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工们纷纷围了过来,有人唉声叹气地说:“唉,水里有死的,路上也有死的,什么世道?”又有人说:“给她搞点水喝吧。”有人用破碗端来半碗水呼叫着“让让”;有人蹲下来扶起清语,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船工一点点往她嘴里倒水,濡湿嘴唇,水从唇齿缝隙里流淌进她的身体,喂了一点水,也就停了。用胸膛抵着清语背的船工看了看她的样子,心有怜悯,没有马上把她放下,而是看看她的脸,一张几乎被结了壳的泥巴盖住的脸。船工用左手一点一点小心地帮她抠着脸上的泥巴壳,快要抠完了,手顺势往下一掉,轻轻打到她。船工吓得心乱扑扑地跳,心想:难道是一个女孩?看看周围的人都走散了,惊叫道:“这是个女的!”船工们又再一次围拢过来。
大家这一次仔细地看了看,刚刚被抠完泥巴的脸依稀看得出曾经是多么的清秀俊丽,瘦得脱了型的身体似乎仍然诉说着曾经的风流韵致,还有那乱蓬蓬打了结的头发洗一洗谁说不会是如瀑布般乌黑亮丽。可是,毕竟眼前的姑娘却如残荷败柳一般被世事摧折得已然奄奄一息,其可耐何?要救活她,谈何容易?对于这些靠着一点点血汗钱度日,有上顿未必有下顿的船工,拿什么来救她?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纷纷摇头叹息。二毛突然想到梁笑虎那么慷慨大方地救了金木,那他就有可能也会救救眼前这位姑娘,他提高嗓门说:“你们看着她,我去找东家。”大家想了想,也只能如此,留下两个人看着清语,二毛快跑去找笑虎,其他人都散了。
二毛跑得气力不接,到了笑虎家,可巧了,他不在家,家里只有一位又聋又哑的老妈子,比划半天,才让二毛搞明白,原来笑虎到地里看麦子去了。最近有不少邻村的水牛偷偷跑过来吃青麦,他到麦地里逐个叮嘱各家佃户一定不能偷懒,要勤快一点,多巡逻检查,一旦发现了有牛偷吃青麦,首先把牛和人都扣住,再谈赔偿。二毛又跑得接不上气,终于到了麦地,向笑虎示意他有急事,笑虎摆了摆手叫他不要打岔,他只好默默地站在他旁边,等着他讲完话。只见笑虎唾沫横飞,引经据典,谈过去想未来,强调了“丰收”的重要性,没有丰收哪有吃的?没有吃的还能活吗?这一番话讲得直到太阳慢慢西沉,夜风吹来丝丝清凉,二毛心里嘀咕:等到他讲完了,那姑娘估计也没了,就真的是没的活了。
笑虎讲得差不多了,清了一下嗓子,对着陶制小茶壶的尖嘴嘬了一口,看着眼前茫茫一大片的麦浪涌起,心里乐滋滋,指着青青麦浪对二毛说:“毛啊,你看这一大片麦子,长得好啊,今年又是大丰收啊,好啊,大家吃饱肚子不成问题了。”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看了看二毛,悬挂起了弯月,说道:“你他娘的是种地的吗?不用去干活?不要挣钱养活老父老母?”二毛听他这一声叫骂吓了一跳,心想可不是咋的,瞎耽误功夫算谁的,还要不要挣钱活人了?但他想既然来了,也等了这么久,得要把事情办了,就直接说道:“东家,下午的时候,有个女的晕倒在了咱家趸船附近,要不要救啊?”笑虎一听又要救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才救了一个又要再救一个,有完没完了,老梁家又不是福利院,赶紧地扔远点!二毛一听,犟劲上来,这一下午功夫不能白耽误了,况且还是个女的,多可怜啊,脑袋瓜子一转,想了想说:“东家,您发发好心,救救她。二毛还没媳妇咧,您救她花的钱算在二毛身上,怎么样?”笑虎脸上挂起了弯月,哂笑着说:“你他娘的发什么春梦,捡了个女的就要当媳妇,你知道人家什么来路?没脑子!”二毛硬杠道:“东家你别瞧不起人,反正您救人花的钱从我工钱里慢慢扣,行吧?再说,您不是经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就准许您造浮屠,不允许我们也造造?’”笑虎拗不过他,只好点点头说:“走,先看看去。”
太阳快要干完一天的活躲到山后面去休息了,俩人来到了码头,发现人不见了,这时有船工走过来说,他们把清语抬到仓库管家房里。管家开始死活不愿意,说仓库里有一个在那躺着了,还要在管家房里再放一个,那怎么行,实在要放,也是放到仓库里去;船工们说,这是个女的,放仓库里不合适,再说二毛已经去请东家了,先放在管家房里等东家来了再定夺。管家看了看清语,发现长得还算清秀,再加上听船工们说去请东家了,也就没有勉强,安排大家在地上铺上两张麻袋,把清语放了上去。二毛陪着笑虎来到管家房,一进门就挂上弯月,满脸喜容地骂道:“你们他娘的不要干活啊,都跑到这里看尸体呢?滚滚滚,都干活去!干完了活滚蛋,早点回家!”大家被他这么一骂,都讪讪地离开了。
笑虎蹲下来眯着眼看了看清语,觉得长得还算清清楚楚,就是不知道身世,但既然二毛拍胸脯由他承担救人的花费,他也乐得做个好人,便对仓库管家说:“老管,你把里间让出来,给这个、这个,应该还是个姑娘吧,给这个姑娘住,救活了算你一功。”管家没有办法,东家发话了,只好把里间收拾收拾,和二毛一起把清语抬到了里间休息。直到此刻,清语仍然昏迷不醒。
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二毛和金木说:“今天又救了一个,是个女的。”金木说:“哦,你们东家真好。”二毛虽然觉得他说得不太准确,但其实心里也觉得东家还是不错的,便附和着说:“是啊,你别看我们东家人年轻,比我们都要小,平时喜欢骂人,但心还是不错的,经常跟我们讲‘造浮屠’。”金木问什么叫“造浮屠”,二毛说他也不懂,大概就是做好事的意思。二毛看看金木,觉得他再休息三四天应当就可以痊愈了,便问道:“金木,这几天身体恢复得怎么样?”金木回答说:“应该差不多了,这两天就可以全部好了。”二毛说:“也不用那么着急,再休息个五六天。”没等金木回答,又接着说:“有没有想过身体好了做点什么?是回家还是留下来?”金木叹了口气说:“家是回不去的,当时就是带着妹妹一起逃避仇人跑出来的,现在妹妹在哪也不知道,肯定是回不了家了。我想等身体恢复好了,给东家磕三个头,然后到我和妹妹分开的地方去找她。”金木不便把事情说得那么详细,只是简单地说了事实,把清语叫成了“妹妹”。二毛也不接话,大家安安静静地吃完饭,二毛离开,金木躺下。
清语直到第三天中午才慢慢悠悠地苏醒过来,轻轻细细地喊:“水,水,水!”管家当时正在外间理账,听到这一声悠悠微微的声响,吓了一跳,缓了半天才想起来屋里有人,赶忙跑进来说:“啊,你醒了,太好了,刚才东家还说今天要是还不醒,估计你就醒不了了,就要把你扔了,阿弥陀佛,太好了,我马上给你倒水喝。”给她喝了点水,又给了点吃的运动一下肠胃,缓一缓空虚已久的身体。许久没吃东西的人是不适宜一下给太多吃的东西的,不然不仅不容易消化,还可能伤害身体。二毛陪着金木吃完午饭,打算着去码头干活,顺道到管家房来看看清语,当然此时,他们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走到管家房门口,就听到管家说“阿弥陀佛”、“给你倒水喝”,心里一喜,知道她清醒过来了。二毛也没进里屋,只在门口站着往里看了看,看到她喝了水又吃了点东西,终于放下心里,想着她现在气力微弱还不方便说话,等她休养几日再找她聊聊;心里又想着稍晚点的时候再来,问问管家要准备点啥吃的喝的用的;一边在心里思索,一边往趸船走去。
这天半下午时分,天气突变,乌云遮盖了天穹,狂风大作,暴雨狂欢,这一片云风雨从西边而来,一路杀向大海,预示着新的一轮潮汛即将开始。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江岸边的人们看到江水渐渐变得浑浊翻滚、流速加快,渐渐地靠岸的货船或发出的货船慢慢变少,船工们难得清闲俩日,当然也是没有工钱可拿的,但大家习惯于此,不可能一年到头都风调雨顺。二毛便有更多的时间陪着金木和清语,只是清语仍然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下午,金木和二毛说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别的想法没有,就是着急着想回到当时和妹妹分开的地方去寻找她。二毛无话可说,他清楚,东家花了钱把他救活却一点好处都没收回,肯定心有不甘的。金木看着二毛不说话,以为他是不舍得自己,便说:“见到妹妹后,她如果同意,我们再到这里来,常住下来不走了。”二毛哼了哼声,没有回答。金木又问道:“东家今天来码头吗?”二毛反问道:“你找他干嘛?”金木说:“我要当面给他磕头感谢,然后才能心里稍安地离开啊。”二毛有点不耐烦,急躁地说:“要走就赶紧走,别搞那些虚的,别到时走不了。”金木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不行的,我要感谢东家的。”二毛拗不过他,便说道:“一般潮汛起来后,他都要到码头看一看的,今天不来,明天肯定来。”金木一听他这样说,赶紧把一些衣服用品啥的收拾一下,就要交给二毛,说道:“这些都是你的东西,我来的时候也没啥东西带来,现在还给你。”说着,就在地下跪倒,说:“二毛,首先要谢谢你!”说完,就磕了一个响头。
二毛立刻站起来,把他扶起,说道:“不用谢,都是东家安排的。你把这些东西还是带着,路上要用,千万别客气。”金木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没有拉扯,答应带上几件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二毛说,那你等等看,东家要是来了,你当面和他辞行,我还有些事,就走了,晚上要是还没走,我到时候还是给你弄吃的来。金木点头说是。二毛又到管家房里看看那姑娘。姑娘还是没有完全苏醒过来,偶尔醒了就喝点水随便吃点东西,没多久,又像是睡着了。二毛来看她的时候,她还在睡梦中,他叹了口气,离开了。
那个下午剩余的时间里,金木都在等待东家到来,一直等到天黑,直到二毛又来了。二毛说:“这个点了都还没来,东家今天肯定不来了,明天应该就会来,看来你只好明天再走了。我现在出去给咱俩弄点吃的来。”说完,也不等金木说话,扭头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带了三个烧饼回来,递了两个给金木,金木接了又叫他不要把油纸扔了。金木吃完了一个,把剩下一个撇了一半递给二毛,二毛不要,他便把两个半边都用油纸重新包好。
第二天中午,金木和二毛刚刚吃完午饭,东家梁笑虎就来了,他不放心,有些焦虑,这场潮汛到底何时能够结束,这影响他的生意大计。看了看江面,又上了趸船查看了一番,只有几个轮班的工人在清理趸船货仓,叮嘱了几句,又到了管家房里坐了坐,看了看账,算一算出了多少,进了多少,然后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潮汛快点过去啊,不然货物都没法上岸,也没法下江啊。”正在自言自语中,金木背着小包袱走了进来,带有一丝愧疚地说道:“东家,感谢你收留了我这么多日子,要是没有你的大恩大德,我肖金木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笑虎本来在自言自语自思盘算,不想被人打断,就随意地“哼哼”了两声。内房里的姑娘在梦里听到“肖金木”三个字本能地打了个寒颤,渐渐醒来,想再听听证实一下刚才听见的确实是“肖金木”三个字。只听见外面那人又说:“东家,我想回去了,我要回去找我妹子,当时我们一起乘船渡江,结果我掉入了水里,她怎么样了,都还不知道。我很着急她,她应该也很着急我,我要往回走,先找到她。东家,我无以为报,给您磕三个头吧。”说着,就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梁笑虎刚才还在自思这场潮汛何时能够结束,又听到金木说要走,自己花钱救活他岂不是“金元宝打了水漂”,想着就心疼,于是他越发地陷入到沉思中,直到金木磕完头站起身就要走,他才像大梦初醒,大声喊道:“金木,等一下!”这一声喊,让另一个人也如大梦初醒,声音嘶嘶哑哑竭尽全力喊道:“木、木、金木、木!”金木听到笑虎喊他,便停住脚步,往他身边走来,而此时,笑虎并没有注意到他,他听到内房里断断续续声嘶力竭地喊叫声,心想这个估计也是“打了水漂”,虽然二毛说算他的账,但想想也让人心疼,便没好声好气地一边说:“你就好好歇着吧”,一边走进来看看,金木想着东家叫他肯定有啥事,便也跟了进来。
一间不大的小房间,光线微弱,外墙上没有窗户,只有靠近外间房的隔板上嵌了一面不大的窗户。隐隐约约的光线中,稻草铺就的床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棉垫絮,上面又铺着一床灰色麻布床单,床单上躺着一副单薄的身体,身体上搭盖着一床大红花床单套的薄棉被,一块露出棉絮的枕头垫在脑袋下面。听到有人进来,清语又努力地喊道:“木、木、木!”笑虎先是一愣,后又一想,以为她喊道是:“墓、墓、墓!”心想完了,坐实了,这个估计救不活了,这么多天又“打了水漂”。金木一听她喊“木”,不知道她喊的是啥,又仔细分辩声音,觉得不太熟悉也就不便做声。笑虎觉得最近啥事都办得不太顺当,轻轻叹了口气,就要往外走,金木也跟了出来,清语一听进来的人又要走出去,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道:“金木啊!”又昏死过去。
像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夜空,紧随而来的雷声震颤着金木和笑虎,他俩呆住了。金木首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清语”就跑进里间房,在清语的头枕边跪下,轻轻地一边啜泣一边喊道:“清语、清语,我是金木啊!”这一瞬间的变化,让呆着的笑虎又惊愕不已,紧跟着走进了里间,看着金木跪在地上哭泣着叫喊“清语”,猜着这个女孩大概名字叫清语,又看到他俩这副凄惨状,心动恻隐。怎么叫喊,清语都不能醒来答应一声,金木越发哭得凄凄楚楚,加上身体也并未完全康复,声音很快变得嘶哑,哭泣又变成了哽咽。笑虎看到金木情绪发散得差不多了,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着急,她只是昏了过去,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金木转过身来,给笑话虎磕了一个头,声音沙哑地说:“东家,求求你,救救她。”笑虎扶起金木,告诉他不要着急,然后示意他跟着后面走,来到了外房间。笑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向仓库管家问道:“老管,这个丫头,呃,叫什么来着?”金木马上回道:“黄清语。”笑虎接着说:“黄清语在这边看这个样子估计还得住上几天,我看她也没有什么病,只是长途跋涉积劳成疾,好好休养一下,应当就没事了。这段时间你负责照看她。”说到这里,金木打断了他,说道:“东家,我可以照顾清语。”笑虎手一摆示意他不要插话,接着说:“老管,你照顾清语姑娘,我到时一起跟你算费用,你不用和金木、二毛扯其他咸的。”呷了一口茶,笑虎接着说:“你从账里先支半个月的工钱给金木,他也要过活的。”转过头,望着金木说:“你愿不愿意在我这里干活?”金木话未出,头已经点得像拨浪鼓。笑虎又说道:“你暂时还是可以睡在仓库,每天也可以过来看看清语,但不能耽误事情,我们这里做事都有定量,完不成是要扣钱的,具体的规矩待会老管可以和你说说。”
有了东家的具体指示,管家更加想着法子照顾清语,帮她擦擦脸、擦擦手,有空的时候不管她有没有醒,都在她耳边说说话,让她感觉到有人关心的温暖;还想办法搞了一点蜂蜜,冲点蜂蜜水喂她,又想办法搞了点肉沫子熬粥给她喝;再加上金木也经常过来看她,“兄妹”相认,人逢喜事精神爽,清语身体恢复得更快了,不到十天已好了大半,可以下床走路了。这天,清语下床来,慢慢地走到了外间房里,看到管家正在那里埋头算账,轻轻走到他旁边,喊了一声:“管伯伯。”把老管吓得又惊又喜,高兴地说:“清语,可以下地走路啦,好,好!”清语说:“管伯伯,你看我这一身从头到脚脏死了,见不得人,你能不能帮我搞一桶水来,我洗洗。”老管说:“可以啊,不过要等到半下午才有热水,等得及不?”一句话把清语逗得脸红,含羞着说:“等得及的,我又不着急见谁。”
差不多到了傍晚时分,老管果然拎了一桶冒着热气的水进来,看到她还在躺着,不知道在不在睡,便轻声喊道:“清语,水来了,有点烫,小心点。”清语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并没有马上起来,想着把这一个多月的“千年老污垢”洗干净了,不仅人会舒服很多而且更重要的是回到以前的样貌,内心乐开了花,压着心里的喜悦说道:“谢谢管伯伯!”老管“嗯”了一声,出门去了,并把里间的木门带上。清语爬起床,拉上小窗帘,拴起门后的小木闩,慢慢地一点点地揭开自己的衣服,泥水和汗水的长期浸泡,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仅让衣服脏得变了颜色,还几乎把衣服和皮肤“融合”到一起了,不那么轻易地脱下来;虽然本该是花季少女清香的身体,但那味道闻起来也像千年老醋坛,清语自己一边贪婪地闻着,一边面露笑容地想道:以后再想闻这样的味道可不能够了。
从头到脚洗了又洗,又打开了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包袱,捡了一身漂亮干净的衣服穿上,踌躇犹豫着换下来的衣服还要不要,想到如今可不比往日,就把那一身脏衣服放到那一桶脏水里泡着,又把包袱简单地查看了一下,包着的那袋东西在粉红绸缎袄里面口袋好好地放着,她也就放了心,心里想道:和金木一起过活没有问题了。洗完了,一身清爽,站到里间房门口,甜甜地喊了一声:“管伯伯,我洗完了。”老管一回头,只觉眼前一亮,笑呵呵地说:“啊呀,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了。”清语脸一红,接着说道:“管伯伯,那个桶我泡了衣服,晚点还给你,可以吧?”老管扭过头,又继续写他的账本,一边写一边说:“可以啊,不着急,今天晚了,就不要洗了。明天可以到长江边的石墩上去洗,你如果身体还没好全,不方便洗,就叫哪个长工的婆娘帮忙洗一下。”说完,头也不抬,沉浸在工作状态中。清语回答道:“好的,明天我自己到江边去洗,谢谢管伯伯。”老管“嗯”了一声就不理会了。
清语一路从江边走来,对长江也就越发地了解,再加上身体恢复得也不错,所以她说明天自己去江边洗衣服是有十足把握的。看看老管只顾干自己的事,又不搭理她,她本来想问问能不能出去走一下,也只好作罢,走回里间。晚饭时分,老管给她准备了一碗细丝面,吃完面,她问老管在哪里洗碗,她可以自己洗碗了,老管说明早到长江边去洗。闲来无事可做,清语坐在床上,心想着金木晚上或许会来看她,结果,左等右等也没见他来,只好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对于船工们来说和往常并没有两样,但他们会记住那一天,那天不仅仅是小满,他们还看到了一个鲜活生命地复活,完美地复活。那天吃过早饭,清语实在待不住了,憋得慌,便拿起衣服到江边去洗,还顺便问了问老管有没有什么衣服要洗,老管说你刚刚才好一些不要累着了,他没有什么要洗的。清语低着头,拎着小木桶往江边走去,金木第一个认出来她,当时他正扛着麻袋从趸船往岸上仓库走,看到有个女子袅袅娜娜地提着木桶往江边走,觉得奇怪,因为这个地方很少有女人出没,便一边走一边注意看,原来是她,看来她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远远地喊了一嗓子:“清语、清语!”其实不止他一个人看到了清语,其他人都在奇怪怎么会有一个女子,又听到他这么一声喊,之前看到没看到清语的,都驻足看她,纷纷发出啧啧声,惊叹道:“这哪里来了个仙女啊?”读了点书的船工从脑瓜里搜索一番,意味十足地说道:“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清语看了一眼大家,脸一红,有点发窘地低下头,自顾自地往江边走去洗衣服。因为“林妹妹”的出场,这一天,船工们干活格外带劲,至于为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有一个人除了白天干活更卖力,为了讨“林妹妹”一段情缘,晚上还付诸了实际行动。
这位船工,便是金木和清语的“恩人”二毛。二毛那天看到身体康复、焕然一新的清语,眼睛都看直了,想到当初为了求东家救他,说所有花费都由他承担,他还没娶媳妇呢。下班回家趁着天还有点光亮,二毛从自家院里那几个枇杷树摘了一些枇杷,用小布袋装好,枇杷不大,差不多只有鸡蛋一半大小,却非常甜、糖分高。晚饭之后,和父母打了个招呼就出门去东家家里。到了笑虎家,俩人先假模假式地嘘寒问暖一番,了解到双方都吃过晚饭了,便不扯闲篇,直达主题。东家问道:“你肯定有什么事情,说吧。”二毛吭吭哧哧地欲说不能,脸红到耳脖子根,又抓耳挠腮不知如何说起,其实他心里自认为配不上如同仙女般的清语,但他内心里却坚定地以为和东家有默契已经“内定”了这门亲事,可一想起清语那仙女般的小模样,心里一阵发虚;他以为笑虎也应当看到过仙女清语,其实他还没有看到“仙女”。笑虎有点不耐烦,骂道:“你他娘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大老爷们一个,扭扭捏捏,像个老娘们。”被他这么一骂,二毛鼓足勇气把他当初求东家就清语的话又放大了重复了一遍,又补充说道:“东家,你得要给我做主,谈成这门亲事。”
笑虎当然知道他把话往“死”了说了,谁当初就答应了说清语病好了就给他当媳妇,这都是他自己这样认为,这如何能作数呢?至于说,救清语花的钱也很难说就让他掏来,况且,笑虎已经从金木口中大概清楚了他和清语的关系,那天又看到那样的场景,他相信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已经不仅仅是金木轻描淡写说的那样,他们心里已然有了彼此。可是,这个二毛,往大了说,确实够得上资格说是他们二人的恩人,在当初救他们时,确实出过力、费了心,笑虎心里想道:如果贸然拒绝说不愿意帮他说这个媒,似乎过于冷漠,感情上也过不去,毕竟都是自家长工,这两天找个时间再和金木、清语聊一下,确定一下,再想想看怎么回复二毛。这么想着,眉毛一扬,说道:“你小子猴急猴急的,人家身体才刚刚好一些,着什么急,等过两天,有空了,我去探探口风。”二毛补充说道:“不是探口风,是要说成。”笑虎不喜欢自家长工给自己下命令,便啐了一口,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人家姑娘要是不愿意,你还要抢不成?”
二毛走后,笑虎用陶土制的暖手茶壶泡了一泡浓浓的明前碧螺春,一边喝一边想,这两天码头那边别出什么幺蛾子吧,这小子怎么今晚突然跑来提了这事,难道清语身体全好了,这俩天得要抽空去看看,这班小子一天不去骂骂就他娘的上房揭瓦。笑虎笑着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造了浮屠了,还要清洁打扫,还要请香还愿,还要迎神拜佛。忙得没完没了。要是金木和清语真的能成一对,这两个外地人哪有钱办这些事呢,总得有一个房子吧,钱从哪里来呢?唉!真为这班家伙着急!”沉思片刻,他又想道:还是趁哪天晚上的时间去吧,和他俩问问清楚,也正好和老管问一下这几天码头的情况,老管是个实诚可靠人,白天去,一则大家都忙,二则人多口杂,别好事没办成,倒弄得满村子风风雨雨,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蜚语也能杀人哩,谨慎谨慎!
第二天晚饭后,闲来无事,心里又记挂着二毛说的那事,便打算去码头看看,想着那丫头刚刚才好,带点什么东西去看望一下,看到客堂里摆放零食休闲喝茶用的小方桌上放着二毛昨晚送来的一布袋枇杷,听他说非常甜,还没来得及尝尝。笑虎从布袋里拿出一颗,剥了皮,咬一咬、嚼一嚼,确实香软甜腻,便从袋里又掏出两颗放在方桌上,拎起小布袋就往外走,去码头。到了码头,笑虎先到趸船上溜达一圈,看到货物麻袋摆放得整整齐齐,各种杂物工具也都物归各处,很满意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班混蛋就该经常骂,多骂骂才听话,才能把事情做好。”看完了趸船,他又往仓库走去,仓库里一如既往的条条块块码放得规规整整,除了角落里滑下来两只鼓鼓的麻袋;又到角落的地铺看看金木,小伙子坐在铺上靠着墙,看着眼前发呆,或许是干活累了需要休息一下,笑虎也没打扰他,离开仓库,就往管家房走去。
到了管家房门口,听声音,清语和老管坐在外间房里的凳子上聊天,只听老管说道:“唉,没想到你的遭遇这么造业,又经历了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古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姑娘,要相信好运气就会来到。”又听见清语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唉,经历过这些事情,我都心灰意冷了,只想着以后能够和金木哥平平安安地过下半辈子就好了。”老管打断了她,说道:“你才多大,就半辈子了?以后的路长着哩。”
笑虎咳了两声,带着两弯细月走了进来,清语赶忙站起来让座,笑虎示意她坐着不用管,自己端了把凳子坐好,说道:“啊呀,咱们运气真是好啊,捡了个小仙女回来。”说着又仔细地瞅了瞅清语,除了营养不良,有点偏瘦,整个一活脱脱“林妹妹”,清语被他瞅得脸一阵红,指了指他手上的小布袋,问他装了啥,他把布袋递给清语,说道:“老管,你看,大户人家出来的大小姐就是不一样,落落大方,主动问我布袋你装的啥。”看了看老管,又扭头看看清语,说道:“这是二毛给你摘的枇杷。”清语接过小布袋,笑笑说道:“二毛哥在哪摘的呢?”“他家大院里有好几棵大枇杷树,你尝尝,还蛮甜的,要是喜欢吃,哪天上他家摘去。”笑虎说,接着又问道:“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听说你都到江边洗衣服了。还是小心点,江边风大,你又才稍稍好点,别吹着了。”老管一听这话,心里就想着这是让清语在这里继续休养一段时间啊,怪不方便的!笑虎看到老管似乎陷入沉思,就猜到了他七分心思,便问道:“老管,你们都吃晚饭了吧?”老管“嗯”一声,笑虎接着说道:“老管,你跟村长老方是老哥们,你跟他打声招呼,就说村里进俩人。”老管点了点头,清语猜想应该说的是她和金木的事,便脸上放光彩,听得更认真了,听到笑虎又说:“我回头跟族长说一下,让她住到祠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