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自哲从霉协处出来,路过孟家豆腐坊,看见门口的封条是维持会和宪兵队贴的。心中顿生想法,这所门面房居闹市要道,一溜七间相连,清一色的苦楝木门板,里院还有作坊,仓库、住宅以及大车倒库的场子,估算也得有个一两亩地。
“如果能占为己有……”章自哲心想,不管曹盛才借助日本人打的是什么主意,自己才是这里最合理的继承人。章自哲懒得去维持会和曹盛才打嘴官事,让卫兵把他的话传说给曹盛才,虽然孟家现在没了人,但孟丽芸尚不知死活。他是孟家谁都知道的女婿,这里的一切自然有他接手掌管,让维持会及他人不要目中无人,更不准趁火打劫!曹盛才知道章自哲这是在明抢暗夺,但惧于其当前的势力,也只得唯唯诺诺。
章自哲调了一个排的士兵,把孟家豆腐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旮旮旯旯全部打扫了一遍,连茅坑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焚了香,放了炮,帖了辟邪符,连院里的树上都缠上了红丝条。尽管如此,章自哲仍然心存忌讳,想起三妞生前和死去的样子,生怕半夜闹鬼染上了晦气。听了古先生的话,到西山红椿寺拜佛祈佑,捐得些香火钱,虽不能心安理得,但也求得神灵恕过。
红椿寺在伊水城正南偏东三十里,唯其他寺庙不同的是坐东朝西,这里依山而立、寨墙壁垒,与其说是寺庙,倒不如说是一座守隘的城堡,据说当年闯王李自成穷途末路时,曾在此拒兵、歇息、养病。
章自哲一行人把马拴在山下的老蔓场,过了三孔桥有一分心石,两条石板铺成的路一左一右岔开,一侧为和尚庙,一侧为尼姑庵,至此章自哲彷徨了一下,左为下右为上,也就拾阶而上。寺内女主持向章自哲礼过,授了捐赈、说了些祝福语,便开始为他诵经梵呗,殿内木鱼声声、青烟缭绕。
仿佛间有一女子缥缈而过,章自哲恍惚觉得有些熟悉,揉了揉眼却不见了踪影,也不再去寻思,跪于莲盘双手合十心中默默祷告,至于他心中祷告些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昨天章自哲问古先生,倘若世道有变当何去何从?古先生听了不语,右手三指捏紧不动,左五指交替捻来捻去,足足有半袋烟的功夫,才憋出了十个字:得当伊水城,失落红椿寺。章自哲听了后半句胸口堵塞,走的时候连一分卦钱也没有留下。
背后古先生又嘟囔了一句:“祸兮福兮命中注定。”
“这不是废话吗!”章自哲心里骂了一句,脚没停,头也没回,他今天来红椿寺,除了孟家的事,还有那句“失落红椿寺”,他要来这个地方看个究竟,怎么个“失落”法?
章自哲正闭目想着心事,猛听得主持木鱼敲得杂乱而声异,欲睁眼看时,只觉得脖颈处一股冷风掠过,他“哎哟”了一声,回手一摸满掌是血,再一看,竟然是手持切刀的孟丽芸!卫兵们一拥而上把刺客按倒。
章自哲用手捂住伤口,嘿嘿笑了一声,庆幸地说:“佛祖保佑,老子的领边将星硬,领子高脖子短,只是刮伤了耳朵。把这个杀夫作死的小贱人给我带回去,我要叫她生不如死!”
老尼垂首合十拦下求情,说:“老纳斗胆进言,庙有庙道,寺有寺规,吾徒罪孽深重,可否交于寺中待重戒悔过,还望施主慈悲,阿弥陀佛。”
章自哲想,如果现在杀了孟丽芸,或者带回去囚起来,自己欲占有孟家豆腐坊那块地方,必定遭人口舌,就显出“君子不与小人计较”的样子对老尼说:“既然老主持说了,就让这个小贱人多活几天,不过你们不能让她跑了,或者自己去寻了死,否则我就火烧这红椿寺,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孟丽芸怒目圆瞪,狠狠地朝章自哲唾了一口。
章自哲等人还没有回到城里,就有快马来报:有一行十几个人,看来来头不小、派头也大。说是师长的朋友,要进城办些事情,又不想让日本人知道,我们怕中间有什么不便,所以赶来请示。章自哲问是什么人?快马说,对方不说,还训斥下面少废话,让我们赶快来找您。张自哲听罢先是一愣,立刻若有所思,快马策鞭来到城门前,双方一打照面,章自哲就慌不迭翻身下马,拱手施礼,连连抱歉:“属下不知四少爷荣归,愚兄愧颜失礼。”
马上的人无动于衷,也不还礼,冷冷地说:“算了算了,你我现在同级军衔,就不必拘礼了,我这次路过是要回家办点私事,还劳老兄多应点心了。”
“应当应当,四少爷只管放心。我当亲自执守,保证不会出现任何差错。”随即令手下敞开城门、退居两厢,护卫四少爷入城。
四少爷,那四也。他这是奉了重庆西南长官总署之命,从豫南进驻豫西南,一来限制日本人欲动之向,二则为防止共产党部队,乘虚抢占豫西要地。不过这次他回伊水城纯属私事。
年前那四接到父亲贝勒爷的信,信中言语怒斥:为国不能尽忠,让小日本在家乡肆意妄为;为子你不能尽孝,膝前四季不见你身影。让他近日无论如何也得回来一趟,有重要事情要交于让他办。
父命难违,那四不等部队全部到达指定位置,先派一个连到蛤蟆崖去设伏,以防不测情况发生,又事先让人混入城内监视日本人的一举一动,这才大摇大摆地回来“光耀门庭”。
中午,贝勒府摆了两大桌的酒席,自家人在正堂,那四的随从在下屋,两边的酒菜都一样,清一色的洛阳八大碗,嵩泉醉翁大曲。所不同的是贝勒爷桌前,放了一罐子紫荆关鹿茸血酒,这是那四专门在南阳带给父亲的。
此酒倒入青色细瓷龙凤杯中,酒质宝石亮红,澄清光焰。入口醇甜柔和,舒畅绵长。传说三国时诸葛亮居蜀地时劳心体弱,差快马专程回家乡购得,后来才有了五丈原著名一战,留得千史记载。
贝勒爷品了一口含在嘴中,连连点头称赞,让那四也给夫人倒了一杯,老夫妇轻碰了一下,双双一饮而尽。又让齐德旺和谷雨也倒上些尝尝,二人忙摆手说,小辈受用不得,武昌文静却顾不得许多,抢过来试了一口,辣得伸舌头摆手直吸溜,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贝勒爷今天特别的高兴,让夫人从箱底拿出当年的黄马褂穿上,头冠顶戴花翎,宝石顶珠栩栩夺目,只是后面的三眼翎冠上少了冠饰,不过谁也不在意,只是一味地哄老爷子高兴。酒过半巡,贝勒爷开始说正事。
“让你回来是有件大事要你做。”贝勒爷看着文昌和文静,对那四说:“原不准备让你这两个外甥远离膝下,想着洛阳中学指日可待,没有想到如今校门仍然紧闭,先生们都也不知了去向,谁给孩子们教授?现在看再等下去不是个办法,日头升起落下,天天耽误着他俩的前程,两私塾先生现在已经是江郎才尽,每每被他俩问得是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跌进腊月就求告回乡了。你大哥在北平指靠不着,他跑生意有一阵没一阵的,连自己的家都顾不上,你二哥在东洋又那么远,唉!所以……上次你说的重庆的那事儿,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跟得上趟?”
齐德旺两口子一听就傻眼了,怎么也没有想到,贝勒爷会为这事专门让那四回来,事先也没有和他俩支言一声,可谁也不敢多话,贝勒爷定下的事就是楔进柞木板上的钉子,没人能拔得出来。
齐德旺在桌子下推了下谷雨,谷雨又抬头求救于母亲。那夫人对贝勒爷说:“好是好,就是这一下子猛得走俩,他们两口还有咱们老俩一下子就寂寞了。心里更没有了着落,万一有个要跑腿的自家人……”说着撩起衣袖拭起了泪。
那四说:“咱家人稀,要不先把武昌带走,等缓一缓看看局势再定?”
“住嘴!”贝勒爷把手杖往地上猛地一杵,迁怒那四:“要不是你们几个只顾追名逐利,不把祖宗放在眼里的孽子,我那家早已是人丁兴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妻去后已三年有余,至今没有见你身有家眷。那五也是个不上正事的浑小子,上次你娘还没有问他一句,你看他躲闪地快,难道你们都要等到七老八十再娶妻生子?”
那四不知道贝勒爷哪来的这么大火,不意说了句:“您老常教诲我们,男儿当以国家兴亡为重,当今日本人欺我中华,占我国土,没有国哪有家,还请父亲……”
没有想到贝勒爷更是怒上加怒,“你……你给我跪下!掌嘴!”贝勒爷就见不得别人敢和他顶嘴,把手中的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说:“你少给我信口雌黄!大清亡了,我那家还在,袁大头死了,我那家还是人丁兴旺,日本人和民国都散了,我那家仍然千秋万代!”
下屋的随从听见上屋的怒喝声,坐在原地不敢动,只是伸长着脖子向里看,见师长跪地掌脸,一个个吓得直吐舌头。
谷雨抱住那四的胳膊,也给贝勒爷跪下说:“父亲息怒,四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职责所在身不由己,当面教子不错,可家里毕竟还有外人,四弟总还是带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您老总得给他个面子。”
那夫人把那四搀起,也劝贝勒爷说:“孩子多年不回来,有话你就好好说嘛,这大过年的。”齐德旺走到门口对那四的随从们说:“家事家事,各位还是请继续、继续。”
贝勒爷看大家都在为那四求情,也就算了,不过他说那四,下次回来如果还是一个人,就不让他踏进这个门。那四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又不是抓壮丁,随便绑一个就算数。”那夫人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说:“贫嘴!没跪够不是?”
贝勒爷只当没有听见,回头问两个外孙:“你俩谁愿意先跟四舅走?”齐德旺听出贝勒爷让步了,接过话说:“我看还是让文昌先去吧,过了年他就十八了,文静是不是再等等?”
贝勒爷想了一会说:“也好,不过得让他没过门的媳妇跟着,不能放一个出去单一个。你齐家可就这俩娃。”
谷雨知道说的是曹文,连忙制止,说:“那个娃娃亲是早几百年前的事了,现在不能作数。等学业完成了,让四弟寻个门槛高的不是更好?”
贝勒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他?他现在还单着哪,想当年我二十岁时,你大哥那丁就满地跑了,他这个年龄不小了。”
齐德旺说:“好是好,就是不知道师兄那边会不会同意?”
贝勒爷说:“他敢不同意!想毁约不成?你们不愿意张口,我去说。”
齐德旺看拗不过贝勒爷,给谷雨递了个眼神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吧,不过今天太晚了,明天……”谷雨知道丈夫想使个缓兵计,刚要张口就被贝勒爷堵了回去。
“不,现在就去把曹盛才和文儿叫过来,今晚就跟四儿走。”那夫人听了不愿意,说四儿大老远回来,怎么也得在家歇息一晚上,俺娘儿俩也得好好说说话。
贝勒爷坚持说,这满城的虎豹豺狼,你们放心,我还不放心呢!那四也说,本来就是看过父母接了人就走的,即便这边万无一失,部队那边刚过来还没有稳住神,万一有个闪失不得了。无论如何也得连夜赶回去布置。
谷雨要和齐德旺一块儿去曹家,贝勒爷说:“也好,省得你家掌柜笨嘴拙舌地说不清,再把事情给砸了。曹盛才是什么人你们比我清楚,就说我有事要当面和他说,至于如何把文儿也带来,这过年时的借口怎么都好找,你们自己想办法。”
那四看已过午夜,就让两个随从陪着,交代远远跟着。
曹盛才也没有睡觉,他把年前敛来的所有财物拢在一起,装在一个布袋子里用手掂了掂分量,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有钱就是爷,贝勒爷凭啥牛?为什么傲?还不就是因为他有钱、家业大,天天窝在王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喝茶闲趣,就能够呼风唤雨。如果现在大家都抖家底,我曹盛才虽然比不过他,但在伊水城不是榜眼也得是个探花,还能有谁能比过自己?
目前让曹盛才最为遗憾的是他只有这一双儿女,要是也有个“七狼八虎”,不管将来是谁得天下,他曹盛才只要跺跺脚谁敢不听?前一阵子有人暗示他取个小妾,可他畏怕郭凤那个疯婆娘,一旦她闹起来一圈子人都不得安生。那人笑他聪明一世糊涂一世,不能明的还不能暗的?别说一个,就是三五个也不在话下,只要能生孩子下崽,有钱供地动,还怕将来娃子不姓曹?说得他心里痒痒的。自己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再娶几个十七八的大闺女,嘿嘿……六十大寿时儿女成群也为时不晚。
曹盛才正想好事,听见大门有响声,接着就是门房和齐德旺两口子说话声。
“他们这时候来干什么?”曹盛才赶忙把钱袋藏入新修的夹墙里,又认真检查了一下没有破绽,这才匆匆把他俩迎进了客房。
齐德旺说:“大半夜来打扰师兄真的很抱歉,可贝勒爷喝了点酒,说起下辈人的事就没个完,他想当面问问您,孩子们的娃娃亲还算不算数?”
“算数,算数。别说当年是师傅做的证,就是现在你师兄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对你不算数过?”曹盛才信誓旦旦地说。
谷雨说:“这话我们也都说了,可贝勒爷非要你带上文儿,当着他面再说一次,他老年纪大了,倔起来没个完。还是请师兄辛苦一趟,反正年下没出破五,走亲串友晚一点是常事。”
曹盛才没想太多,现在让他承当啥都行,将来再说将来,说文儿就不去了吧?谷雨说,咱大人的事啥都好说,就是孩子们得知道个根须,我们也当不了他们一辈子的家,这是贝勒爷的意思。
曹盛才去把文儿叫醒,没有和郭凤说。自从上次出了麻老二的事,他们夫妻就分屋了,自此他也没有和郭凤同过床,有几次郭凤来缠绕他,他说心里窝着事,下面压根起不来。郭凤撩逗了一会,见他那东西的确跟死长虫一样,软不塌塌的没反应,也就不再提这种事了。
四人出了金御堂,没多远曹盛才就觉得身后有人,而且是有意不远不近地跟着,心中立时划了一道,他看谷雨拉着文儿在前面走,缓了几步和后面的齐德旺并排,悄声说:“好像后面的人……”
齐德旺说:“没啥,是那四的人。”
“那四?那四回来了?他回来干什么?”曹盛才突然停下了脚步。脑子里立即出现了两个字:“锄奸”!转身就要往胡同里拐,后面两个人已到了他身后,一左一右夹住了他的胳膊,小声而严厉地说:“先生不要有想法,跟着走啥事也没有,别吓着了前面的孩子。”
曹盛才闹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况,刚挣扎了两下,就觉得一只短枪顶在了他的腋下。到了贝勒府两人松了手,连连说了几声“抱歉”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贝勒爷见了曹盛才,没有寒暄也没有让座,直接了当地说了让他来的意思。曹盛才感到太突然,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那四冷着脸说:“别磨磨蹭蹭的,行不行你给个痛快话。”
“怎么了?你想反悔?定了亲就是我那家的后人,这事是我定的。”贝勒爷语气逼人。
谷雨说:“问问文儿愿不愿意再说。”曹盛才终于有了托辞,也赶忙同意,他本以为文儿会不答应离开家的,连问了几句:“你是愿意和武昌哥跟着四舅去外面上学,还是觉得和爹娘在一起守在家里好?”文儿抠着自己的手指不看大家,就是低头不说话。
那夫人说:“你们都别吆三喝四的,看把孩子吓的。”上前拉着文儿手轻声问:“摇头不算点头算,有姥姥在,别怕。”文儿仍然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