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次日清晨，赵泽成睁开眼，昨晚的事如幻影从脑海闪过，他努力回忆，只记起和关欣分别后，自己给顾梦瑶打了电话，顾梦瑶把他送回家，后面的事一概记不起来了。

　　这个结果真让他沮丧。

　　他深深叹口气，伸手按了按宿醉后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抱着某种隐秘的期盼，拿起手机，翻开通话记录，屏幕上赫然显示十几个关欣的未接来电。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微微皱眉，迟疑片刻，还是回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关欣焦急的声音从彼端传来：“Jerry，你怎么一直不接我电话？昨晚你喝多了吗？”

　　赵泽成笑一笑，语气沉稳：“抱歉，昨晚到家就睡了，没看手机。”

　　关欣回想起昨晚赵泽成与Pony频频对饮的样子，不禁心痛：“Jerry，你为什么这么拼命？”当初她之所以主动帮赵泽成，并不单纯因为她喜欢他，而是从他身上，她看到了一种对事业的执着追求和对广告的热爱，这让她深深地迷恋上了他。

　　赵泽成一怔，继而不假思索地淡道：“工作职责。”

　　关欣苦涩一笑，他总能以最简洁的方式将她打发，倘若对待他喜欢的人，也是这样吗？应该不会吧。

　　她竭力甩掉这些令她不快的思想，说：“昨天Pony对你评价特别高，他已经决定继续跟你们合作，你尽快提供创意方案吧。”

　　挂了电话，赵泽成立刻将消息告知于睿，然后洗漱更衣直奔公司。

　　上午十点前，他抵达公司会议室，客户部的Tim以及媒介部的吴莉莉已在那里等候片时。

　　此次会议是总裁秘书临时通知的，由奥莱大中华区总裁尹亮亲自主持，想必尹总有重要的事要在会上宣布，因此他们都不敢怠慢。

　　十点整，尹亮准时走进会议室，身后还跟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居然是迈迪咨询的范伟峰。

　　“给你们宣布一个好消息，”尹亮语音洪亮，“从今天起，范伟峰将加入我们奥莱，成立数字部，今后将与大家一块共事。”

　　“感谢尹总。”接过尹亮的话峰，范伟峰冲在座的每个人点点头：“想必大家对我都不陌生，我是来自迈迪咨询的范伟峰，很荣幸能加入奥莱，希望今后和大家合作共事愉快！”

　　言罢，掌声响起，赵泽成扫了一眼Tim和吴莉莉，两人神色各异。 Tim最先回应：“welcome.”

　　吴莉莉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欢迎。”

　　赵泽成冲范伟峰淡笑着点点头。

　　尹亮的意图，显然是借范伟峰的咨询经验，另一劈一块新业务，寻求业务新探索。今年，在广告行业整体下滑的情况下，只有转型升级才是未来发展的出路。

　　当下，任何业务模式都需要往多元化延伸，并切实解决客户面临的问题。纸上谈兵和PPT主义已然被客户抛弃。数字化成为各行各业转型的方向。

　　后面，就要看范伟峰的表现了。

　　散会以后，尹亮把赵泽成单独留下，秘书给赵泽成砌了一杯咖啡。

　　“Jerry啊，听说最近又给公司立了一功？”尹亮含笑注视着赵泽成。

　　赵泽成淡笑不语，想不到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尹亮的耳朵里。

　　“欧丽是我们公司的大客户，我加入奥莱二十年，见证了这个品牌的成长，我对这个客户，是很有感情的。”

　　赵泽成点头，尹亮所描述的感情，他感同深受。从业这么多年，他把每一个作品当成自己的孩子，客户的肯定就是对他最大的褒奖，也是对他职业生涯的最大认可。

　　欧丽这个客户，从他进奥莱起就开始服务，每一次企业转型，品牌战略调整，他都如数家珍。倘若欧丽被麦腾撬走，那意味着对他前十年工作的否定，那样的结果，他绝对无法接受。

　　“你知道为什么我很欣赏你吗？”不等赵泽成回答，尹亮答，“你的眼睛里始终有星星，它代表着你深爱着广告这个行业，纵使很多人选择离开，但我相信你不会走。”

　　赵泽成淡淡一笑，“尹总过誉了。”

　　尹亮笑着拍了拍赵泽成的肩膀，“这么多年，我可是看着你一步步成长的，我觉得你身上最难得的品质，是不骄不躁，始终踏踏实实地干自己的事，专注于把每件事都干好。”

　　从会议室出来，赵泽成的脑子里始终盘旋着方才尹亮说过的话。

　　在尹亮手下工作多年，尹亮的风格，他是了解的。平时看起来一脸温和，对下属宽容以待，可这只是表象。一旦决定的事，注定是一场血雨腥风。

　　他倒要看看，尹亮这盘棋，到底要怎么下。

　　 02

　　回到办公室，赵泽成带团队开会过了一遍方案思路，等会议结束，已经到了中午饭点。

　　连日来神经高度紧绷，今天难得放松下来，他破天荒地乘电梯下楼。

　　进入八月下旬，上海依然气候炎热。他穿过写字楼的走廊，计划去便利店寻找顾梦瑶先前经常给他买的简餐，路过Costa，视线无意识地透过玻璃扫向里面的顾客，最后停在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上。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那个背影，他太熟悉了。

　　而背影对面所坐的男人，他更熟悉。

　　顾梦瑶，雷辉！

　　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当那个倩影微微侧过脸，他终于不得不承认，顾梦瑶和雷辉居然认识。

　　他毫不犹豫地推开玻璃门，大步走到两人面前。

　　“嗨，Mandy。”

　　又转身对着雷辉，“哥们，你怎么在这，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顾梦瑶表情诧异地看向赵泽成。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有雷辉表现最淡定，他指了指一旁的空位，笑道：“既然都认识，一块吧。”

　　雷辉当然知道顾梦瑶是赵泽成的下属，只是不知他们关系熟稔到如此地步。若是平常的人，以赵泽成的绅士做派，一定会假装视而不见，实无法回避，也是打个招呼借机离开。

　　可现在，赵泽成居然果真听了雷辉的客气话，坐在了顾梦瑶对面。

　　“今天来我们公司楼下喝咖啡，是有什么要事？”赵泽成盯着雷辉问。

　　“正巧路过你们公司，就约了顾梦瑶聊一聊营销策略高见。”

　　“这个话题是不是找我聊更合适？”赵泽成哂笑。

　　雷辉玩味一笑，“你那么忙，怎敢打扰你工作，而且谁想你今天在公司呢？”

　　顾梦瑶见状补充道：“雷总得知我去了媒介部，就想咨询媒体打交道的策略。雷奥作为上市公司，最近计划组织一场媒体高层饭局。”

　　雷辉如实说出自己的难处，“你想必也知道，最近有财经媒体过度解读汽车智能化，认为雷奥的智能化是个噱头。我们也发声解释了，可目前网上的负面舆论还没彻底消除。”

　　“这种舆情负面，首先要看内容深度，其次分析产生的原因以及内容生产的过程。搞明白是记者确实对你们的业务模式不理解，还是主编安排的选题，再做针对性的沟通。如果不核实清楚背后原因就贸然组织饭局，风险未免也太高了。”赵泽成一顿，又说，“你高薪招的公关总监，如果连这个都无法做预判，我看你还是开了算了。”

　　雷辉听出赵泽成语气不善，不由眯起眼打量赵泽成。他鲜有如此直接表态的，除非——心情不爽。

　　雷辉心里了然，脸上却不动声色。

　　“你倒跟我讲讲，好的公关该怎么做？”

　　“优秀的公关，是不等媒体写，已经提前预判到危机并做好预防措施，当然——突发事件除外。”

　　顾梦瑶屏息聆听，想不到赵泽成不光懂广告创意，懂企业咨询，还深谙企业公关之道。

　　赵泽成说：“你们现在花大价钱招来的市场公关，说白了都是职业经理人，今天在A品牌做公关，明天竞争对手勾勾手指，开出比你们高几倍工资，马上拍拍屁股走人。他们吹嘘自己媒体关系有多强，和哪个媒体领导是好朋友，你们这些当老板的果真就信以为真？做公关，得懂自己的企业，得爱企业这张名牌，否则就不是称职的公关。”

　　这番论调，听起来刺耳，却直击雷辉的心脏。他早已对公司的公关团队有所不满，却苦于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所以，你认为该如何解决？”

　　“企业发展的最大难点，就是人才。我想你是做企业管理的，应该比我专业。”

　　雷辉不由伸手摸了摸下巴。一语点醒梦中人。人才的问题，终归要靠企业管理与制度来解决。

　　“有一个企业的成功经验，我可以分享给你，”赵泽成说，“他们不招职业经理人做公关，而招媒体人做公关。为什么呢？因为媒体人最懂媒体啊，文人最看重的是情怀，你跟他谈什么企业愿景，这不是扯淡吗？”

　　所谓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原来就是这个道理。公关和媒体密不可分，不懂媒体的公关，不是好的公关。

　　雷辉一笑，“我看这个岗位，还是你干最合适，要不，你再考虑一下？”

　　赵泽成低头浅浅一笑，嘴角浮现一个小小的梨涡，“要是可以，我早就答应你了，何必拖到现在。”

　　雷辉了然一笑。赵泽成这个人，向来主意坚定，很少有人能撼动。不过只要愿意，雷奥的门随时为他敞开。

　　这些年，随着互联网与企业数字化进程加速，广告公司的重心延展。其服务的核心价值固然是生产及传播优秀创意，也让媒介和公关这两种曾经边界分明的工作，渐渐相融，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创意是品牌内容的核心，媒介是渠道，帮助企业传播创意，而公关需要紧密结合这两者，唯有融会贯通，方能为企业树立有影响力的品牌形象。

　　赵泽成的解答切中要害地阐明了公关的实质，同时让雷辉心如明镜。他不是傻子，赵泽成眼里的杀气，毫不掩饰地显示了他的心思，雷辉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场无声的较量，似乎还未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他不论是否甘心，他知道自己应该做的事。

　　 03

　　雷辉走后，顾梦瑶和赵泽成穿过写字楼的大堂，并肩往公司的电梯间走。

　　沉寂的气氛横亘在二人中间。

　　赵泽成突然开口问：“昨晚是你送我回家了吗？”

　　顾梦瑶一怔，笑道：“是啊，昨天您喝多了。”想起昨晚醉酒后他疲惫脆弱的面孔，她的心情复杂。很想关心他，却又觉得任何话都轻如鸿毛，苍白无力，解决不了他的烦恼。

　　曾经他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的处境她能一同担当。可是如今她做不了任何事，只能旁观。

　　“对不起。”一声道歉，骤然打断顾梦瑶的思绪。

　　赵泽成一脸歉意，“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醉酒让人变得脆弱，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他暴露了自己的内心。

　　可是顾梦瑶无法明白，她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淡淡地说，“没事，应该的。”

　　若是换作其他同事，他们也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到，把他平安送回家。

　　赵泽成唇角勾起，苦涩一笑，眼中的黯然一闪而逝，“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受您的指点，我在做一份媒介策略分析报告。”

　　“哦？”赵泽成感兴趣地看向她，“分析什么？”

　　“我发现我们现在的工作，过度重视媒介采购和流程化管理工作，一个创意，从客户提出，到客户部整理传达，到创意部制作，再到媒介部匹配资源预算，流程环环相扣，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影响项目效果。这样的工作模式已然模版化，每个人只需把各自负责的版块负责好，这种模式固然稳定，却忽略了一个问题——”

　　“广告是创意型工作，创意不只是创意部的事，任何人都要有创意的头脑和意识。可现在的这种工作模式，限制了人的想象空间，把人拘泥在具体的流程化工作中，久而久之就失去了创造能力。慢慢地，这种工作模式就丧失了设立的初衷。”

　　“那你觉得怎么调整？”

　　“打破，重建。”顾梦瑶说，“现在客户对我们的需求，已经不是提供创意那么简单，他们需要我们更懂他们。媒介的工作，是工作闭环里的终端，而要成为首端，将媒介上升为公关，为客户分析问题，量身定制传播策略，提供内容策略和传播规划，帮助客户解决核心痛点。”

　　“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让每个人都成为公关传播专家？”

　　“对，不光是公关传播专家，还是品牌创意营销专家，一人多能，为客户创造价值。”

　　“嗯。”赵泽成点头。倘若真的这么做，公司将加速前进，必然会挑起一场血雨腥风，不知会动了谁的奶酪。

　　“我建议，”赵泽成沉吟，“这个想法可以暂时先放一放。你可以从公关的层面上，完善一下媒介的工作，想必吴莉莉会觉得有价值。”

　　顾梦瑶不知道赵泽成的顾虑点在哪，但还是点头同意。对赵泽成，她就是毫无理由地相信。因为她知道，赵泽成的考量，自有他的道理，以她目前的视角，一时看不到，这是她自身的局限性。假以时日，当她站在同他一样的高度，就能明白他的苦心了。

　　回工位之前，赵泽成突然沉声问她：“晚上有时间吗？想请你吃饭。”

　　她一怔，点点头，“好啊。”

　　03

　　自从加入媒介部，新的岗位如同给顾梦瑶打开了一扇机会之门。

　　过去，她活在创意的世界里，每天思考的都是如何制作一个富有亮点的内容。而如今，从那个思维模式中跳出来，她仿佛进入一个全新世界。

　　看问题的角度，分明和从前不同了。

　　用赵泽成的话讲，格局决定高度。

　　曾经她把自己当作一枚螺丝钉，在自己的岗位上辛勤劳动。如今她学会了用全局视角去看问题，很多工作中遇到的具体问题，反而迎刃而解。

　　人在低头拉车时，也要不忘抬头望路。

　　照着赵泽成的点拨，她把媒介策略报告调整成了公关方法论分析，大功告成后，她点击发送，直接到了吴莉莉的邮箱里。

　　下班后，她关闭电脑，走出写字楼。不久，赵泽成的车停到她面前。她笑容绽开，拉开车门，这一次选择坐在了他的旁边。

　　“谢谢你。”一上车，她就含笑说。

　　“谢我什么？”赵泽成勾唇，眼中漫出一丝暖意。

　　“多亏你今天的提点，我终于把报告做完了。”

　　赵泽成薄唇轻启，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还以为你要谢我请你吃饭。”

　　其实，顾梦瑶想感谢的事有很多。

　　加入奥莱后，赵泽成就是她的不竭动力。曾几何时，她以老师相称，不是客气，而是发自肺腑的敬佩。

　　每逢工作遇到瓶颈，感到走不下去的时候，赵泽成的一句话，就让她放下包袱，重新奔跑。

　　若说这几年有何人是她最想要感谢的，那便是赵泽成了。

　　“当初面试，您为什么同意了让我加入？”顾梦瑶突然问出了埋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当时参加面试者有几十人，经过多轮面试，只有三人进入终面，可他唯独选了她。

　　她一直介意自己不是学广告出身，没有广告人的天性奔放与热情，她没法像他们一样喝个酒，弹首歌，然后就脑洞大开，创意如泉水涌流。

　　无数个日夜，她为做不出好的创意而深感痛苦，煎熬的睡不着觉。

　　一度，她甚至后悔入了广告这一行。搞金融或者坐甲方多好，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过不去呢。前两年，互联网让广告行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面对广告下滑的势头，无数人唱衰这个行业，许多资深广告人，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纷纷放弃挣扎，一个华丽丽的转身，成为风光无限的甲方，享受大千世界的繁华。

　　她身边，越来越多的同事跳槽离职，一个个老面孔消失，又换成了一个个新面孔。面对身边那些年轻稚嫩的面孔，有着和她当初一样的赤诚与热情。她甚至以为，广告是年轻人的天下。

　　万一哪一天她干不动了，恐怕她也会步入后尘，选择离开。

　　然而，赵泽成就是她的坐标。他是那么冷静的一个人，看起来冷冷淡淡，和这个圈子看起来格格不入。可他始终稳稳地在这个圈子里呆着，没有一丝一毫离开的想法。

　　揭开那张冷静的脸，他的心里实际充满了对广告的热爱，这份执着激励着她，让她走过风雨，走到今天。

　　“因为，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纯粹。”赵泽成盯着她的眼睛，“这个圈子一度太浮华了，渣滓炼尽，剩下的，就是精华。”

　　说完，他俯身，在她的唇上落下轻轻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