢,明天就会有人来抢。“有人”是谁?共产党!日本人跑了。贝勒爷也曾多次用拐杖杵着地说,逐鹿中原始于足下,称王称霸伊水嵩山。当年他把贝勒府选在这里,就是因为风水好,用古先生常挂在嘴边上的话说:龙脉龙脉,千秋万代,咱这伊水城就是龙宫,前门敞着东北,后门闭着西南,左有黄河右有长江,胜王败寇谁不把这里系为关口?
曹盛才这几天格外的忙,他认为现在是个天时地利人和大好机遇,“人和”非自己莫属。他先找的是高政旗,他觉得高政旗既不是什么长也不是什么局,但权力好像很大,就说冯驷吧,他见了高政旗不像是对孙副部长那样毕恭毕敬,而是有种无名的惧怕,别看他在别人面前“哼啊哈啊”的,可到了高政旗跟前连半个字也不敢多说,温顺得如同一只受过伤,而且是被束缚着腿和脑袋的兔子。
当年的高秘书今非昔比,民国二十七年军统一成立他就是组长,尽管现在他还是组长,但权力从屋里、院子里转到了大门外,至于今天他的权力有多大,反正中原地区的官员们无论大小,到了他“府上”,必定是武官下马文官落轿,冯驷这样的七品官自然也不在话下。
曹盛才想,如果能得到高政旗的信任,就能得以重用。现在正好有个机会,郭大伯在南京政府任高官时,曾被高政旗秘密“策反”,现在仍留在南京,等重庆政府回迁后又可在上层任职,与之有着一定的来往。高政旗初来乍到,在地方上用自己的人是必然肯定的,现在议员对他来说已经不是首要了,他盯上了冯驷县太爷的位置。
让齐德旺没有想到的是,一天内他被砸上了两个头衔:县议员和商会会长。前者是孙副部长主持全城有头面的人选的,没有一票反对而通过,后者是贝勒爷主动让的贤,他说自己年纪不饶人,凡事力不从心,齐德旺有能力、有德行,让他接任此职是众望所归,同样一致通过。
齐德旺却忧心忡忡,议员是干啥的?是瞪眼看着地方政府的对与错,让他去代表民众去挑冯驷的毛病,那就是和人家过不去,他可不愿意去干那种事。至于商会会长他到不是太担心,后面有贝勒爷指点着,是为做生意的人办好事的,可就怕自己不能胜任,十个人十条心,说得再好,等拉套的时候各有各的想法,谁会尽力朝一个方向使劲?
齐德旺找到孙副部长想说说干不了这差事,孙居山根本没有半点缓和的意思,说这事已经定过了,不就是为国家多出点力吗?你也不能一点责任心都没有。贝勒爷更干脆,说他四十多的人了没一点出息,一辈子还能干点啥大事?谷雨说她压根就没有想要嫁个有权势的人,让他戴这个“冠冕”就是赶鸭子上架,还是早早回绝了地好。
齐德旺再次找孙居山,可这次孙副官没有上次那么客气,脸拉得老长说:“怎么了?你是看不起我孙居山,还是不想为国民政府出力?”齐德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挑起来了“担子”。齐德旺是个讲实际的人,不干则已,干就得干得好,不会辜负了众望所归。但是,第一件事情就和冯驷闹了个不愉快。
财神庙一直没有再盖起来,民众求财还是把香烧到神屁股后面,齐德旺代表民意,请冯驷把院墙拆除还民以愿。一次两次冯驷嘴上答应,就是不见动静,次数多了双方都不高兴。齐德旺说他身为父母官说话当向民众兑现,冯驷说他拿了个棒槌当针(真)了,还是回去好好当他的大夫少管闲事。
灯下,齐德旺把这件事说给谷雨听,谷雨说,如果财神爷在咱们家院子里,你愿意把他请出去让给别人吗?不管是抢来夺来,还是搂到怀里占住的肉,吃到嘴里再让你吐出来你愿意吗?别人要是按住你脖子硬是强抠出来,你不恨死人家?你也不想想哪头重哪头轻,冯驷没和你翻脸算是给你面子了,这种事哼哼哈哈过去就算了,没有必要为了窦娥冤得罪下阎王爷,大不了再盖一座庙,又不让你自己出钱。你看你师兄多会来事,上下落人情还得实惠,你不要老是上着一根弦不松,紧断了连个声都没有了,凡事学着点,这种事上面不管你急的是啥名堂?
齐德旺盯着谷雨的脸看了好长一阵子,觉得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也不可能,谷雨在他心中一直是个“正义之神”,今天她怎么这么世俗?其实谷雨是不想上他“找事”,因为齐德旺根本应付不了这么繁杂的关系和利害冲突,故意这么说的。
齐德旺不死心,准备求得孙副部长的支持。他来到当年的警察所,孙居山来了后一直住在这里,现在挂的牌子是伊水县警察局,白底黑字倒也公正,只是门脑上四个字颠倒了一下,把原来的“公正执法”变成了“执法公正”。新来的警员不认识他,不管齐德旺怎么说就是不让进。正好警察局长从里面出来,俩人一见面愣了一下,然后各自都认出了对方。
“小书生?”齐德旺不禁叫了一声,他就是当年在枪口下救出曹盛才的,那个没有枪高的“文弱书生”,现在的警察局长庞大义。对方也认出了齐德旺,寒暄了几句后庞大义让齐德旺先回去,说今天肯定见不到孙副部长,一大早就和特派员高政旗闷在屋子里说事,连中午饭也不让去打扰。
齐德旺试探着问啥大的事值得如此废寝忘食?庞正义神秘地把齐德旺拉到一旁说:“国共闹翻了,说不定等不到秋罢就得打起来,这还不是大事?”齐德旺心头沉重了起来,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两个孩子和那家兄弟俩。
“好好说说,不打不行吗?”齐德旺还是忍不住。
“这不是你我操的心,也不是你我能够说了算的。”庞大义说着叹了口气,“你看还没有安生几天,这就又……”
齐德旺没有心思和庞大义再说下去,也没有了心思去说什么财神庙不财神庙的事了。匆匆告辞回到那府。他要把此事告诉贝勒爷和谷雨,总得想个办法不能让家人骨肉相残,能躲还是躲过去的好。
贝勒听完脸上的皱褶猛地抽动了几下,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声音不大又像在自言自语,断断续续地、吐字不清地说:“这种事儿我早有所预料,可没有想到来的这么快,这要是真打起来,咱家可就真的不得安生了。”
贝勒爷预料的没错,“战火”首先从那府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