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夏虹一边说着佛教偈语,一边看看陶华,感觉她并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便用大白话说:“看待任何事务都不要简单地用‘对’或‘错’去理解去判断,也不要用过于线性的思维去认识一件事情。佛家说‘空相’、‘无相’,西方哲学家说‘存在即合理’,其实根本上就是叫人放下执念,执念是一切苦痛的根源;当以超脱的心境超然物外的心态去看待一件事、一个物。所以,梁笑虎尽管费劲心机发现了美堂和小蓉来往的事情,你觉得按‘道理’,当然是你认为的道理,按道理来说,顶多劝劝两个孩子正常交往,其他的应该也就没有什么了。如果真的这么简单,我就没必要再跟你讲这个故事了,事实上,这是一段对平头老百姓来说足够惊涛骇浪、为之侧目的故事。”她也没再观察他有没有听懂这一长串道理,只是靠在他肩膀上,目光平视车子前方,把记忆拉回到那个年代,娓娓道来。
梁笑虎心里想着小蓉是个不好的小妮子,但又想到平时看这孩子倒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勤快的孩子,可如何去处理这个事情呢?笑虎心里万分矛盾,在碰到“要对付谁”的事情上,他总是很谨慎,特别是要对付他平时认为还不错的人,他就更加犹疑不决。而且现在,江北那么多在共产党统治下的解放区据说要打倒土豪劣绅,说不好哪天梅里也变成了解放区,他搞不好就成了“土豪劣绅”,还是留好后路为上策。有时他心里想,大家背后叫他“笑面虎”那真是抬举他,他有时对长工苛刻点,那仅限于家族事业和生意上;如果大家知道了他为人处世的小心谨慎,可能就不会叫他“笑面虎”了,大概率会叫他“笑面猫”,一只小心谨慎走路轻轻的猫。
黄清语在无数个夜里都会梦到那场大火,也会在那场大火中突然惊醒;有时也会梦到洪水泛滥,冲走了金木,她跑了好远好远的地方才找到他。无论是那场大火还是大洪水,她都会被再次惊吓得嘤嘤哭泣,捂着被子轻声偷偷地哭泣,不想影响到肖金木;她是半个残疾人,左手萎缩无力干不了太多活,为了养活这一家,他日夜辛劳,已经够累的了。为了能够让金木有更多的时间休息,她不忍心,其实也几乎找不到空挡儿跟他谈谈小蓉和美堂的事,而这件事在她的心里成了一块硬硬的疙瘩,难以消解。
十几年前,二十八岁的哥哥作为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的医疗委员会委员,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长征之路,走之前都没来得及和家里人见一面。其实老黄家在当地也有良田数十顷,可以算得上衣食无忧锦衣绣袍的富贵大户;祖上可以追溯到黄庭坚一脉,诗书门第、耕读传家,对待乡农佃户儒雅有礼,口碑极好。清语十七岁那年,哥哥不辞而别第二年的春上,还乡团进村,找到了他们家,要他们交出哥哥,如何交得出来?还乡团把清语的父母拉出来绑在门前的两棵大槐树上,在他们周围铺满干稻草浇上火油,与他们的房子一起被点着,瞬间烈焰腾空,这场大火足足从黄昏烧到第二天清晨,春晓时分降了一场雨才将它浇灭。在得知还乡团刚刚进村的消息,父母立刻安排清语仔细收拾妥当,赶紧从临近田野的侧门跑出去,躲到佃农肖金木家里去,这是他们认为比较可靠的一家人;老黄夫妇不明不白地与儿子断了联系,不知他的死活,女儿可千万不能再发生任何不测,这是他们最坚定的想法。父母给了她一些金银细软,还用绸缎布袋包好祖传宝物金麒麟放到行李中,悄悄示意她留心;麒麟其实也不大,刚刚与黄小姐手掌大小一般。
在大火熊熊燃烧的时候,清语几次试图化为飞蛾扑向火海,好歹被肖妈妈给死死抱住,并拉回了家里;可怜小小年纪,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晕死过去。
那年,肖金木三十岁,和母亲相依为命。父亲在为财主老板贩货途中,据说被土匪连人带货全给撸了;也有说他贩货到另一地后,被对家财主老爷的千金小姐姐相中,不让走了,就地结了亲,成了家;还有说他运货路途中不幸染上不治之疾死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总而言之,一言概之,父亲没了。
一场冲天大火并没有烧光还乡团的仇恨,一场春雨也没有浇灭他们的愤怒,他们要找到黄清语。清语沉静地躺在草榻上,梦里熊熊烈火,无边无际,父母音容在火光中闪现,忽而又下起了雨,淋碎了那一片亮光,她感觉浑身冰凉,在冰与火的煎熬中,她终于醒了过来,已是五更天气;翻了个身,又想到梦中的那片情景,便要去看看,挣扎几次也起不来。这一些微微声响,惊醒了草席上睡着的肖妈妈,草席铺在了地上。
这一夜,肖妈妈心急如焚,她心里清楚还乡团的作为手段,她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清语,正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可是眼见这个丫头又昏死过去,这可如何是好?直到凌晨时分,肖妈妈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睡得不那么沉稳,始终保持着警醒,清语轻轻挣扎发出的吭气声叫醒了她。她赶忙起来,走到草榻前,心儿肝儿宝儿地叫着,又说道:“你终于醒来了!饿不饿?渴不渴?”清语轻轻地摇了摇头,气息微弱得似乎说不出话,她知道自己浑身无丝毫气力,想去那里也是不可能的,想着想着两行清泪不经意间流下,濡湿了枕巾。肖妈妈看到她这样,也越发着急难过,陪着她流泪,浑浊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又打湿了面庞。也算是急中生智,肖妈妈跑到了金木的房间,压低声音说道:“你个死孩子!怎么还睡得着啊?快点醒来。”又用手推了推金木。金木迷蒙着双眼,用手揉了揉,看见是妈妈,便问道:“怎么了?天还没亮。”肖妈妈说:“死孩子,糊涂孩子,天亮了,你清语妹妹还能活么?”
金木一听这话,一骨碌爬起来,问妈妈该怎么办,肖妈妈如是这般吩咐了他。天麻麻亮,一辆板车在村路上留下一道辙印,向远方逶迤而去,因为细细蒙蒙的雨刚刚才下,道路还好不是那么泥泞。直到黄昏时分,板车才停在了长江边的一个小渔村,江风瑟瑟,春雨带潮,一片寒凉。渔村一处处茅草屋像一颗颗棋子横七竖八散乱地摆放在长江大堤内侧的一片空地上,远处是一片片点缀着新绿的田地,村人们忙时种田种地、闲时撒网打渔,自给自足,丰年倒也不愁温饱,荒年也要四处流浪乞讨。那家家户户的茅草屋,有的是新砌土坯、新铺茅草,煞是簇新;有的屋子虽旧,却刚刚新苫了茅草,看起来倒也是新的:有的房顶上茅草枯旧塌陷,土墙残破,看起来似乎随时都要倒塌;茅草屋内狭小潮湿,屋檐低矮。板车停在了一处刚刚苫了新草的茅屋旁,屋里走出来一个半大小子,和金木一起把清语抬进了去。
茅屋主人尽其所有招待金木和清语,三五天后,清语可以下地走路了,屋主人把他俩叫到一处说:“金娃,不是我撵你们走,实在是我这里也不安全,万一被人告密或者被还乡团的土匪追到这里,可如何是好?”金木和清语相看一眼,点了点头,示意茅屋主人给拿个主意,屋主人说:“金娃,你带女娃子到江北你大舅爹二表舅那里躲一段日子吧。上个月二表舅还到我这里来歇了一个晚上,他现在在那边还是一个小干部咧。”大家觉得事不宜迟,免得夜长麻烦多,当天吃过午饭,简单收拾打点一下,板车留了下来,茅屋主人亲自划船送他们过江。
当时正是第一波春汛泛起,黄黄滚滚的长江水一路向东奔涌而去,这样的水文环境,是不适合划船渡江的。茅屋主人建议他们缓两天再说,心里又害怕这一耽误真的会发生什么危险,忐忑不安、犹豫不决。金木担心清语被还乡团捉住,就催着茅屋主人说:“小姨父,你觉得能不能划?能划咱们就过江嘛。万一真的有土匪来了,清语可咋办吗?”茅屋主人把心一横,想着自己十几年的水上生活,谨慎着点划,应当也没有问题,虽然春汛涨潮,天气倒还好,无风无雨,于是大家一致决定马上划船过江。
如果他们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恐怕就算被还乡团抓去,也不会贸然渡江。茅屋主人自然深信自己的划船本领,将船迅速地往江心划去,水流虽不湍急,但裹挟着泥沙、木板、木柴、木头等杂物的黄色江水向东一泻而去。船离水中央大约还有一半的距离,突然被一根快速流动的粗大木头撞击,船身猛地向右侧倾斜,坐在船中间靠左边的清语被这股力量一甩,没抓住船梆,跌落到水里,上下浮沉,水灌樱桃口,随波东流。金木来不及思考,如离弦之箭跃入水中,直抵清语,两脚踩水,两手死死抓住她往上抬,小船也快速划了过来,一个拉一个推,终于把清语像一条鱼一样打捞上来。就在金木左手抓住船梆,右手就势抓过来的时候,暗流里一个漩涡裹住他的双腿将他推开,随水流东去,而此时的清语意识模糊,歪靠在船弦上。茅屋主人使出浑身力气向金木划去,无奈赶不上,又想着再往前划,不知道会碰到什么危险,赶紧把船往来时的岸边划去,一面盘算着回到村里组织大家往下游去寻金木。
船靠南岸,清语冷得直打哆嗦,口齿打颤着说:“金木,咱们终于到江北了。拿行李,上岸!”一边说着,清语一边向周边瞧了瞧,哪里有金木的影子?她恍若隔世,犹如梦中。茅屋主人叹了口气说:“刚才救你上船,他没能爬上来,被洪水卷走了。”清语一屁股坐到船舱里,看着眼前白茫茫黄澄澄的江水,哪里有金木的影子?她“哇”的一声吐出一滩苦水,哭着就要去找金木。因为她刚刚落水,受了惊吓,又听说金木落水受到刺激,在湿透的衣服中也浸泡了这么久,天气又冷,身体很难吃得消。茅屋主人便安慰她说:“金木水性好,估计往下游划去了,待会咱们多找几个人帮忙沿江去寻,应该没问题的。”清语一听这话,赶忙拿起船上的衣服包裹,急切地说:“好,我和你们一起去找。”
上了岸,背上包袱,黄清语就央求茅屋主人赶紧去找寻金木,茅屋主人关心地说:“丫头,你先进屋换一身干衣服,不要把自己搞病了,那样就没办法去找金木了。”清语听着觉得在理,进了茅屋里的一间卧室换了身干衣服,湿衣服用一个袋子装包带好,把金木的一套衣服放到自己的行李袋中。她想道:如果找到金木,那肯定不会回这里来了,如果找不到他,她还回这里来干嘛呢?这么想着,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找到他,无论遭受怎样的艰难和挫折。茅屋主人不在家,估计他已经出去招呼人去了,她赶紧提好包袱出来找这一群人。
渔村里沾亲带故的侄子兄弟聚齐了七八九个人,大家在茅屋主人的号召下,都带了一些衣服和干粮,准备找上几天,一直寻找到孤雁岛。这群人看到清语也要加入他们去寻找金木,大家似乎是被谁喊了口号似的,一起摇头,整齐划一地摇头,茅屋主人也不建议她跟着,说实在的,毕竟不太方便,一边找人,还要一边照顾她,况且,金木就是因为她掉到水里的,这份芥蒂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消除的。茅屋主人大道理小道理跟她说了一箩筐,她就是不听,大伙儿说就是不带她,把她逼急了,在大伙儿面前跪了下来,大家赶紧陆陆续续地出发也不理她,她这时抛却了大小姐的娇娇羞羞,大喊了一声说道:“金木是为了救我掉水里的,你们如果不带我去找他,我现在就去跳江!”说着,背着包袱,头也不回地往江边一路小跑去。茅屋主人胆怯了,以他这么多天和清语的交往来看,这是一个性格坚强、善解人意、讲情义的姑娘,这番苦口婆心都没能说服她不要跟在众人后面,她以“跳江”为要挟,如果不答应,很有可能真的会跳的!大家伙儿屈服了,答应带上她一起找金木,她再次“扑通”一声跪下来磕头到地。
长江每一次发春汛的时间周期长长短短,长则半月,短则三五天。一群人分成两拨,一拨还是想尽办法渡到江北岸,江北这一拨三四个人,由茅屋主人的堂哥负责带队,老人家满脸风霜,被长时间太阳照射得黑黢黢的皮肤皱皱巴巴地贴在脸上,一双手臂如同经冬饱经风霜之后枯干了的树枝。堂哥老人听了茅屋主人说的当时落水的情况,判断金木要么被水卷到下面淹死了,或者抓住了漂浮的木板、木头或木柴顺江而下,靠到某一块岸边,以金木的好水性,也有可能是这个结果。但不管怎样,都要把人分拨开来,沿长江两岸往下游去找寻,岸边和江面都要认真查看,最终无非找到的或者是尸体或者是个活人,一切都看造化吧!
南岸一边加上黄清语一起五六个人,大家一路餐风露宿,除了吃自己带的干粮,有时也会到岸边人家去乞讨;天气晴好,就在岸边草地上随便歪一个晚上,天气不好,就到人家家里借宿,无非就是在地上铺一层稻草,随便将就一下。清语和大家已经打成了一片,谁也看不出来她曾经是一位清秀可人美丽大方的千金大小姐,只见她,衣服上满布泥点子,脸上一块一块的泥巴印子,头发蓬蓬乱乱沾上的泥水干了结成块打了结,十足一个小叫花子,大家没人提示说她看起来像个叫花,因为彼此无非都是小巫见大巫、半斤对八两。
大家伙儿拖泥带水一边寻找,一边向岸边人家打听,都没有发现踪迹和线索,一直找了六七天,保持同步行程的两岸人马都没有看到金木,却看到了孤雁岛。孤雁岛在长江中央,东西走向,一座小山扎在水中,过了这座岛,就到了外省的水域。队伍疲惫了,思想也涣散了,大家觉得跨省去找,那何时是个头啊;而且到了外省,风土人情、风俗习性都不一样,对大家来说充满着危险和未知,而且带的干粮也差不多吃光,家里的小麦正是灌浆的时候,除草除虫随时需要人照看,等着春汛结束了还要再打些鱼补贴家用。说起来也奇怪,今年的春汛时间可真够长的,前后十来天了,还没结束,金木凶多吉少,可能被冲到很远的地方呢,入了海也未可知。
两岸人马之前已约好在省界处再决定是否跨省寻找,两边队伍举手表决,一致通过;相互用点着的火把往来的方向指去示意打道回府。虽然没有找到金木,但大家已尽了心,面上虽平静,内心都变得踏实和欢欣,除了黄清语。她很懂大家的想法,所以,这一次她没有再违拗大家的意思,不过,她也没说回去或不回去。大家往回走,她就低着头懒洋洋地跟着走,渐渐和队伍拉开了距离,视线似乎遥不可及了;她也不着急跟上去,而是坐在了岸边草地上,她多想江水下面真的有她小时候看的小人书里写到的“江海龙王”,她要跪在岸边请龙王一现,然后问问他金木到底在哪呢,祈求龙王带她去找他。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茅屋主人。他开始以为清语太累了,所以走得慢,也就没太在意,等到视线都几乎不可及的时候,“坏了,姑娘伢别想不开。”他想道,赶紧往回走去找她。一路边跑边喊“黄姑娘”,直到茅屋主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看到了她。看到黄姑娘安静地坐在岸边草地上,看着滚滚东去的江水发呆,茅屋主人放下心,轻声地安慰道:“黄姑娘,人的命天注定的,勉强不得,阎王叫人三更走,小鬼不会四更留,金木命该如此,也不能怪任何人的,宽宽心,别想了,走,回去吧。”看着清语没有动,又接着说:“是不是走累了,走累了歇会儿也行,待会把包袱给我背,你轻松点。”说着,和清语隔了两三米远,也坐了下来。
江风似乎越来越大,吹得清语打了结头发散开乱舞,清语有点冷,越发地抱紧了包袱,轻轻咳了两声,说道:“小姨父,我也和金木一样地叫您吧。”没等“小姨父”回答,接着说:“您叫我回去,我能回到哪里呢?当初金木把我救出来,到了您家,后来我们去江北避难,他为了救我,落入水中,生死不明,我怎么放得下心呢?他就算不在了,我也要找到他,把他安葬好,让他入土为安。如果到最后实在找不到他,我就到古寺青庵削发出家为妮,用一辈子的光阴去超度他。这是我的决心,希望您能够理解!否则,我就从这里一头钻入江水中,随他而去。”茅屋主人看了看她,神态严峻,面容坚定,知道一切不可更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娃娃,我能够帮到你什么呢?”清语说:“小姨父,您给我和金木的帮助已经够多的了。”说着就抬了抬身,在原地对着小姨父磕了一个头,小姨父的眼泪润湿了沧桑的脸庞,从搭兜里把剩下的钱取出来交给她千叮咛万嘱咐:“娃娃,若遇到困难就回来,我是金木的小姨父,也是你的小姨父,记住啊。”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茅屋主人渐渐变成了一棵小树苗,又变成了一片树叶,最后天地一色,春水长空,无涯无际,唯有岸边青草、水上鸥鸟,还有她自己,望了望右边的路,一样的苍茫辽远,清语站起身,拍拍屁股,背上包袱向东边迈开步伐。时正日暮,霞光映照,波光粼粼,长江春汛即将过去,江水慢慢地恢复清澈。清语伴着江水一路向前,一路上不洗不漱不梳,头发凌乱,外貌肮脏,与叫花无异;饿了,花点零碎钱买上一饼一馍,掰开来分几顿吃,或者乞讨好心人施舍一粥一饭,或者采点野花野果植物根茎,或者顺手的话抓点小活物。夜晚困了,就在农家草垛旁歪一宿,有时也会碰到善心之人让到家里借宿一宿,第二天早晨即使善人给她水,她也不会洗,只是摇摇头,离去。这一路除了照顾好自己,让自己能够活下去,她还要寻找金木,从水上、岸边、路人的口中。
一股湍急的暗流将金木推离开小木舟,又几乎将他卷到水底下,猛呛了几口水,冲击了大脑,清醒了一点,凭着良好的水性,本能地在水里施展开技巧,回归到游泳的姿态。无奈水流急速,杂物漂浮移动、不断冲打他,游了没多久,他就精疲力竭,眼看着斗不过水龙王,心灰意冷,就要放弃,此时更加要命的是,一捆柴木向他迅速漂来。江水拍打在这捆柴木上的声音引起他的注意,他一回头看见柴木如小山般向他压来,本能的往旁边一划水,还是没能完全躲过,柴木撞击到他的左肩,像是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这是最后的救命木柴。”金木这样想着,马上抬起左臂在半空中划了个圈,抓住柴木,狠命一拉,趴了上去,辗转腾挪一番,翻了上去,骑到上面,已是大喘吁吁。这捆柴木驮着金木向远方游去,他一边死死抓住它,一边盘算着自己不会支撑太久,便一手抓着木柴,一手脱下自己贴身的汗衫,牙咬手扯,把汗衫撕成几条做成一根绳子,一头系在腰上,一头系在柴木上,都打的死结。
大约支撑了一个日落又一个日出,饥饿、寒冷、困倦向金木袭来,已然迷迷糊糊,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又一会儿有无数个黑色的小虫子在眼前飞舞,又突然感觉血液在身体里快速倒流、眼前一片漆黑,脑袋一歪,从柴木上翻滚下来,落入水中。等再次醒来,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看见旁边有一位身着破衣烂衫的人手里拿着一个碗,问他还喝不喝水,又说:“瞧瞧,我说了只要他能喝点水,准能醒来,没错吧,你们看,醒了。”金木浑身乏力,说话的力气都使不上来,微微点头示意还要喝水,将碗中的水一喝而尽,又躺下休息,闭着眼睛,只听周围人叽叽喳喳。一人说道:“这人真是命大,竟然活过来了。前天那人就比较背时,也是晕死了漂浮在江里,结果漂得太快,撞上了咱们的趸船,脑袋撞破一个好大的口子,那个血啊像地下喷泉一样往外面喷,染红了一大片江面,我说那个人肯定不行了,你们还是费劲把他捞上来,结果呢?捞上来就断气了。”另一人说:“不一定是撞上趸船撞死的,可能在江里就死了。”刚才说话那人马上抢过话说:“放屁,死人撞破了头不会那样喷血。”又一人说:“你们扯啥淡?今年春汛,咱们捞起的人又不止两个,算算得有五六个,有的在水里就死了,有的捞上来没多久就死了,这个还能不能活还不一定,你看他那个样子,似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有一个年长一点的老者说:“你们谁有吃的,给他吃点,他肯定饿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瘦弱的小个子男人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块咬了大半的面饼,说这个本来是他的晚饭,但看看这人也挺可怜的,就给他吃吧。老年长者接过来说:“也不要全给他,万一救不活也浪费了。再说,他现在身体很虚,也不能吃多了,吃一点缓缓劲就够了。”说着就从面饼上掐了一点下来,大约三个铜钱大小,剩下的又还给了小个子男人,他并没有把饼子揣到兜里,而是放在手上,似乎随时可以递过去。长者把这三块铜钱大小的面饼又撕成一小粒一小粒的喂到金木嘴里,又让人帮着扶起他坐着,吃一口给点水喂下,吃完了仨铜钱,小个子男人又把剩下的面饼递过来,长者说不用了,让他先消化消化、缓一缓。
这里就是梁笑虎家的趸船。每年长江发洪汛期间,长工们都会从江面上捞不少人上来,用绳子套或者用钩子拉,他们这么做倒也不是完全出于好心。金木在船上躺着的时候,笑虎正好上船巡查,看到一坨人堆在一起不干活也不抓紧时间休息,又挂起了一弯细细的弦月,尖着嗓子骂道:“你们这么吊儿郎当的对得起谁?不努力干活挣钱,馒头在哪里?大饼在哪里?米饭在哪里?房子在哪里?女人在哪里?拿什么钱去养活娘老子?一群死不要脸的东西,还要不要活了?”这么一番哲理的宣贯,让长工们警醒,赶紧散开。
梁笑虎蹲下来看了看金木,瞪着眼睛若有所思,心里想道:“块头倒也结实,看看皮肉,估计也泡了很多天了,这么一番遭遇都不死,那不但水性很好,身体也应该不错。而且俗语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个吉祥人,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屠’。”这么想着,笑虎就哼哼嗯嗯地自言自语,点了点头,打定主意,大声喊道:“二毛子,二毛子!你他娘跑哪去了?”二毛子就是刚吃递给长者半个面饼的那位小个子男人,听到笑虎喊他,赶紧把背着的大麻袋丢到路一旁,一路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问道:“东家,什么事?”笑虎挂起月亮,命令道:“你把这个人背到岸上的仓库里去。”二毛站在原地没有动,俩手搓着衣角,低头不语。笑虎知道他是何意,走过来踢了他一脚说道:“你狗日的,就那点小心事,算五个麻袋。从今天起,你照顾他,每天算五个袋。”二毛一听,兴高采烈地走过来蹲下,就把金木背了起来,笑虎又嘱咐道:“待会问他叫什么?”这时,从二毛的背上传来轻轻的遥远的声音“金木,肖金木。”“金木,小金木。”笑虎重复了一句,觉得这名字取得富贵,有金有木,真有水平。二毛背起金木就一路小跑,往岸上去了,笑虎紧跟了几步说:“你每天给他弄点吃的喝的,再算五个袋;你给他找身干净衣服,算二十个袋。”二毛一边跑,一边吭气表示听到了,笑虎追骂了一声:“你个兔崽子跑起来还挺快,老子都跟不上,你他娘的。”
清语一路顺江而下,跨过省界,京江地面的长江更加宽阔,烟波浩渺,岸边地势也更加平坦,偶尔也会有一长条的丘陵小山纵横绵延,隔不了多远就会有一处街市,不过这似乎与她无关。她更喜欢的是岸边的那一艘艘船、一座座码头,长江滩地上那一片片晾晒着的渔网,一茬茬茅草搭建的凉棚和小屋,因为这些离金木更近些,他们或许见到过他。离开了一处街市,长江岸边是连绵不断的山丘,一座接着一座,她就在山丘脚下的岸滩边行走,从早走到傍晚,还没走出这片山丘,她饿得不行!
她坐下来休息,喘着气,看着江面,江水已变得清澈,江鸟在水面低旋徘徊,江猪(江豚)在水中浮沉,她好像抓一只鸟或一头江猪烧着吃,突然,右手边有什么东西轻轻擦着手背行走。低头一看,哇,岩蟹排成了队从她手边经过,她找到食物充饥了。她害怕这些小东西,又幻想着把他们都煮了吃了,于是,干脆拿起石块,一个个地砸去,砸碎了十几只,她一只只地捡起来剥开,吮吸它的浆。喝了一些浆,她觉得饥饿感稍稍缓解了一些,便又往前面走,走了没十来分钟,感觉腹内肠胃翻腾起来,几乎兜不住了,赶紧找个偏僻的地方痛快一拉,一大滩;可是没走出几步,腹内又翻江倒海,只好再一拉,全是水;如此这般,拉了十来次,最后一次,才穿好衣服,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醒来时,身上沾满了露水,躺在地上,仰望星空,残月如钩,三两颗星星一闪一闪,江面深沉无边,江水滔滔,江风啸啸;向侧面一看,有一双亮悠悠的眼睛在看着她,她吓了一个激灵,赶紧坐起来,那双眼睛竟然往她身边走近了几步,她浑身都害怕得麻麻木木的,想用手捡起来一块石头,哪里还有力气抬起手臂。和她隔了几米远,那双眼睛不动了,停留在空气中,仍旧看着她,她壮了壮胆,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猴子。她跟猴子龇牙咧嘴地发出一声低吼,然后又“嗷嗷”两声,竟然把那猴子吓跑了。
清语浑身乏力,心想再也睡不着了,强撑着站起来,佝偻着腰继续往前走,在路边捡到一根棍子,当了拐杖。第二天近中午时分,终于走出了这一片山丘,问人家讨了水喝,却还不饿,也没有胃口,心想这样也挺好,可以不用找吃的,可以省点时间多走点路。但她每一次没走多远,就会心悸发慌、头晕目眩,需要休息一下。她仍然喜欢到码头、渔船、茅屋边去向人打听,问道:“请问有没有遇到过一个三十岁的中年男子,眼睛不大、鼻梁高挺、方口大耳、身材瘦瘦高高,在上游掉落到江里了。”说完这句,她就再没气力补充了,不过路人们也都知道她的意思,纷纷摇摇头。
又问了几个路边码头,都没有消息,清语又有点丧气灰心,在经过一段路程的时候,她不想再打听了,不想再被打击折磨,一路低头往前走,引起路人低声议论:“这个叫花子好脏啊!又不知是从哪里逃难来的,看她走路一摆一摆的姿势,好像还是个女人咧,造业!”在又经过一家趸船码头的时候,清语觉得这家码头好大,说不准会有金木的消息,便鼓起勇气走到近前,刚刚问完了那句话,就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