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勒爷不解,谷雨笑了笑说:“不过得借用一下您那大清官服用一用。”大家恍然大悟。第二天五更刚过,车把子就套好了大车,甩着响鞭在大门外等候,驾辕骡子打着响嚏,脖子上的铃铛在清晨中声音格外清脆。
大门敞开,谷雨小心翼翼地双手搀着“贝勒爷”出门,后面有人打灯笼跟着,蒙眬的亮光映着贝勒爷的背影,朝服、朝靴上上的金银线直扎眼,但贝勒爷并不步履蹒跚。
门口附近便有人向前凑,谷雨大声吆喝:“看啥看?没见过贝勒爷出门?都是你们这些夜游鬼给闹腾的,都给我退下!”
城门口保安团见是那府的大骡车,上面还有谷雨坐着,没问就放行了。
仅过了三天,那五来话了,过完正月十五让文静在家等着,随时都会有人来接她走。谷雨此时心里反而纠结起来,武昌是个小子,出去咋折腾都没事,可文静是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娘的女孩子呀,想想心里就熬煎,坐卧不安。
齐德旺一向对谷雨言听计从,可这次他却不赞成了。十六岁这个年纪,睡觉还不知道个颠倒横顺,虽然他觉得共产党那边的人个个都有出息,可眼下总归是不得势呀。那四上次临走时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将来万一两边的人红了脸,亲兄妹再来个剑拔弩张,反贴门神不对脸儿可咋办?谷雨正好和他想的相反,即便是一山不藏二虎,但仍然是亲不亲一家人,东方不亮西方亮,他们自然会相互照应,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吧?只是孩子年龄小让人放心不下。俩人又和文静商量,让她再等个一年半载,一定送她去任何她想要去的地方。
文静态度坚决,没有丝毫动摇。贝勒爷和齐德旺的想法一样,但终究没有拗过文静的倔强,再三向所有人交代,这事绝不能让老夫人知道,平常她待文静慈怀溺爱,连吃个核桃都不舍得让孩子动手砸。
文静走的那天是正月二十六,临走前她守在老夫人床前,不停地给姥姥揉揉腿、捏捏胳膊。
老夫人似乎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情,艰难地摘下自己手腕上的绿色翡翠镯子,让文静自己戴上,轻轻拉着外孙女的手看了又看,用微弱的声音说:“咱家不管是男丁闺秀,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姥姥之所以没有教你弯弓射箭,轻功柔拳,是不想再让你们这辈人随着人世变幻,舞刀弄枪,伤人也伤自己呀,可你两个小舅舅就是不听话,唉……”
文静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转,故意轻松地说,她这几天要去城里念书,会常回来看望姥姥的,说自己长大了让姥姥放心。老夫人听了,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拍了拍文静的手,没有再说什么,老泪从褶皱的眼角处跌落,脸颊津得湿漉漉一片。
赵队长通知当晚在城西旁村的观音堂集合,有交通员专门护送,路线是过伊阳锦屏山,穿过洛阳到西安的官道,天亮前达新安县石井渡口过黄河,对岸有专人接应。
齐德旺不放心,一定要亲自把文静送到渡口,谷雨也要去,齐德旺说老夫人身边离不开人,最迟晚上就能赶回来了,可没有想到,他这么一去就过了二月二,而且还缠上了一件说不清楚的事。
十几个和文静一般大小的学生们,跟着交通员兴奋地一路小跑,本来一切顺利,可到了官道口的铁门镇却遇到了麻烦,这时候天已渐亮,八路军豫西先遣二支队派来护送的队伍,早已经在道旁等候,正准备突过封锁线,两辆赶来换防的日本兵在官道上下了车。如果不趁此机会冲过去,等天亮了就更不好办了。决定的结果是,八路军打上一阵子把日军吸引过来,交通员带着学生们从他们身后突过去,出了龙潭大峡谷不远就是石井渡口。
孩子们虽然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激烈的枪声仍然让他们惊慌失措。交通员大声喊着,弯下腰不要回头,一个紧跟一个别掉队!
子弹嗖嗖嗖地从人们头顶上掠过。齐德旺侧着身子护着文静向前跑,手里把行李箱提得高高地护着她的头,嘴里不停地安慰着说,不怕不怕,有爹在,小心脚下别摔倒。大约跑了五六里地,后面的枪声才渐渐远去。
大家刚想喘口气,从峡谷里冲出来一帮子穿戴乱七八糟、手里拿着长枪短刀的人。为首的是豫西有名的刀客首领憨大彪,这个人齐德旺认识,他曾是张撂子的磕头兄弟,那年瘟疫泛滥,张撂子曾介绍他找过齐德旺,后来憨、张二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闹翻了脸互不来往。虽然好多年过去了,憨大彪满脸乱杂的胡须里冒出来几缕银白,但脸上那道寸把长的刀疤没变,那种贪婪、凶狠的眼神没变。
“本司令也不跟你们啰嗦,看你们这帮娃娃们也不是有钱人,自觉打开手里的箱子,把身上最贵的东西留下来走人,要是让我费事搜出来,可别怪我就地给你们放血!”憨大彪说完把手中的大刀往地上一扎,又吼了一声:“都听清楚了没有?快点!”
交通员欲上前和憨大彪谈判,被齐德旺拦住。轻声地说:“枪不能给他,我来和他说。”
齐德旺上前向憨大彪做了个揖说:“原来是憨大英雄,怎么就又当了司令了?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金盆洗手,回家照看老娘了呢,谁不知道你是远近有名的大孝子?”
憨大彪也认出了齐德旺,前些年他老娘得了哮喘病,还专门到伊水城找齐德旺看过。也就还礼说:“啥司令不司令的,自己封的。金盆不金盆,洗手不洗手我不知道,想洗也洗不干净,哈哈哈!闲得直叫唤,手痒痒得难受,不如和弟兄们在一起痛快。你咋跑到这儿来了?”
齐德旺说,从这里走就想在你手下借条路,不知憨英雄给不给这个面子?
“给给给,不过您得留下来几天,我老娘哮喘倒是不碍事了,就是这阵子咳嗽得厉害,我怕他老人家得了那种不好的病,正好你来了,就省得我再来回跑了。”憨大彪先承当后提条件。
齐德旺满口答应,他也提出来要先把孩子们送到地方,回头就来。憨大彪也痛快,说:“别人谁不相信也不能不相信你,你的人品在三道九流中谁不知道端庄得很?好!我憨大彪在山上备好酒菜等你。”
如此一场危机就此化解。文静夸父亲:“真没有想到,爹比娘厉害多了!临危不惧、应对自如……以四两拨千斤。”
“好了孩子,你不必给你爹戴高帽子了。你能把你自己照顾得好好的,爹比啥都高兴。”齐德旺对文静说。
滔滔黄河把齐家兄妹俩各分南北,齐德旺看着水中的小船儿荡荡,对面群山漫漫,鼻子一阵酸憷,心中不免泛起一阵惆怅。
憨大彪的老巢在龙潭大峡谷最北边的断崖山上,这里是黄河渡口的南北通道,其险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日本人收买了他,任他为河防总司令,不过没有什么实惠,憨大彪也没有把这个当成一回事,照样对来往的人收过路费,看人下菜碟,时不时狠狠再捞上一把,不过对常来常往的老商客们,他也按“规矩”来,免得断了财路。对待那些有急事或者偶尔路过的人,他就狠狠地“宰”上一刀,他说这是过路财神,不收礼白不收。
齐德旺来的时候,他正好在“宰一伙过路财神”,抓了一男三女索要赎金。
齐德旺说他,这种丧良心的事他还准备干到什么时候?
“等到我娘百年以后就真的洗手不干了。俺娘不到二十岁守寡把俺拉扯大,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没吃过一顿饱饭,没有见过一滴油,一件棉袄穿了十几个寒冬。都是人,为啥就应份他们吃饱不饥、应份他们花天酒地?就应份俺们娘俩受苦受罪?”憨大彪直言说。
齐德旺不想和他争辩,看了他母亲的病说,老人上了岁数,又逢这冬春之交季节变换,一时寒气堵塞,上下血脉不畅。让人下山抓上两付药服上一段时间,如果还不能止咳祛痰,就再捎信我再过来。
憨大彪说不行,他必须在这里等老人的病好了再走。齐德旺说家里人会惦记的,憨大彪说这好办,正好我得发个“票”到伊水城,顺便替你捎个信就是了,救人救活杀人杀死,你总不能给俺娘治个半吊子就搁下不管吧?
齐德旺还想说,憨大彪挥手制止:“就这么定了!我不会亏了你的。”齐德旺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用,也就不再强求了,只是担心谷雨能否收到信儿。
被绑了“票”的人是杨芊莺,她一见齐德旺就套起了近乎,说她真是溺水遇梢工,落难遇救星,请他无论如何向憨司令求求情放他们回去。齐德旺皱着眉头问她到黄河北干什么去了?还带着两个姑娘?
杨芊莺满嘴打咕哝,说:“是曹盛才会长专门要她去的,我想可能是……”半天也没有说出来个啥名堂。
齐德旺只想是她“生意”上的勾当,是故意往曹盛才身上靠的,也就没有再追问。
憨大彪埋怨齐德旺:“你和这个骚娘儿啰嗦个啥!信捎到、钱拿来,放人。一样办不到,剩下的人全扔到断崖山下喂狼。”杨芊莺知道这种事对憨大彪来说是家常便饭,上次听有个贩盐的嫖客说,他只不过是没有按时把赎金送来,两个伙计就没了命。
沿河的渡口好几个,杨芊莺为什么偏要走这条道?其实很简单,一个是近,一天就能打个来回,再一个是相对安全些,绕别的路就得和日本人照面,万一他们把两个姑娘给糟蹋了,回去不值钱不说,还得看曹会长的白眼,自己当老鸨的饭碗也得给砸了。可没有想到她在掏过路钱时忘了“财不外露”,镯子、戒指还有伙计褡裢里,叮当响得银元给惹了祸,再说他们也不是过路的常客,正好应了憨大彪“逮个兔子吃半年”的路子,也就被留下来了。
“我真不知道曹会长要这两个姑娘干啥?”杨芊莺一边用谎话瞒着,一边差点哭出来。
“你回去让我师兄亲自来领人吧,赎金多少我想办法。”齐德旺看了看憨大彪,对杨芊莺说。
“不敢不敢,可是不敢!”杨芊莺吓得摇头摆手,“这事要是让他知道了,我这俩眼珠子就没了,还不如让我死在这里得好。”
齐德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一次他和师兄聊起了铺子里的人手,曹盛才说:“咱两家啥都好,就是人丁不太旺,儿女成群、子孙满堂,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封妻荫子啊。”
莫非?这种想法在齐德旺的脑子里一闪现,马上就被扫得一干二净,师兄不是那种人!齐德旺相信自己的看法,仍然认为这是杨芊莺的借口。
杨芊莺走后,齐德旺问两个被囚的姑娘,原来她们不是山西人,是河南豫东南乡的,前几年家乡闹大灾,跟着家人逃荒到了黄河北,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家人就把她们以每人一石粮的价钱卖给了人贩子,这已经是转了第三手了。齐德旺看她俩也不过和文静大小差不多,顿生怜悯之心,愿意赎她们回去和父母团圆,两个姑娘千恩万谢跪地不起。
憨大彪也确实给足了齐德旺面子,答应让这俩姑娘先照看着卧床生病的老娘,等他走的时候,一定送她们返回河北,还会送她们些盘缠钱。说完又看了看齐德旺信以为真的样子,故作慈悲、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鬼才知道他是从哪里拾来的这半截话,从他嘴里蹦出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而齐德旺却着实受了感动,盗也有道啊!
其实憨大彪自有主意,拾得麦磨的面,自己白捡了两个黄花大闺女……嘿嘿,怎么就能白白地……
晚上憨大彪一不做二不休,便把那个跟着杨芊莺的伙计扔到了山下。返回来对齐德旺说,救人救到底,留在山上吃白饭,还不如让他也回去。
再说杨芊莺回到伊水城,先把自己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又用灯头燎了焦,再用力把衣襟上撕掉了几个扣子,然后才跑去找曹盛才,说她在土匪窝里见到了齐德旺,齐德旺问她带两个姑娘干啥?她不敢说,土匪们就把她弄成这个鬼不鬼人不人的样子,说着声泪俱下。
曹盛才问,齐德旺跑到那里干啥?他就不能替你说几句好话?杨芊莺说:“他?他和那个土匪头子穿一条裤子,还逼问我那俩姑娘是不是给你找的小妾……”她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把话说回来补圆,“那土匪头子看两个姑娘长的水灵有姿色,就要留下来给自己当压寨偏房,没有想到你那个师弟竟然连个屁也不放!这一回为了会长您,我可是把所有积攒的钱都给填光了呀,这以后我可怎么活呀!”
杨芊莺一把鼻涕一把泪。曹盛才气的是嘴角直哆嗦,对杨芊莺吼道:“滚!屁大的事你都办不成,还有脸在我跟前嚎嚎!”心里却恼恨起齐德旺。
谷雨见齐德旺两三天没有回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茶饭不思心急如焚。贝勒爷也差人打听,总归还是没有消息。
有人说曹盛才可能知道,因为他曾问过别人,“齐德旺回来了没有?”再差人去问,他则冷冷地回答:“我怎么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也不和我说!”谷雨听曹盛才的口气,就知道他们师兄俩的关系出了问题,首先想到是文静和武儿的婚约弄得两家误会,不过也不至于齐德旺出了什么事,他故意隐瞒着吧?就换了身衣服亲自来到金御堂问个究竟。
曹盛才大频频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脸上罩着浓浓的怨气。他对谷雨说,这事要齐德旺亲自来向他解释,否则别怪他不再给面子。一句话把谷雨说的丈二和尚,想了想就约莫着说,文静的事她自然会来说清楚的,先说说齐德旺是怎么回事?曹盛才反过来问谷雨:“怎么回事?我还要问你呢!”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各自往各自的“道上”说的是越岔越远,到最后谁也没有说出个什么名堂来。
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齐德旺说他无论如何也要回去,老泰山明天过七十大寿。憨大彪也不强留,拿出四两烟土和两挂鹿茸,让他给贝勒爷带回去,说钱那府不希罕,这点意思算是给老人家的一点心意。
齐德旺傍晚踏进贝勒府,里外一片冷清没有半点过寿的气氛。进屋向老夫人请了安后,才向贝勒爷和谷雨说了滞留在外的原因,谷雨听完长长吐了口气说,我的老天爷呀,孩子们没事就好,又说贝勒爷今年寿辰不再大操办了,天下不太平没有心情,家里人庆贺一下就行了。
齐德旺问起杨芊莺给家里捎信的事,谷雨气不打一处来:“还说呢!你断了人家的财路、坏了人家的好事,恨也恨死你了,还能回来给你报平安?”
齐德旺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说:“我替他们求了情,放了人,免了赎金,难道我见了不管不问就对了吗?”
谷雨又用手指头点了一下丈夫的脑门说:“你呀,尽把别人往好处想了,人家费这么大的事图个啥?人没有回来,姑娘你也给放了,再加上文静走的事,又没有先跟人家打招呼,你看吧,这以后咱俩家的沟再怎么也填不平了。”
齐德旺霍地起身说:“我这就去找师兄说说清楚去。”谷雨把他拽住说:“你去说啥?三件事你一件也说不清楚,风月烟花楼的那三个人至今没有回来,上午那个姓杨的老鸨还差人来打听,人家花大钱买的两个丫头不见了踪影,文静的事又不敢和他明着说去了哪里,你去不是找没腔吗!”
正说着,郭虎就带着保安团的人过来了,说曹会长有事找齐德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