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协看到屋里还有其他人,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你们的统统地出去!”然后深深地向贝勒爷鞠了个躬,又把自己和大冢坟上做了介绍,还说自己是专程来那府拜访的,只因战事胶着迟了些,还请贝勒爷谅解。
处于待人之礼,那贝勒还是给霉协川雄让了座,冷冷地问:“不知道阁下到寒舍有何贵干?”
“仅仅是拜望,再就是有朋友托我给您老捎些问候的话。”霉协说。
“捎话?哦,是那二吧?他还好吧?”那贝勒心里揪了一下。
“很好,他娶了我们大和的淑女当了妻子,很幸福。”霉协在回答话时,眼里似乎出现了一种恍惚,但很快就恢复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他娶了外夷的女人?连祖宗的血脉都不要了?这个逆子!”那贝勒掩饰不住内心复杂的愤怒。
“这个事情那二君早就给您写信禀报了,也许是因为战火迟到了。”霉协眼里又闪过刚才时的眼神,但贝勒爷并没有注意。
那贝勒上下打量了这位不约而至的日本人,也就不足三十岁,瘦脸、扫帚眉,阔嘴,尤其是鬓角像猪鬃一样炸着,如同两把被修剪过的毛刷子挂在太阳穴下面。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一身蓝色大褂,皱皱巴巴的,看来出门时没有熨烫过,只是没有礼帽相衬。相对那个站在一边,穿着让人一看到就厌恶的黄色军服、佩枪挂刀的大冢坟上要“文明”得多。
霉协和那二同是东京医科大学的同学,要不是为了天皇“大东亚共荣圈”的旨意,现在他会和那二同在实验室里研究医学,完成自己人生的追求与梦想。别看他现在是什么司令官,其实霉协也是“怀才不遇”,尽管他一路上屡建战功,可就是得不到重用和提拔,因为他既不是皇室的亲戚眷属,也不是军校的科班出身,再就是军队里他也没有什么靠山,说来这里是个司令官,充其量不过是个中队长的职务,不过要比在本土当个县知事要强得太多,在这伊水城方圆几百里的地界上,用中国人的话说,他就是这里的土皇帝,手中掌握着十几万中国百姓的生杀大权,要想在这里坐得稳、坐的牢,就得为天皇作出更大的贡献。
霉协希望那贝勒能出任伊水城的商会会长,中日携手共创辉煌。那贝勒现在明白了霉协来的真正目的,他说他这一辈子只奉承大清皇上。“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一臣不事二主,民国我不伺候,虽然给了我个参议,但我从来不去参也不去议,你们日本人就更不用说了。”那贝勒断然拒绝。
霉协没有进一步强求,只是说了些连恐吓带威胁的话,如果他能出任此职,大家都能和和气气地做生意,如果不出任,有很多不顺利和坏事是没法估计的。那贝勒说:“阁下和那二的年纪差不多,你们那点心眼在我这里行不通,我看司令官还是另请高明吧。”霉协说这个位置很多人都急着干,只是合适的人现在当了维持会长,不能一身兼二职,再说他也没有这方面的资格,贝勒爷才是不二的人选。
“维持会长?什么维持会?谁?”贝勒爷吃惊地连问。
“金御堂名医曹盛才。”霉协答。
曹盛才真的当上了日本人的维持会长,郭家大伯给他写了一封信两张纸,一页是给当地驻军的推荐书,一封写的是对他的开导话。信上说,日本人是不会再走了,他们已经把整个东亚划进了共荣圈,国民政府散了架,老蒋眼看就不行了,只有南京政府正在和日本人和平建国,要想安稳就得顺势而为,他们打仗时先要避一避,等战事结束了再露面,所以前几天冯驷的婚礼曹盛才没有去参加。
维持会到底有多大的权利,曹盛才也不知道,反正进出宪兵司令部时,两边站岗的日本兵得向他立正鞠躬。开始他只是觉得无祸便是福,现在感觉不一样了,一个在政界不起眼的郎中,一下成了伊水城里家喻户晓的人物,所有人看他的眼光也都变得敬畏起来了,他有点后悔自己从政太晚了。不过这维持会长也不是好干的,一天到晚被日本人使唤得滴溜溜转,这些货们听不懂也不会讲中国话,曹盛才只得根据当时情况,猜测或估计他们要干什么,对了便罢,不对了就被他们给日恼的一愣一愣的,有时候还差一点挨耳光。有失就有得,这才几天,就有人来给他送礼求情,比他在药铺里坐上几个月的收入都多。只是干这事太危险,昨天就出了一件事,要不是日本人在场,就差点被人打死了。
宪兵队里的日本人嘴馋,吃了孟家豆腐坊送来的豆腐,个个上吐下泻。曹盛才看了说是因为皇军初来乍到,水土不服。霉协连连骂了几句“八格”,便让他领路随大冢坟上去找孟掌柜。
孟家豆腐坊没有了门庭若市的场面,铺子门半开着,只放了一屉子豆腐放在那里支应,孟掌柜一个人低着头在抽闷烟,见来了日本人忙起身招呼,还没有开口,就被大冢坟上迎脸打了两个耳光,拔出指挥刀顶在孟掌柜的胸前,嘴里“哇哩哇啦”地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看样子很是生气。
孟掌柜身子拼命地向后趔着,歪着头问曹盛才:“曹会长,这……是怎么了,这是?”曹盛才同情地说:“这帮货们吃不习惯咱们的卤水豆腐,个个闹肚子,这不是来找你算账来了。”孟掌柜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说:“这生意看来是真的做不成了,上次在章团长那里弄个那,这次又在日本人这儿弄个这,黄豆当作黑豆磨,看来我又说不清了。”
大冢搞不清什么意思,瞪着眼看曹盛才。曹盛才从麻袋里抓出一把豆子,拣出混在里面一粒黑豆扔掉,然后指着手中的黄豆竖起拇指说:“孟掌柜好人,良民大大的。”这话他自己听起来都别扭,可大冢明白了,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作动作,又是张嘴啃豆腐,还是用刀在孟掌柜的脖子上乱比划,意思是说让孟掌柜把这些豆腐全吃了,否则就砍了他的头。曹盛才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不是要孟掌柜的命吗?这一屉子豆腐少则也得有个二十来斤,撑死他也吃不完。正准备向前给孟掌柜求个情,一回头几个日本兵就把孟掌柜按在了豆腐上,用手抓着往他嘴里塞。孟掌柜一边挣扎一边喊:“你们杀了我吧,你们这帮没有人性的畜生!”大冢这句话倒是听懂了,也许他这一路来听得太多了,举起刀就要往下劈。这时候孟丽芸突然尖叫着跑了出来,两手死死抓着大冢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大冢痛的一阵抽搐,刀也掉在了地上,拔出手枪就要向孟丽芸开枪……
“住手!这些事都是我干的,与他们孟家无关,我就是想让你们这些王八蛋蹲在茅坑里起不来,要杀人朝我来!”一个身着国军军装的瘦小身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钻了出来,身子一挡护住孟丽芸,怒目圆睁地瞪着大冢吼道。
“麻老二?你小子还没有死啊?”曹盛才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回身转向大冢,也不知道用的是哑语还是什么鬼动作,胡乱地向他示意了一番,但大冢看懂了,他命令士兵们把麻老二带走,本准备狠狠打孟丽芸几个耳光,巴掌刚要落下却停住了,他发现眼前的这个中国姑娘怎么长得这么水灵!就猥亵的在她脸上拧了一把,淫声淫气地大笑起来,冷不防被孟丽芸吐了一脸的唾沫,刚又要发作,被曹盛才劝住。门口传来麻老二声嘶力竭的声音:“丽芸等我,死了不说,活着我就回来娶你!”
麻老二怎么没有跑出城?别看他的保安团平常在老百姓面前不可一世,可真的打起仗却是一窝子熊兵,枪声一响就哭爹喊娘。麻老二本来是带着人去接冯县长撤退的,可还没有到地方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再一看前后都是日本兵端着刺刀向这边涌来,只好一转身翻墙跳进了孟家豆腐坊,正好被孟丽芸撞上,她没有告诉父亲,把麻老二暂时藏在了豆腐坊的库房里。刚才麻老二听到外面嘈杂声,还以为是日本人发现了他,正准备从后门溜了去,又听见孟丽芸的尖叫声,一时冲动奔了出来。
日本人的审讯室和原来的一样,这个地方麻老二太熟悉了。绝大多数人在这些刑具面前转不了小半圈,要不然全招,要不然断了气,要不然被拉出去枪毙。麻老二知道自己这一身骨头不抵,要不了两下就得碎得不可收拾。人到了这个时候死就死吧,又没有别的选择,再说他也不知道他们要问什么,就是问了他也未必知道,只是死的时候别太受罪就行,结果完全出乎麻老二的预料。
霉协没有为难他,而是客客气气地称他麻团长,并说如果他愿意,还可以做他原来的团长,钱和枪“大大的有”,如果不愿意现在就可以放他走。麻老二心想,走?我敢吗!前脚出门后脚就得挨枪子,给日本人当保安团长,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汉奸走狗吗?遭万人唾骂不说,冯县长回来也饶不了他。
霉协看透了他的心思,开导说:“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枝而栖,你们国民政府的汪精卫主席,不是和我们大日本帝国合作得很好吗?曹盛才大夫远近闻名,不也做了伊水城的维持会长,还有他的内弟郭虎现在是皇军的侦缉队长。你仍旧是保一方平安的保安团长,职责都一样,召集你的旧部回来为伊水城百姓服务,而且有皇军给你撑腰,权力要比以前大得多,好处嘛……我自不必说了。”
麻老二想了想,觉得这个日本人说得也有道理,他们能干我为什么就不能干,将来就是再来个颠倒,也是法不治众,也有这么多人陪着,怕啥!也就顺从了。麻老二提出孟家豆腐坊是他老丈人家,皇军不要再难为他们,霉协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伊水县保安团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不见了,全部换成了皇协军的五色五角徽,年轻人不认识,有些老人们似曾见过,还以为是吴大帅的北洋军阀回来了。
麻老二原准备换上一身衣服再去见孟丽芸,可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来,也就凑合着这身装扮来到了孟家,可孟掌柜就是不让他进门,推说丽芸出去了。麻老二已经看到了里间布帘子后面,孟丽芸掀开一条缝向他摆摆手又指指自己,意思是说让他先走,随后再来找她。
麻老二理解为,“不要管我爹,你只管进来找我。”也就好说歹说赖着不走。街上铺子里的人都伸着脖子朝这边看,可谁也不愿意过来掺和。
正好齐德旺从那府回来路过,看到麻老二这一身也吓了一跳,问:“你这么快就跟上日本人了?”麻老二说:“顺大流,你师兄比我跑得更快。”齐德旺问了孟掌柜,回头对麻老二说:“你回去吧,现在还不是时候,你的病还得一阵子药喝呢。”麻老二一听齐德旺无意中揭了他的短,气不打一处来:“谁有病?你才有病!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让你的药铺开不成。”齐德旺自知说漏了嘴,一时语塞。
孟掌柜冷笑着说:“你以为别人啥都不知道?好事不出门,孬事传千里。我原以为你这孩子还算不错,能够为义舍身,没有想到一转眼就成了这副德性!一张嘴就霸道得不得了,跟了日本人你就得厉害?”说着又瞥了一眼他身上的装束,疾声厉色道:“你以后不要再来我孟家了。”
孟丽芸看两人争执着不下架,只好跑出来劝说,正好一队日本兵巡逻路过,看三四个人在一起聚堆,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就用刺刀把他们赶散。
说来也奇怪,孟家的豆腐别人吃了好好的,可日本人一吃就拉稀。被抓来的厨师为了避嫌,当着大冢和众多日本兵的面,一连吃了三大碗却安然无恙。曹盛才找不出原因也治不了,便把齐德旺介绍给了霉协。
尽管霉协是学医的,主攻的是外科,但对内科也多少有点研究。难道真的如同曹盛才所说的水土不服?可吃别的食物怎么没有不“服”?或许是中国的消化和吸收系统与大和民族有异?他怀着极大的兴趣来找齐德旺,听人说他是这一带有名的神医,也许能在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霉协没有按惯例把齐德旺叫到司令部,亲自去了齐家药铺,虽然他对中国的中医感兴趣,但他却不相信,就如同他略知一二的周易八卦、阴阳风水一样,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些根根草草如果也能治病,还要西医干什么?既然中国人大都信奉,也许有他一定的道理吧,或许对养生长寿是一种慰藉。
齐家药铺里很冷清,伙计和学徒们大都逃到乡下去避难了,齐德旺一个人坐在案前认真读着一本线装书,不时用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听见门口有人进来,抬头看是两个“杀人魔王”。齐德旺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前几天他亲眼目睹了这两个魔头,带着日本兵们疯狂的杀人场面。
……城里城外鏖战,伤者们陆续被送下来,大街上到处躺的都是受伤的士兵、无辜的百姓,其中包括老人、妇女和孩子。城破后日本人没有当即发布“安民告示”,而是满城抓捕、屠杀残余。齐家药铺里外的几十条伤者的人命,就是在这两个人的指挥下,在痛苦地呻吟中被枪打刀劈丧命的。齐德旺上前阻拦,两个日本兵端着刺刀争先恐后地向他刺来,就是被眼前这个“扫帚眉”用白手套拦下,还悠然自得地冲着他笑了笑。
“齐大夫我们见过面的,应该说是熟人了。”霉协客气地说。
“记得,你那天在我铺子前杀了那么多人,怎么能不记得?”
“战争嘛,哪有不死人的?”
“自古有强不杀降者,他们浑身是伤且手无寸铁……”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当感谢我才是,否则今天你就坐不到在这里和我说话了。”霉协打断了齐德旺的话,显出不耐烦。“我今天来找你是请教一个问题,中国人说的水土不服是什么意思?”霉协恭恭敬敬地问。
齐德旺想了想一语双关地说:“战国时期庄子曰,顺昌逆亡,虽用于哲理但也适中医之道,顺天地气候山水者生存,反之多灾多病。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是这个道理。”霉协没有听懂,就直截了当地问当地的豆腐,他们吃了为什么会不适?齐德旺说,中国地大物博,南北饮食习惯不同,肠胃的适应也不同,比如你说的豆腐,南方的细嫩叫水豆腐,也叫南豆腐,是用石膏让其凝固,而北方的醇厚叫老豆腐,也叫卤水豆腐。据书上记载,当年传入你们日本岛的只是南豆腐,所以你们吃了自然是水土不服。
“哦……”霉协恍然大悟“我说这豆腐怎么会发黄,发硬?原来这其中自有奥妙啊。”说着又顺手翻开齐德旺刚才看的书,问这是本什么书?齐德旺说是两千年前汉朝人写得《难经》,是一本有关中医理论的书,书中记载了九九八十一难。
“中医?病?难?”霉协大惑不解。
“病,难也。一问一答,一惑一解,乃我中华之瑰宝也。”齐德旺自豪而自信地说。
“好好,太好了!快给我讲讲”霉协突然来了兴趣,把书攥在手里不放,
“能否借我看看?”霉协准备把书递给大冢先拿着。
齐德旺一把夺回书说:“不可!你若稀罕,我可以再抄一本给你,这本书是我师父所留,万万不可。”
一直站在一边的大冢坟上,哇哇乱叫着猛然抽出战刀,挥手“呯”地一声砍掉案桌一角,嘴里不停地吼着:“八格,八格!”上来就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