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缉队长郭虎和齐德旺,一左一右被吊在檐柱上,一个踢腾着两条悬空的腿,龇牙咧嘴得喊救命,一个全身下垂,一动也不动,似乎昏死了过去。早上在西城门口被打死的几个侦缉队的人暴尸院中,尸体上白纸黑字:为虎作伥之下场。郭虎一见霉协声泪俱下,请求赶快把他放下来,实在是受不了了。
此时已经是焦头烂额的霉协,火气攻心,拔刀挥手,把吊在郭虎头上的绳索砍断,刀光嗖地一下掠过头皮,头发随之飘下来一缕,坠落到地上的郭虎被吓得哇哇乱叫。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霉协恶狠狠地问。郭虎惊魂未定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会儿我正在西门为受伤的弟兄们找担架,两个皇军过来说您在这里等我,还让我快点。谁知道一进门就被一伙人给按倒吊了起来。”郭虎指着自己的胸膛又补充说:“那两个人脱去皇军的衣服,从怀里拔出刀子就要往这里捅,要不是齐大夫搬出贝勒爷这块招牌,好说歹说才手下留情,要不然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司令官您了。”说着就要去把齐德旺也解下来,被霉协用战刀止住,说:“等我问问清楚了再解下不迟。”
“实话实说吧齐先生,你们的这一套在我这儿行不通了。”
“不说了,你直接杀了我,我受够了。”齐德旺有力无气地摇了下头。
“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株连九族,想死也得你全家人一块上路。”
“随你了。”
“八格!”
齐德旺被带回了宪兵队,烙铁被烧得通红通红的。霉协说:“不要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们的伎俩了?我问你,昨天晚上你从那府出来,三更通知商户,五更起车到金御堂,这中间五个小时,这个时间足够你们准备一切的了,如果没有你在中间穿针引线,他们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霉协说起中国时辰与成语一套一套的。见齐德旺仍然不语,霉协亲自拿起烙铁故意的在冷水桶里蘸了一下,隔着满屋子的热雾,霉协的声音像只被激怒而又无从下嘴的狗,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吼声:“你要是不给我面子,别怪我撕破脸,等待你的是什么你很清楚。”霉协先把烙铁举起来,远远地看了看,轻轻放在旁边一个“陪绑”的人身上,惨叫声伴着浓烈烧肉的糊焦味,窜入鼻腔令人作呕窒息。
当霉协再次把烙铁插入炭火中时,齐德旺说他愿意配合。霉协拍了拍手说:“这就对了嘛,你我朋友,有事大家相互帮忙,你们不是常讲与人方便即是于己方便吗?”
霉协让人把齐德旺解开,又亲自给他倒了杯水。齐德旺说,这件事是曹盛才求他给前前后后操办的。“贝勒爷起初并不愿意,后来听我说到那二还在日本,还有就是你和他的关系,又看在我是他女婿的份上,才勉强答应让我亲自去张罗,并再三交代不能亏着了这些车把式和主家。你分析什么时间长、时间短?你可以派个人专门挨家挨户敲门试试,半夜三更又是入冬季节,人家得点灯、穿衣、问个明白才会来给我开门。车在城里还好,如果不在我算是白跑了一趟。我一夜没合眼,把大车交给曹盛才就准备回来睡觉,进门被人蒙了眼吊到你们去的时候。再说我这个人从来不近势力,别说他们现在不在堂上,就是现在你在堂上,我也没有主动去跟你套过近乎。我是大夫,凡人一视同仁。至于后来发生的事、他们是怎么变的戏法,我真的一无所知,信你则信,不信我任你处置。”齐德旺一段长长的话虽然说得合情合理,但霉协却十分不满意。问:“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对你寻衅?岂不是欲盖弥彰?”
“这就是我受够了的原因,他们利用了皇军转移伤号的机会,本当感谢我有意无意为他们提供了条件,可反过来还要杀我,说我是汉奸走狗。”齐德旺满含委屈地说:“在皇军你这边我落了个出力不讨好,现在仍是生死未卜,你说我弄得啥事?如果皇军城里的车能来,那不是啥事都没有了?”齐德旺悔恨地摇头叹气。
霉协仍然不相信,据他了解,齐德旺的确是个不问世事的大夫,可他毕竟是中国人,家里人和外人打架,他再不管闲事,意识中必定会选择个远近。霉协说:“不管你说千道万,我仍然解除不掉对你参与此事的怀疑,你还有什么充分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齐德旺想了想说:“我要说得就这么多,不信你可以逐条调查对证,倘若一条不符,不用你动手,自戕以洗清白。”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我也想请司令官帮个忙,把我妻子和儿女们接回城来,那边是国统区,我怕万一……他们会对……”
霉协听了当即赞同,这也是他所希望的,如果他敢把自己的家人当“人质”接回来,这中间就更有文章可做了。霉协转了话题,问齐德旺麻老二这人怎么样?齐德旺随口说他就是只蚂蚱,没有啥心眼有事没事瞎蹦跶。
“怎么了?你问这是啥意思?”齐德旺说完突然意识到霉协问此一定是别有用心,赶忙补充道:“他对皇军没有二心,干事守职遵规,你要是对他有什么想法那就多余了。”霉协没有说话,嘴角闪过一丝阴险的笑。心想:“麻老二和齐德旺不一样,他手下有百十号人,如果他和这件事真的有染,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有备无患、当机立断,再也不能迁就任何一个值得怀疑的中国人了。”
霉协从齐德旺身上没有扯出有用的“线头”,保安团就成了首选的目标,同时也总得给上面个交代。麻淦知道自己失职惹下了祸,出了这么大的事,日本人肯定要找人来背锅,急忙忙换了衣服准备逃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当麻老二被押到宪兵队后院时,这里已被抓来了好多人,其中有原来的车把子,还有和他一起在东门设卡的十几个弟兄。院子里除了三面日本兵荷枪实弹,中间还有一只狼狗吐着舌头,挣着、跳着、叫着向人群狂吠,两挺机枪后面的日本兵也都做好了随时射击的姿势。霉协把审讯的权利交给了麻淦,内容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大车上褥子都是谁家的?第二是车队出城时为什么不搜查?第一个问题刚一出口,人群中便开始一片嘈杂。
“鬼才知道那些褥子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自己家还没有褥子铺,哪里还有多余的?就是有,我们也不舍得铺到车板上被糟蹋了。”
“能找个草垫铺上就不错了,真是背着别人媳妇过河,吃力不讨好!”
“他们绑了我们,谁知道他们都给做了什么手脚,我们真是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
“砰砰”两声枪响,人群骤然静了下来。霉协说:“既然大家都不愿意说实话,那请看一出好戏,也许对你们会有帮助。”转身对麻老二说:“下面该你了。”
“我?”
“有人说你守职遵规,你还说你手下个个都会两手,二十多辆车出东门你为什么不查?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请示就放人出城?”霉协步步紧逼,麻老二一步一退。
“说轻了你是失职,说重了你是与谋同党。按照战争法你当军法处置!”霉协面色狰狞,手中握着腰中的战刀柄恶声恶气说。麻老二心里想,这下完了,这个小鬼子要杀人了。别看麻老二那个地方出了点故障,就吓得腿软脖子细,真正死到临头他也就坦然了,反正伸着缩着颈都是一刀,唯一让他遗憾的是孟家只有老丈人在,丽芸是看不到自己的最后壮举了。麻老二不再惧色,直了身板对霉协说:“刀把子在你手里,正反地理你都是你说的,如果当时我真的挨车检查,车上的皇军不愿意,你也会骂我瞎了眼!说吧,让我怎么个死法?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跟弟兄们没有关系,你不要难为他们。”麻老二这会儿反倒仗义起来。
“不不不,麻团长你想错了,你和你的弟兄们,还有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士兵们,都得凭本事活着,你我双方每人一支枪对刺,胜者活,伤者亡,你看这下公平的了吧?”麻老二知道霉协这是在变相杀人,保安团除了自己,真能拿起家伙舞扎两下根本没有几个人,其他能端起枪的也只是摆摆花架子,连擦个枪都不知道怎么样卸栓抹油,日本兵常年打仗而且战场杀戮是家常便饭。可麻老二现在不答应也不行,只得听天由命吧。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日本兵就毫不费力地刺倒了三四个保安团,失望地嗷嗷叫,其余地也跃跃欲试。保安团的人吓得谁也不敢出头,即使被驱赶上场,也是浑身抖得连枪也握不住。
一开始还希望能撂倒一个日本兵的车把式们,一见这种情境,个个背脸转身连看也不敢再看下去。瘦小的麻秆为阻止这场毫无悬念的“角斗”,上前捡起枪对霉协说:“我们中国人讲究兵对兵,将对将,我虽说不算是啥球将,你也不是多大的官,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二三十人的头头,有本事咱俩动个真的。”
霉协没有想到这小子竟然会给自己来这一手,愣了一下,他见过麻老二的功夫,别看他瘦得风一吹就会倒,可一掌下去能把胳膊粗的树拦腰斩断,正想找个理由下台,可他的士兵们却兴奋的不得了,用阵阵日本语为他助威。霉协受到了鼓励和感染,对身边的一个军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脱了上衣、拔出军刀,又大度地对麻老二说:“如果你能胜了我,一切抹平。”麻老二不敢相信,追问道:“你说话算数?”霉协没有回答,握刀在手摆开了架势。
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霉协手中的军刀变换着方向又劈又刺,刀刀致命;麻老二手中的枪如同一根哨棒,左右抡起横扫竖砸。第一个回合霉协以失败而暂停,他手中的战刀被麻老二的枪托击落脱手。
旁边一个日本士兵不服气,怒冲冲端着刺刀就猛地冲了上来,麻老二一侧身子,一个扫荡腿就把他摔了个狗吃屎,半天没有爬起来。接着又来一个大块头,他把枪一扔,冲着两掌连唾了几口吐沫,一步一摇晃地踏着马步、架着两只胳膊,看样子是要用摔跤把对手制服。也许在外人看来是兔子斗猎狗,麻老二绝对不是对手,其实这一套正是麻老二的拿手好戏。只见他也把枪一扔,冲一脸必胜的大块头蔑视地一撇嘴,上前一步弯腰转身就是一个倒背,咚地一声大块头被他摔了个仰八叉,麻老二这个熟练、利索、干净的动作,博得双方暴风般的掌声。
霉协沉不住气了,小分头上用白布缠紧头发,可惜上面没有了必胜二字和那个红团团,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乱砍,他仗量麻老二不敢对他来真的,恨不得即刻就要了他的命。麻老二连战了几个回合,体力明显不支,正可谓“只有招架之力功没有还手之力。”
霉协在狂躁的冲动中不断现出破绽,麻老二只是习惯动作的一个突刺,没想到真的刺穿了霉协的一只耳朵,血顺脖子往下流。麻老二把枪一丢,眼一闭,只等着霉协的刀砍来。他原想自己不还手,等霉协斗累了,或许会留他和他的一帮弟兄们条活路,可现在他失手捅了霉协,一切都完了。霉协顾不上来杀他,用手捂着耳朵冲着军曹直叫唤。一阵枪响,麻淦像一捆扎紧的麦秆轻轻地倒下。人群的骚动被机枪震住,剩下的几个保安团也没有逃脱被杀的命运。
“他们的……的统统的,苦力苦力地干……干活!”霉协指着众人,又一次失态,结结巴巴地叫着汉日语杂交的话。
商户们听说日本人要把自家的人押走当苦力,不敢去找霉协,全都集中了那府门外,请贝勒爷出个主意。
那贝勒这会心情正好,两个孩子都捎来了信,感谢父亲为抗日做了件大好事,说他老人家是家族的荣耀,是他们学习的楷模等。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对外界的褒贬也许并不在意,而对身边晚辈们的夸奖却格外珍惜,孩子们能如此用公私交替的语言来赞扬自己,说明自己宝刀未老,在家在外都还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们能敬重自己就是对整个家族、对国家的敬重,便吩咐秦妈去交代后厨,晚上摆一桌上好的酒菜,他要和几个老友聚一聚,不想被这件事给打乱了。
贝勒爷听言,好心情顿时坠入冰谷,只骂了一句:“这个恩将仇报的孽种!”立即穿戴整齐,要去找霉协算账去。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心想,自己就这样去是不是有失王爷的尊严?匆匆找小辈求情成何体统?再说了,如果说僵了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便又打发去把齐德旺找来商议。
说实话,齐德旺真的不愿意再和霉协照面,上次他被吊着时和霉协说的那些话,还都是赵队长事先教他怎么说的,可以看出霉协并不完全相信,他觉得这个日本人不仅心狠手辣而且毫无半点人性,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他怎么就能下得去手呢?上辈子和你结了多大的冤仇值得你如此残忍!常言道不同不相为谋,虽然同为医道,他却毫无仁心,和这种畜生说话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可贝勒爷的话比圣旨还圣旨。
霉协见到齐德旺的第一句话就说,如果他是来为那二十来个人说情的,就让他免开尊口。齐德旺针锋相对说,如果他一定要一意孤行,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为他们服务了,“你明知这个事情是中国军队干的,与这些车把子毫无关系,你还要惩罚他们,这理能说得通吗?”
霉协说谁破坏和阻碍大东亚圣战,谁就罪有应得。齐德旺说,你弃医从军跨海万里,难道就是要到这里来杀人?霉协说他是军人,这是他的职责。齐德旺说:“中国人有句话,要想公道打个颠倒,如果是中国军人到了你家门口,也如此做法,你会有什么想法?”霉协在心里憋了好几个“八格”,正要拍桌子出口,曹盛才匆匆忙忙跑了进来,看两人脸色不对,抱歉地说:“听说司令官受了点伤,刚才心急失礼了。”
曹盛才边给霉协上药,边问齐德旺为什么要惹司令官不高兴?听了齐德旺的解释,曹盛才便大事化小,说:“嗨,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你和皇军是自家人,那啥事还不是司令官的一句话?”
“自家人?和皇军?”齐德旺不解。
“对,人们常说,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如果大家都成了自家人,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比如你主动帮贝勒爷的商会,多做些有利皇军的事,比如你把谷雨和孩子们都接回来,让大家彼此信任,再比如……”
“再比如你能和曹会长一样,把前师的药医笺札另一本送我阅读,同时我也更渴望能得到你那本线装的‘难经’。”霉协打断曹盛才的话,厚颜无耻地乘机索要,同时也在为自己下台有个梯子。其实霉协心里也有顾及,真要是把这些车把子都给弄走了,军车说来不了就来不了了,以后这运运送送的活……
曹盛才见齐德旺犹豫不决,劝说道:“人命关天,这些都算得了什么?那几十条人命可都是你招呼去的,孰轻孰重你千万不可掂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