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齐德旺答应了霉协的所有条件,霉协总算是松了下口,他给齐德旺两天时间,否则就把这些人押往洛阳,同那里集中的战俘一起,转入满洲再渡海去日本去做劳工。
贝勒爷初听霉协妥协,还以为这小子还算是给了面子,后一听其提出的条件,不由怒火万丈,把水烟壶往桌子上用力一顿说:“这孽障是在明着敲诈和挟持我那家!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忍了。你一定要找到那五,让他想个办法教训一下这帮东洋人。哦,对了,让他转告那四,他都将军了,凡事不可莽撞,战场上刀枪可不认人。还有,去接孩子们的时候多带些衣服,山里凉,他们走的时候刚入秋,还有就是雇辆大车,停在山口能通到的地方,另外……”贝勒爷突然停下不说了,他感觉自己真的老了,怎么变得这么啰嗦。
霉协对齐德旺二次进山毫无顾虑,他手中有底牌,不信他敢不回来,但为了真正弄清楚齐德旺是否别有用心,仍派了两个便衣化装成收药材的人随后跟着。齐德旺知道他们为什么跟着自己,故意在前面停下来,请他们两个人上车唠叨起了家常。齐德旺说,他们吃这碗饭也不容易,看看保安团那十几个弟兄,和没有良心的人真不能打交道,还说了自己刚刚的遭遇。两个便衣也不多说话,到了山道口下车就不走了,说他们晚上就住在歇脚店等他,只要齐德旺能把夫人顺顺当当接回城里,他们也就不劳这趟差了,还说请齐德旺回来时随便带些药材也好回去交差。
谷雨在这里住习惯了不想回去,她说每天有人给挑水、劈柴、打扫院子,八路军战士们还为家里做了两张新床,新添了被子褥子,过来过去战士们都称她为同志,说到这里谷雨有点自豪。又说孩子们也不想回去,队伍里有学问的人多着哪,给他们上课,带他们出去玩,唱歌跳舞、讲外面的世界。
前两天五弟过来了,带了那四让捎的东西,什么罐头,白砂糖、大衣军毯,还有一些日常用品,生活上可以说是要啥有啥。在这里早上听鸟唱、晚上赏明月,人与人的关系和谐无猜,像一家人一样亲近,如果不是惦记着贝勒爷和母亲,她愿意在这里住一辈子。
“当然了,我更舍不得还是你这个勾魂的冤家。”谷雨用手指头轻轻点了一下齐德旺的额头,咯咯地笑了起来。两个孩子像燕子一样飞进前院,围着父亲带的礼物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裴政委的伤也比以前好多了,他代表八路军豫西总部,向齐德旺表示了感谢,说着起身,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了个标准军礼。齐德旺没经过这种事,正不知如何是好,谷雨推了他一把说:“愣着干啥!连个‘喳’一声都不会说?”三个人都笑了。
裴政委还说,希望他近期能帮部队弄些粮食过冬。“我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太勉强就不要冒那个险,我们会再想想其他办法的。具体武工队的赵志成队长,会找您联系并配合您的,只要能把粮食送到山道口,部队在那里等候接应。”裴政委紧握住齐德旺的手说。
齐德旺也把贝勒爷交待的事说了,希望裴政委能转达给那五。裴政委说根据目前的形势,国共两军正在筹划主动出击的方案,让小日本不能占着咱们的地盘,又舒舒服服地心安理得,有了行动的消息会提前通知他的。齐德旺希望能快点实施,要不然贝勒爷窝在心中的这口气,会让他睡觉都不安稳的。
齐德旺还问起了张撂子的伤,裴政委说他还在后山的黑峪沟,现在好多了,说等他出窝了也穿上八路军的衣裳,正儿八经地和日本人干上一仗。
第二天一大早,齐德旺告别了家乡,带着全家下了山。
一路上两个孩子都撅着嘴,平常在家里都是谷雨管教,齐德旺很少和他们交流,谷雨显然心情也不是太好,除了提醒孩子们走路小心,其他的话很少。齐德旺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叮咛孩子们,回去后不管谁问,都不能提及山里的任何事情,日本人可不跟中国人讲理,听见不顺耳的话就耍野。你们外公常说祸从口出,切记不可乱说。你们都长大了,过了年都十四五了,应该都懂得些事情,我和你们这么个年龄当学徒,啥不懂都得挨师父的训斥。见两个孩子不说话,齐德旺又对谷雨说,回去一阵子看看咋样,真不行还送你们回来,听他此言,三个人脸上才有了悦色。
贝勒爷很高兴,把两个孩子拉到跟前,不停地问这问那。可孩子们就是不说话。贝勒爷知道原因后说:“这是在咱自己家里,你们就是说破了天道破了地,风也刮不到门外去。”孩子们解除了顾虑,这才你一言我一语抢着和外公说。老大武昌说他要参加八路军,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文静说他要到陕北延安抗大去读书,天下之大展翅飞翔,不会像母亲一样天天围着锅台转。还说四叔和小叔不知道为什么,一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一直说到了外婆拉着他们去吃晚饭。
贝勒爷听完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天恐怕是真的要变了喽。”他担心的是那四和那五眼下合力,将来赶走了日本人会同室操戈。“唉!儿大不由父,国事不由家,将来如何尽在天意。”那贝勒的好心情又被罩上了一层阴影。
关于山里缺粮的事,齐德旺没有敢对贝勒爷提及。别看他老人家天天撑着精神,实际上他是不服老,容易冲动发火,时不时还怨天尤人,过去的事情记得清楚,要办的事情有时竟会一下子想不起来。
齐德旺觉得自己到了这个年龄,不能凡事都要去劳累贝勒爷,人过了不惑就是人生的黄金时期,知道了世间的颠倒横竖,看清了人心的正反两面,甚至深处的虚伪和真实,懂得了人与人之间除了亲情,还有一种坚实的纽带那就是利益,人们为了共同利益手挽着手,不管狂风恶浪坚守着一切,也许这就是人性,吾本善良奈何世事纷杂。贝勒爷常说,成大事者不言于口而行于心,齐德旺开始独立思考,该怎么去完成向山里运粮的方案了。
城里有好几处粮行,仅贝勒爷家就有三处,要说凑够几车粮食问题不大,钱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怎么出城呢?总不能故伎重演,霉协可不是好糊弄的。出了城又怎么往山里运?自从上次大冢在狮子口被打穿了腮帮子,日本人就在路口修了个乌龟壳碉堡,起初也只是侦缉队在那里装装样子,接着又丢了那么多的盐,霉协就在那里增派了几个日本兵,卡口横上了带尖刺的铁丝网栅栏,还架起了机枪。
齐德旺一天到晚琢磨着这个事,谷雨看他茶饭不思,问明了事由,轻松地说“这点事你也值得愁眉苦脸?再容易不过了。四弟和小五能合手夺盐,你们兄弟就不能合手卖粮赚钱?”
“兄弟?我?”
“对,你和曹盛才。”
“我和他合伙?”
“我回来就听说你师兄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在他家的曹家湾又是盖房子还是置地,把以前二十来亩的宅院全都圈了起来,连闹农会时留下的尾巴账,他也都全搓进了自己的名下,赚钱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城里城外几百家商户,除了咱家他罚的少些,哪家哪月不得向维持会交个三成的份子钱?不交你就做不成生意,说不定还招来祸事。”谷雨越说越生气:“前几天他还借给皇军征粮的名义,带着郭虎的侦缉队到乡下转了一圈,回来把一大半的细粮囤进了他曹家的粮行,他明着就是要在伊水城争行霸市。你说有钱挣他能不干?”谷雨指了指院子门口的台阶处,大方地说:“大不了咱出的钱比别人高就是了。”
妻的话让齐德旺想起,师傅在世时曾对他说过曹盛才:“你师兄这个人聪明,心气高,欲望大。如果这三项都超过了应有的杠杠,非栽跟头不行!”看来今天真是印证了。
虽然如此,齐德旺仍没有把握能说服曹盛才和自己合作,又急问谷雨:“如果曹盛才不愿意怎么办?”谷雨嗔怒地拍了他肩头一下说:“你呀,就是个死脑筋,啥事总是吊在一棵树上瞎琢磨!他不愿意还有郭虎,郭虎不行还有郭乡绅,人家都是串在一起的,三个人拉网还怕捞不住大鱼?”齐德旺苦思冥想几天的事,让谷雨一句点亮,连声称赞她不愧为王府的格格。谷雨又给他出主意:“这事你也不用出头,等那个什么武工队长来了,让他想怎么和你师兄说,咱出钱他们出力,万一这中间出个啥麻缠事,咱也闪个清白。”齐德旺嘴上没说话,可心里没有同意,答应别人的事不能不讲信用还要甩个干净,这任务是裴政委交给自己的,不能连个配角都不敢上场。
当天下午,齐德旺给曹盛才带来了一个姓赵的年轻人,说是和自己同住一道川,他父亲摔伤了坐骨,不能坐不能躺,只能站着和爬着,整天疼痛得受不了,没办法来城里看大夫,他愿意出大价钱,问能不能请他出趟诊?齐德旺说着拿出两块大洋放在桌子上。“我知道这点钱在师兄这儿也不算个啥,毕竟是人家的一点心意,您知道我在这方面远不如师兄,去了治不了症再把人家给耽误了,也坏了咱金御堂的名声。”
曹盛才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过别人赞扬他了,刚想答应又反悔了,他说最近有好几个和自己关系好的乡长、保长,接二连三地被武工队给杀了,还到处贴告示说他们是罪有应得。“我不是不去,是怕被他们给误杀了,要说这城里谁没有给日本人干过事?”曹盛才还神秘地说:“听说那个武工队长就是个二郎神,三只眼两把盒子炮,来无踪去无影,日本人拿他也没有办法。你也和日本人打过多次交道,我劝你没事也别乱走动。”
姓赵的年轻人说他讲得也太玄乎了,他常年跟人在外面给人帮衬生意,听说武工队杀人前是有兆头的。“兆头?什么兆头?”曹盛才忙问。
“收到两封赦杀令后才能决定生死。”
“赦杀令?”
“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头一道令是劝诫,第二道是警告。”
“那第三道呢?”
“没有第三道,直接就杀头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是做什么生意的?”曹盛才警觉起来。他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人,皮肤黝黑、脸色平静,只是眼神里似乎还带着些狡黠。曹盛才把传说中的“二郎神”做了对比,觉得这个人像是个做生意的。年轻人说他叫赵疙瘩,虽说和齐家是出了五伏的亲戚,但仍然有着来往。在山里穷得待不下去,就跑出来跟人学着做些小生意讨口饭吃。
“现在具体在做什么生意,看看咱能不能搁个伙计?”曹盛才既不完全相信,又不愿意放弃来钱的机会。
“我算是一事无成,开始也采过药材,后来倒腾些油盐佐料什么的,现在提个盐字就得问罪,没有办法只好来回贩运些粮食,反正这些东西都是人们离不开的,小打小闹也挣不下多少钱,撑不死饿不着。能挣大钱的买卖我也没那本事和本钱做,只能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喝点汤。”曹盛才故意问起现在粮食的行情,赵疙瘩果真内行,分门别类滔滔不绝,什么大米小麦,蜀黍黄豆、麦麸饲料……运距的远近,倒库的次数等等,来路不一样价钱当然也不一样,一套一套的如同在打自家的算盘珠子。
“做这种生意就跟赶浪头一样,水无常形,赶在了浪头上,那银子就蹦着跳着往你怀里钻,收都收不及,赶到了人家脚后跟的印子上,不仅随不上趟,说不定还得赔上一大把。前阵子我洛阳的掌柜弄了一车杂粮,一转手就赚了三车的钱,我算是服了!我自己做从来就没有碰上过这种好事。”赵疙瘩说完起身告辞,他要去城里去再找别的大夫,总不能让自己的父亲一直就这么受着罪。
曹盛才觉得这小子是个人才,想把他留在自己的粮行里办事,如果他能答应,不仅让他做掌柜,还可以按二成给他分红利,只是不提去给他父亲看病的事。赵疙瘩没有同意,说为子孝为先,其他次之。曹盛才猜出他的心思,看着齐德旺对他说:“我师弟是谦虚,谁不知道他是咱这块地儿的神医,至于骨节之事非隔山隔水,而是触类旁通。综合之处我师弟不在我医术之下。不是我不给老弟你面子,我的确是公务缠身无暇顾及,我师弟去了即便不能根治,但绝不会加重病情,稍有好转再进城来也未尝不可。”曹盛才把桌上的钱向齐德旺跟前推了推说:“怎么样师弟?就劳你替我跑一趟了。”
赵疙瘩感恩不迭,曹会长能如此高看和重用自己,一定要拿个投名状来做个表示。说他最近就有一笔大买卖,是为原来雇主拉的线,不用他垫钱,不用他亲为,更不用他担任何风险,只等着收钱就行了。赵疙瘩的话如同一条双色细线,把曹盛才的心勒成了两半,一半兴奋荡漾,荡去了他原来的顾虑,一半惴惴不安,惴得他心神不宁。大凡能轻易得到手的东西,付出的不仅仅是付出,还有比付出更大的代价。这个姓赵的绝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单单为感激而以命上投名状,要知道日本人在战时禁运物品中,私粮与私盐是同样要被杀头的,这中间肯定有曲里拐弯的事情。曹盛才用“不可能不让我做任何事情”的口气,老成地问赵疙瘩:“说吧,要我做什么?”
“只用一下您的名声。”
“那还是算了吧!我不能因为赚这点小钱把全家人的性命都搭上。”曹盛才一下子就把前面所说的事全给推翻了。
赵疙瘩再次起身要告辞,说:会长也过于谨慎了,现在这个世道要做大生意,哪家不拉张虎皮给自己壮胆,您是坐在城里不知道,外面用您的名义走货的人多了,侦缉队看都不看就放行了,这种事太平常了,有些连日本人的牌子也敢打。您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不出事便罢,出了事日本人同样要来追究你。咱们自己人,万一有了纰漏可以自圆其说,来个瞒天过海,日本人在这里两眼一抹黑,他们知道个啥?
曹盛才没问粮食的去向,他知道这是生意人的规矩,反正他也不敢往国统区运粮,日本人四下都撒得有网,如此还不得落下个人财两空?想了一下说:“这事不能牵涉到我,城里的耳目众多,谁要是走出去一粒粮食,就会炒成一座山。”起身又重新把赵疙瘩按在座椅上继续说:“真要想把生意做成,就得离县城越远越好,我岳父家在郭镇,他家倒是囤了些粮食,只看咱们出什么价钱了?还有就是他不与生人打交道,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曹盛才一边说着一边踱到齐德旺的身后,亲近地按了几下他的肩膀说:“这趟恐怕还得劳师弟走一趟,我家岳父郭老先生可只认得你啊。”
齐德旺没有想到他以为很难的事,曹盛才却把一切都替他安排好了。按耐住内心的兴奋,说他只是去看下亲邻的病情,跟着赵老板也只是个顺道而已。赵疙瘩也说,对方如果知道是和您做生意,也肯定会把货钱付足的。曹盛才又提醒,路上千万小心不敢被歹人给劫了,又再三交代,他的那份钱绝不能交给郭家,否则大家就白忙乎了。
一切顺利,齐德旺刨出自己家的银子,给曹盛才送了三分之一的“定金”,又给了郭乡绅两倍的买粮钱,还说这里面有他女婿的一份,郭乡绅乐不自禁,说一家人的事他自会处理。
当两大车一千多斤的粮食,走到进山的路口时,被日本兵和侦缉队的哨卡拦下,不管两人怎么说,就是不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