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一航一周上门诊三次,基本上是在手术日其他人没时间上门诊的日子。因为职称还是主治医师,所以来挂号的病人并不是很多。这很正常,病人有时只看你是不是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他们并不知道有时业务能力和职称是不对等的。
有些老病号来复诊,见到路一航时带着惊喜的神情问道:“路医生,好久不见了,您这段时间去哪了?”
路一航也总会微笑着回答:“休了个长假。”
没人发现路一航的变化,没人知道那顶手术帽下面有着怎样可怖的伤疤。他有意遮盖着变形的头颅,他不想让病人或者同事像看怪物一样看他。再坚持一个月,去找王瑜做颅骨修补,之后自己就能像正常人一样了。
路一航偶尔会回住院部看看。自己办公桌上那盆膨珊瑚没人打理,早已枯萎。其他同事都在忙碌的开着医嘱,与病人谈话,写病历,路一航在他们中间就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徐伟已经升副主任医师了,办公桌也从他旁边的位子搬到了高职办公室。说不羡慕是假的,如果能回到一年前的那台手术时,如果当时没有发生那场意外,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路一航是个无神论者,但他有时候还是会相信命运这件事。就好比病人遇上不同的医生,有时会有不同的结果,同样的手术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并发症,这些都是命运使然。就连他的那场车祸,他也渐渐的相信那也是命运的安排。
他盯着办公桌上那盆枯萎的膨珊瑚出神,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徐伟笑着坐到他身旁,问道:“路大夫,怎么变得沉默寡言了?”
“徐主任不在我身边,没人能和我互怼了!”路一航回应道。
徐伟尴尬的笑了笑:“别主任主任叫我,臊我呢?”
路一航笑着说道:“我哪敢,我实话实说呢。你现在都带组了,值得这个称呼。”
徐伟轻咳了一声,似乎想要缓解一下气氛:“你什么时候回住院部?一年没做手术,手痒了没?”
路一航表情一滞,下意识的活动了一下右手,苦笑着说道:“下个月我还要接受一次颅骨修补手术,至于做手术,这个以后再说吧。”
徐伟沉默了一下,问道:“说句不好听的,这么长时间,你的技艺没荒废了吧?”
路一航不想示弱,说道:“这手艺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了,就和骑自行车一样,学会了就不会忘掉。”
徐伟笑着说道:“那我等着你回来。”
两人又聊了聊日常的事情。徐伟的儿子已经上幼儿园了,前段时间总是感冒,一学期基本没上几天学,全在家里度过了,一个月一万多的学费也白交了。聊着聊着,徐伟还说要为路一航介绍女朋友,被路一航严词拒绝了。
和徐伟聊了很长时间,恍惚中路一航仿佛回到了一年前那些平常的日子。直到徐伟去忙工作,路一航才感觉回到了现实中。那起医疗纠纷,那起车祸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但这些事情却是他真真切切经历过的。车祸之后,右手几乎失去作用,接受了痛苦而漫长的康复治疗之后,右手才恢复了一些,若要上手术台,他还没有这个信心能够完成那些精准的动作。再加上PTSD造成的心理和生理的负担,他的偏头痛能够不再发作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若是在手术台上发作起来,那就是对患者极度的不负责任。他的性格也变得有些孤僻了,平时不上班时他会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和别人交流。电视打开也只是作为房间的背景声音,就连那被贼破坏的沙发,也未换新的,只因为他不想去家具市场。
高步峰也曾把路一航叫到自己办公室,询问路一航的情况:“你现在回住院部工作可以吗?”
路一航苦笑一下,举起自己的右手,道:“恐怕还不行,这只手现在不太灵活。”
高步峰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恢复好了,你跟我说,只要我还是科主任,随时欢迎你回来。”
路一航感激地对高主任说了声“谢谢”。但他自己也不太确定什么时候能够胜任住院部的工作。似乎那场车祸一并毁掉了他的自信心。
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气温也渐渐变暖。路一航请了两周假,在神经外科约了病床,准备接受颅骨修补手术。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撞到脑袋的日子就要告别了,路一航的心情也稍微好了一些。
“路哥,你想装个什么材料的?”王瑜拿着路一航三维重建的CT片子打趣道。
“你不是要送我合金战士称号吗?钛合金的?”路一航白了他一眼,说道。
王瑜一愣,“哈哈”笑起来:“这么长时间了,你居然还记得,你这人还真记仇。我建议还是PEEK的,虽然贵,但是效果好。”
路一航干笑了一声,说道:“听你的”。
“对了,你康复训练做的怎么样?”王瑜正经的问道。
路一航想了一下,反问道:“我有失读症这个事,你和别人说过没有?”
“没有,”王瑜肯定的答道,“我没有拿患者隐私开玩笑的习惯。更何况是你我这种关系。”
“嗯。”路一航说道,“我现在右手恢复的还可以,但是没有以前那么灵活,偏头痛时有发作,有时会有幻觉,吃了陈主任的药之后没那么频繁了。但有几次发作时会有鼻衄,幸好是在自己家里,问题不大。”
王瑜略一思考,说道:“右手可以继续锻炼,但若想恢复得和原来一样,可能性不大,能恢复到原来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就很理想了。偏头痛的问题,我听陈主任说过了,不是继发性癫痫,可能和你之前的偏头痛以及PTSD有关。只要不是癫痫,麻醉上面没有问题。”
王瑜说的这些路一航早已了解过了,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异议,只是问道:“手术安排在什么时候?”
“三天以后。手术同意书谁签?”王瑜不经意间问了一句。
“我自己。”路一航平静的说道。
王瑜看着路一航平静的神情,试探着问道:“上次你住院我就觉得奇怪,你家里都没有一个人来照顾你,倒是你的朋友不分昼夜守在医院。这次不会又是你一个人吧?”
路一航笑了笑,说道:“我之前一个病人给我介绍了个护工,到时有护工照顾。”
王瑜深吸了一口气,不可思议的说道:“你家的事让人搞不懂。我可不是要故意要打听你的家事,你不会连做手术的事情都没告诉家里人吧。”
路一航默认的笑了笑。
“好吧,随你。”王瑜无话可说,只能让路一航自己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
手术前一天,路一航去附院里的理发馆把头发剃光。理发师在医院呆的久了,什么情况都见过,对路一航现在的头型毫不惊讶。
“路医生,您头一次做手术,还是我给剃的头。”理发师聊道。
“是吗?”路一航有点吃惊,没想到这么巧。
“一般动不了的病人护士会让家属联系我们的。那天您直接就被推进手术室了,还没来得及去病房,手术室护士长联系的我。我也没敢耽搁,立马进了手术室,护士还让我换了身你们穿的那个衣服,我一进术间,就见着几位大主任都在里面,阵势可了不得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您要做手术。”理发师边聊着,手里活不停,“您这是要做第二次手术了?”
“嗯,”路一航并不想回忆起之前的事情,便敷衍着说道:“第二次。”
理发师接触的人多,也懂得察言观色,见路一航不愿多说,也识趣的不再多说。
没过多久,理成光头的路一航付了钱,戴上帽子准备离开,理发师说了一句:“路医生,祝您手术顺利。”
路一航微笑着说了一声“谢谢”,然后离开了理发馆。
到了手术当天,路一航躺在手术台上,角色换位的他终于感受到了病人的心情。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看着头顶的无影灯,听着耳边监护仪的滴答声,这一切都让他的神经紧绷起来。
马钰霞进来术间,给路一航扎了留置针,她边扎针边开玩笑道:“一年多和你没搭过台子,这么搭台,我上班以来你是第一个。”
路一航苦笑道:“马姐,你扎针轻点。”
马钰霞笑道:“扎个针还这么多要求。等会还有几个姑娘报名给你导尿呢。”
路一航脸上一红,道:“小手术,导尿大可不必。”
马钰霞“咯咯”的笑起来:“怕什么?都是高速上的老司机,你跟我装什么没驾照?”
路一航回想起以前在手术室经常和大家互相说段子,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于是他还嘴道:“主要是怕导尿之后姑娘们为我打起来,那就不好了。”
马钰霞笑得更开心了,说道:“他们说你最近孤僻得很,怕是得了抑郁症,要我看,是因为没有我这样的女司机带你起飞!”
路一航刚想要说什么,麻醉医生李轩进到手术间,见两人聊的正好,插嘴道:“聊什么呢,这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