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队长自称是管事的,打出曹盛才的招牌,说这是县里维持会和商会的车,顺川过界到南阳,换了棉花给皇军冬装准备。他们只是想走个捷径,进了川就转向南,走这条道可以省一两天的路程,要不然得舍近求远走东边的十八盘和嵩山登封,那边有八路军皮司令的队伍,谁敢拉着供香在灶王爷面前过?不管他俩怎么说,日本人就是不让过,还让他们把粮食拉回城里去。一个满脸雀斑的侦缉队领班说,自从上次日本人在沟里吃了亏,认定这边山里有咱中国人的队伍,别说这么大的两大车粮食了,就是啃过的玉米棒子也不让带过去。
“别指望郭虎,他来了也白搭,他那脸面不如这里日本人的半个屁股光。我看你们还是打道回府吧,或者绕点路安生些。”雀斑好心劝说。赵管事闷着头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反正离城里也就是一顿饭的时间,我去把曹会长请来看看能不能行得通,真不行那也只该了。”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这也快中午了,我回来给弟兄们带点吃的东西,省得你们大老远的再往城里跑。”
齐德旺被搜了身,药箱也被翻了个底朝天,一个人过了卡进山。这边几个赶车的把子在路边生了堆火,众人把随身的干粮烤着吃,又有人拿出了一坛子酒和些卤肉,大呼小喊地猜着拳下酒,什么八大仙呀、五魁首的,引得侦缉队的人流着哈喇子围观。
“来吧,来吧弟兄们,酒肉不分家,想比试比试谁的枚高量大,就过来凑个热闹,亮指亮掌地亮上一手。”车把子们招呼着说。
侦缉队有两个“枚高量大”的,连连赢枚却喝不上酒,急得跟猫抓似的,最后不管输赢都端起酒碗往自己嘴里灌。四个日本兵不知道他们玩的是什么游戏,远远地看着,也学着样子伸出指头乱比划。
这帮子人酒拼得正厉害,赵管事怀里又抱来了一坛子,手里掉着,几大包烧鸡,跑得头上直冒热气。东西没放下就连连抱歉,说曹会长中午有应酬,稍后就来。曹会长为了不让弟兄们为难,他来时一定带上霉协司令官开具的通行证,各位不必觉得过意不去,只管放心地吃喝。
伊水城的烧鸡在豫西远近闻名,精选一岁半的公鸡,足头足尾两斤重,用百年老汤卤煮,表面红润光亮,里外再罩以小磨香油,不用吃就“十里飘香”,价格也十分昂贵,寻常百姓是没有口福尝尝是啥味道的。酒自然也是好酒,是醇厚郁浓的本地名酿嵩泉醉翁,光看那陶罐外边的泥迹斑斑,就知道它岁月沧桑。日本兵们经不住诱惑,也都挤了过来。酒没过三巡,所有人都倒头呼呼大睡。
赵志成挨个给自己人服了解药后,又给对方几个不会喝酒,只是抿了抿鲜的人,捏着他们的鼻子灌了点残酒。这些人头脑还有点清醒,就是身不由己动弹不得,也只得乖乖地喝下去。赵志成这才向前后打了两个响亮而悠长的口哨,接着便出现了两队人马。后面还有两辆拉粮的大车撒着欢奔了过来,原来赵志成听从齐德旺的建议,又多从郭家买了两大车,齐德旺说,吃一瓣蒜窜鼻子,吃一骨朵蒜也是那个味,何不多整他几车?
郭乡绅自然愿意,他可以撇开曹盛才独得三倍的利钱,只是见他们没有带够那么多的现钱,推说等下次再说。齐德旺说:“有我担保给您立字据,您要是还不放心?还有贝勒爷在后面站着呢,您怕啥!”郭乡绅只答应给两天的期限,外加三天驴打滚的利息,否则他就拿着字据上贝勒府去讨要,并要齐德旺发誓不能让他女婿曹盛才知道。
隐藏在前面不远处的齐德旺和武工队众队员过来。赵志成给了齐德旺一张欠条,是当地人民政府写据的,上面有区长和裴拴柱政委的签字。然后惊奇而敬佩地说,齐家药铺的蒙汗药实在是太灵了,比水浒黄泥冈上的都厉害得多,他只是闻了闻,到现在眼皮还直想打架。他让齐德旺现在就回去,向曹盛才说明这里的情况,让他好自为之,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用管了。
哨卡上的日本兵和几个侦缉队都被拖进了地堡里,武工队员们又抬来几块大石头把地堡门堵上,让这帮子就睡在这里吧,事后是死是活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曹盛才正在算计着自己的好事,现在已经到手了两成的定金,再从郭家拿回来两成,哗啦啦的大洋不费吹灰之力就流进了自己的钱柜里。人要是走运了,做个噩梦梁上都给会你掉元宝。他在想,郭凤那二货回去拿钱,不知道那个老乡绅会怎么糊弄她,真不行自己还得真的跑一趟,就说那是维持会的“公款”谁也动不得,还没有等他理出个头绪,齐德旺就呼哧呼哧地跑了进来,来不及喝口茶就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向他说了。
“那个姓赵的就是个八路军的头头,是进城来锄奸的,我看那名单上你排在第一,我也在其中,还说他们以前给你写过劝告信,这次就是要试试你是真心帮他们,还是虚与委蛇。”齐德旺说:“你知道我自根怕事,我一大家子人抗不过他们,也不敢抗,只能顺着他们来。只是给师兄您带来了麻烦,心里过不去。”
曹盛才听完一点也不吃惊,慢慢喝了口茶说:“你我多年,我还不知道你?你一句话出口,我就能从你眼里看出来你心里藏得是啥。还有那个年轻人表面上对我恭维,实际上眼里漏出的是杀气,我不答应能行吗?他们满街的暗枪短刀,我能防得过来吗?不过人家也没亏着咱,交易也算公平,手里的东西卖给谁不是卖?只要他们给了钱不再刮磨咱们,又不往咱们身上涂腥气,能转个圈就转个圈,打那个死硬别劲干啥?咱们不要命了?”曹盛才显出世故,又老道地继续说:“日本人到底能呆多久还很难说,前几天凤家大伯来信,虽然没有明讲,但隐有强弩之末的意思,这个时候大家心照不宣地互相担待些,也不失为上策。”
“日本人现在也怕粮荒,前两天你们维持会的人上那府征粮,被贝勒爷骂了个狗头喷血。现在山口那边又出了这档子事,我怕你家老泰山那边……”齐德旺担心霉协会揪住不放。
“这个不会!”曹盛才有些得意,“昨天你们前脚走,我后脚就打发郭虎去了洛阳城,这事霉协是知道的。关于郭家卖粮的事你更不用担心,城外谁家不粜粮食换银子?只是粜多了就招人嚼舌头。”曹盛才小眼一眯,不信任地看了齐德旺一眼说:“就怕那个老财迷咬住肥肉不松口,贪吃惹祸。他没有再给你们多许上几石?放着这么大的利他能不动心?”曹盛才真是看透了自己的老丈人,突然地问道。见齐德旺没有回答,就又换了个话题说:“算了,不提这事了。章自哲要回来了你知道吗?日本人要维持会为他们打扫营地,准备柴米油盐。”
“章自哲投靠日本人了?啥时候的事?”齐德旺有点吃惊。
“可不是吗!听说他当了皇协军的师长,日本驻军部把豫西这一片交给他治理,官阶和霉协相比至高不下。上次日本人破城,他本可以向西或者向南撤离,但他玩了个小聪明,怕后路会被截断,来了个反其道而为之,迎着正面日本人的空隙就钻了出去,起初倒也顺利,到了皖西时却被孙殿英那老狐狸给包了饺子。孙老殿你知道吗?就是早年在咱伊水县南边那个搞庙道会的,个子不高,能说会道一肚子筛子眼的那个?他可是发了大财了,掘了老佛爷的墓,捞得黑天白地金山银山的,钱对他来说是个逗着玩的事,手指缝一漏就弄了个军长,没有料到被日本人给捂了正着,日本人看他兵强马壮又许了他个更大的官,什么豫鲁皖保安总司令。章自哲闹红枪会的时候两人就死狗不离汤,当时就归了孙老殿的麾下,不但高官厚禄,还让他回来进驻管辖这八百里殷富之地。”曹盛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才回到点子上:“我让郭虎去洛阳,一是代表咱伊水城去迎接他,二是把维持会没收他城北的那些财产还给他,这礼式要是让日本人走到前面,我反倒要落个不是了。”
齐德旺心里清楚,当时章自哲落荒而逃,说不定将来就是个流寇,曹盛才先下手把他的所有财产抢到手,暂时归到维持会的名下,将来近水楼台也好顺手牵羊。齐德旺没有心思和他说这些,更担心的是章自哲这千把号人的队伍,一下子涌到伊水城的地界,无论是对八路军还是国军都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他们是当地的中国人,对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齐德旺想通过曹盛才告诫章自哲不要太嚣张,故意说:“他这个人就是聪明过了头,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他降得太不是时候,过不了多久还得反正过来。”
“此话怎讲?”曹盛才不解地问。
“前几天古先生眼疾去我那儿,他说夜观天象,南斗正位,七星散移,冥王下坠,推演日本人长不了。洛阳乃落阳也,日本人打的是太阳旗,从东向西一路凶煞,到此已是三鼓过后,暮色所至,岂能不亡也?”齐德旺学着古先生的口气说。
曹盛才有点坐不住,联想到郭凤大伯的信,浑身热燥起来,起身在屋里来回度了一阵子说:“古先生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日本人现在表面上是有些力不从心,但就去年豫中会战所为来看,其锐势仍不可挡,既打通了南北通道,又把国民政府逼进了湘桂蜀以西,人家仍占着大半个中国的富庶之地,不可能说溃就溃,再说还有南京政府在那支着,章自哲那么精明,多半也是冲着这来的。”曹盛才说着停了一下,像是对自己说:“也许古先生只是为了迎合人心才出的此言。”
二人扯了一会又回到了这趟粮食上,双双订了攻守同盟,凡有提及与贩粮有关的事,只抱住四个字:装聋作哑。
霉协把曹盛才叫到宪兵队,问他对山口哨卡出的事怎么看?曹盛才知道对方的用意在于试探,心里早有准备。说:“皇军威慑所在,贼人不敢在城内乱为,四乡私粮猖獗,属下一定配合侦缉队严查!”还向霉协暗示,此事并非一般人所为,保安团伤了元气,出了这种事在所难免,可否让维持会暂代保安团长职权?霉协也不傻,说保安团长一职,已由即将接任大冢宪兵队长的小野兼任,这两天就随皇协军过来,还说请他和以前一样要“大大地配合”。霉协这样做有他的用意,保安团那百十号人,就是一群子散而软的混饭的乞丐,全交给章自哲投李报桃,再从他那里调些管用的兵来给宪兵队当下手,一切由小野掌管,岂不一举两得。
章自哲队伍的回来,并没有给伊水城带来什么大的反响,有人说他是墙头草,也有人说他用的是韬晦之策,还有人说他是被日本人撵得没有地方去了,回来和日本人妥协想暂避一时。不管别人怎么说,有一家人特别高兴,那就是孟家豆腐坊。孟掌柜把一直半开着的门板全部敞开,水豆腐不再是经营的唯一,大张旗鼓地做起了老豆腐,虽然没有以前卖的走俏,但每天也能销个七八屉子。孟掌柜有了笑脸,二妞丽芸又舞起切刀喊起了叫卖,三妞忙里忙外进进出出,一家人似乎忘却了大妞的惨死。孟掌柜还请来拉豆腐的师部司务长,给章自哲捎信,有空回家来坐坐,并亲自为章自哲做了五香豆腐干和辣味素鸡,让三妞专程送去,以备下酒菜用。
章自哲不是故意把孟丽芸“凉”在那儿,知道她是伊水城里有本事的小美人,嘴上一把手上一把,的确是个名副其实的豆腐西施,引多少人垂涎欲滴,眼看就是到嘴边的肉,岂能淡忘?自然另有原因。
就在章自哲返回豫西的当天晚上,孙殿英在司令部为他这个老乡送行,酒至半酣,孙殿英问他要不要弄个日本娘儿们来助助兴?章自哲说没意思,这些东洋妞们全身裹满了单子被子,四下连一点风都不透,除了会点头撅屁股,连一点酸辣味都没有。孙殿英听言哈哈大笑,吩咐卫兵把他的表妹百里红请来,又转脸对章自哲说:“这可是我亲表妹,长的比天仙都天仙,但从不许男人碰她身子,你可别手贱,她的短刀就顺在袖筒里,说攮进去那叫个快,想拦都来不及。上次有个日军佐官乘着酒兴,拧了下她的屁股蛋,要不是那小子有块怀表挡住,他死了我也得跟着遭罪。”孙殿英越说话越稠:“绝对和你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性格泼辣说一不二,但一喝酒就成了一潭水,要多柔顺有多柔顺。要是她不是我表妹……哼!”孙殿英脸上现出惋惜。
“记住,你就是装也得给我装出点文化来。”说完又特意给章自哲坠上了一句。
章自哲想拒绝,他希望是个能让他随意摆布的女人,可又不好说不愿意。
百里红的出现如同宴厅里掉下来了个月亮,满屋的洁然絜静。只见她身材绝佳,高一分则高,低一分则低,瘦一分则瘦、胖一分则胖。长发瀑垂但不及肩下,脸似嫦娥更胜似嫦娥。外披一件灰色狐皮大氅,内着青色绸缎淑装,素颜清秀天然艳丽,更显得矜持高雅。章自哲虽然没有阅女无数,但在众多场面上也见过不少美女绮妇,如此绝佳的女中豪杰他还是第一次目睹,惊得是目瞪口呆,嘴巴大张半天合不上。
孙殿英向章自哲及左右做了介绍后说:“要不是我说诸位都是远亲近邻,我家这尊女神谁也请不动。她手下有七个姊妹,个个身手了得,酒量也非寻常,你们有本事拼过的就是爷们,拼不过就跪倒在石榴裙下,把人家的绣花鞋舔干净,哈哈哈……我可把话撂在前头,这七仙女可都是金枝玉叶,谁手指头发痒发贱,自己先剁下来一个泡在酒里,腿旮旯里长蛋子的留下,没长得请便。”说完连击数掌,众姐妹奉酒鱼贯而入。
百里红抿嘴一笑,隐约闪出一排细碎玉牙,举杯敬章自哲说:“小女子早就听说章英雄大名,人称豫西一只虎,站着能使明枪,跌倒会耍暗箭。伸屈自如真君子,久仰久仰。”
章自哲听出她话中的褒贬含义,合着说:“百女侠才是巾帼英雄,狼群虎穴中仍旧悠然自得,盘起是龙展开是凤,也非同人间豪杰啊。”
百里红不动声色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章师长能与我表哥同帐共谋,我当以兄待之。”
章自哲也讨好地说:“愚兄能与侠女相识,胜揽百万雄兵,乃自哲三生有幸。”两人你来我往举杯连连。
孙殿英差不多喝到了七成,摇摇晃晃过来卷着舌头说:“英雄相0惜,郎才女貌,要不要我给你们俩撮合撮合?我孙家军如果有了二位扶佐,管他什么日军、国军八路军的,我孙大圣就是太上老君。”
百里红又顺势逗了章自哲一句:“君若有心,待小女子细细思忖。”说完飘然而去。
本来这是句酒后取笑话,章自哲却当了真。他觉得此时的孙殿英位高权重,富可敌国,将来不管天下怎么个变,谁也憾不动他孙家的半点基石。虽然他不敢完全相信这是真的,可也不妨试上一试。上天给了你一个机会,你不敢去触碰,怎么会知道应与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