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在江湖，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说起部门关系，但凡在公司年长的老员工都知道，过去的十年，创意部、客户部和媒介部这三大部门，相互合作又互为掣肘。

　　谁都不希望自己的话语权降低，可日常为了项目，还要加深合作。

　　公司总裁职位空缺以来，三个部门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大家都在猜测谁能坐上总裁的职位。而三位总经理，表面上看风平浪静，实则暗藏玄机，各有各的想法。

　　范伟峰的空降、数字部的成立，更将局势推向扑朔迷离的方向。

　　未来的走向，没人能预测，把眼前的工作做好才是当务之急。道理虽然明白，顾梦瑶还是暗暗地焦急，从感情上，她希望赵泽成胜出。他是那么才华出众，年纪最轻却最沉稳持重，就算别人不知，她最清楚他对公司的付出与贡献。

　　可是她隶属于媒介部，身份的转变、职责的分配，让她必须为吴莉莉效力。当“大公关”的概念推出来，很明显地，吴莉莉在公司占据上风。

　　其实，赵泽成完全可以做点什么，毕竟他是第一个从她口里听到这个概念的人。可是，他居然什么都没做。

　　他就像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似乎就这么静静地等着，让逐渐明朗的局面，一步步地变成不能推翻的定局。

　　她很想给赵泽成打电话，可是手停在那个名字上，却始终没有按下。

　　她能问什么呢？是问他为什么不采取行动，还是问他对总裁的职位没有野心？她的心里，连自己究竟是他的什么人都不清楚，她又有什么资格来问他这些话。

　　这段时间以来，她几乎没有遇见他。只有一次，他开完会，随别的人从会议室出来，她恰巧从那里经过，见他眉头紧锁，正和Tim低声交谈。他似乎没有看到她，就那么低着头，和她擦肩而过。倒是Tim，看见她之后冲她点了点头。

　　他一定压力很大吧。身处职场这片江湖，他们常常身不由己，有时候仅仅为了在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来，就不得不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戴上虚假的面具，说违心的话，做不愿意做的事。

　　那些本性里率真和善良的东西，在复杂的职场里似乎变得微不足道，渐渐地如同垃圾一样被丢弃。

　　许多人变成了曾经所厌恶的人。功利世俗，只是为了利益在战斗。

　　可是她相信赵泽成不会。如果他的心被职场污染了，他怎么会弹出那么纯净如同天籁的音乐，感动所有听众；如果他是逐利的，怎么会告诉她，先把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好，然后再思考数字化转型的道路；如果他是自私的，又怎么会同意吴莉莉的要求，把她调到媒介部……

　　他一直在竭力地守住自己的心，让自己在诡谲复杂的职场上不迷失自我。

　　这让她无比钦佩，也无比庆幸。

　　晚上下班后，许久不见的刘佳妍突然给顾梦瑶打电话，约她出来吃饭。

　　见到刘佳妍，顾梦瑶就把近来公司发生的变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你现在的领导吴莉莉很有可能成为公司的总裁？”

　　“嗯。”顾梦瑶点头，因为心情复杂，脸色显得有些沉重。

　　“我觉得不一定。”刘佳妍说，“老板的心思深不可测。”这点，刘佳妍深有体会。

　　以前，她不理解父亲的不苟言笑，觉得对下属严厉是在摆领导架子。后来自己做了管理才知道，高处不胜寒，职场上最难捕捉的就是识人心。你以为给足对方好处，对方就能死心塌地地替你工作，谁想对方早已“人在曹营心在汉”了。

　　做管理多年的人，都难免会对下属不信任，何况是公司的老板，管理成千上万人。

　　“这是管理的艺术。”刘佳妍总结，“你想啊，如果你是老板，你是愿意让一个人替你干活，然后时刻担心他能力不足，或者工作闹情绪，感情上欺骗你背叛你，还是愿意扶持一帮人，让他们参与竞争，然后从中选出对你忠心又有能力的人？”

　　顾梦瑶想了想，回答：“当然是后者。”她不明白刘佳妍为什么要举这个例子。

　　“你们老板，之所以要空降一位领导，就是想在平静的水面上扔下一颗炸弹，然后看看众人的反应。Tim资历最老，跟老板时间最久，是最有底气表达意见的人；吴莉莉资历虽不是最老，但善于做向上管理，一向能摸准老板的心思；至于你的前领导Jerry——”

　　刘佳妍故意停顿了一下，只见顾梦瑶听得全神贯注，表情紧张。

　　“他既没有强大的关系后台，又没有左右逢缘的圆滑，相貌英俊而且才华过人。年纪轻轻就当上跨国公司的首席创意官，居然为人谦虚低调，一点都不恃才傲物。最重要的是，明明有更好的发展机遇，却偏偏不被利益驱使；明明身陷激烈角逐，却不争不抢，专心把眼前的事做好。你说这样的人，哪个老板不欣赏？”

　　顾梦瑶心头一松，仍然不放心地问：“可是，范伟峰空降进入公司，拿出背水一战的决心来做广告平台，吴莉莉又凭着大公关在公司势头强劲，Jerry如何胜出？”

　　刘佳妍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在担心他？”

　　“啊？”

　　顾梦瑶一愣，脸莫名地就热了，下意识地否认，语态迟疑：“没有……毕竟和他共事这么久……”

　　“还是有感情在的？”刘佳妍笑着替她补完余下的话。

　　“……”

　　如果把这种掺杂着怜惜、同情、担心、焦急的复杂心情简单的归为共事已久的同事情谊，连她自己都感到稀奇。

　　作为一名旁观者，他的前途命运，原本轮不着她操心。

　　毕竟在江湖混久了的人都会见惯得失成败。所谓优秀的人才，就是能够厚积薄发，卧薪尝胆，即使暂时失败，依然能扭转乾坤。

　　或许刘佳妍说的没错，她已在不知不觉间对赵泽成产生了某种感情，这种感觉让她不安。

　　刘佳妍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忽然语重心长地说：“你可要小心了，他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这话如一盆冷水将她浇醒，她点点头，恢复平日的冷静。她将话题顺其自然地转移到了刘佳妍身上，“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刘佳妍的表情瞬间严肃，“我今天把你叫出来，就是想跟你说件事。”她停顿了一下，说：“我和孙维分手了。”

　　 02

　　迄今为止，刘佳妍一共交过三任男朋友。

　　初恋男友林栋，工科学霸，顾梦瑶和刘佳妍共同的学长、校友。交往两年，林栋毕业赴美留学，故此和刘佳妍分手，回国后，林栋专心发展事业，如今已是汽车圈名人。

　　第二任男朋友，家境殷实、外企职员，和刘佳妍在酒吧认识，趣味相投，交往一年多男友频繁出差、聚少离多，刘佳妍主动提了分手。

　　现任男友孙维，富二代，父母介绍，门当户对，相处两年多，感情稳定，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若说哪段感情最刻骨铭心，单凭顾梦瑶对刘佳妍的了解，那定是第一段。

　　在那段恋情里，刘佳妍付出的最多，哭的次数也最多。当她得知林栋出国的消息，气愤愤地跑去质问，林栋沉默以对，她头脑一热，丢出了分手的狠话。

　　幻想着他能央求她，哪怕只是表现出一丝恋恋不舍，她恐怕都会后悔。可是林栋没有。

　　也许真的应了顾梦瑶的预测，在感情中主动付出的，很容易在感情中占据下风，即使后来分手了，也会沦为意难平的一方。

　　因此，当听到这一消息，顾梦瑶的第一反应就是，会不会跟林栋有什么关系。

　　而刘佳妍的回答，出乎了顾梦瑶的意料。

　　“我……很努力地想喜欢他，可是太难了。”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感情稳定、好事将近的时候，她居然给付出了两年多的感情下了这样的结论。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喜欢他？”

　　“对。”

　　“那你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并且居然相处了两年时间。

　　刘佳妍似乎觉得难以表达，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说，“我去看过心理医生，我有焦虑症，还有轻度的抑郁症。”

　　顾梦瑶惊讶地张大嘴，居然忘了思忖她的心理问题和分手之间的关联。

　　刘佳妍的焦虑问题由来已久。上大学那会，每逢考试，刘佳妍就紧张到睡不好觉；每回和林栋吵架，她也总是最焦虑不安的那个；分手后，她抑郁了两年，终于遇到了第二任男友。

　　和第二任男友分手以后，她又很快和孙维在一起。顾梦瑶以为她早已走出心理阴霾，哪知这些年，她始终绕在里面，不肯出来。

　　想到这，顾梦瑶不禁叹了口气。以前她觉得刘佳妍这种富二代、千金小姐，一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根本体会不到普通人的烦恼。可是了解之后才发现，看似十全十美的人生，背后也有龃龉无奈。

　　刘佳妍的母亲周舒琴是父亲的二婚配偶，原是她父亲的秘书，比她父亲小了将近二十岁。当年周舒琴怀了她，她父亲决意与前妻离婚，为此前妻大闹一场，分走她父亲一半家产。

　　别看周舒琴外表柔弱，实则能力很强，婚后在她的协助下，公司被治理的井井有条，业绩蒸蒸日上，并成功A股上市。

　　眼看一切步入正轨，刘父的前妻忽然车祸去世，周舒琴一咬牙，把前妻生的孩子接到家里。可是毕竟不是亲生的，那孩子脾气乖僻，始终对周舒琴有隔阂，离家上大学后就很少回家。研究生毕业回国也坚决不进父亲的公司，先是在别的公司打工，后来又自己创业，开了家小公司，业务居然做的风生水起。

　　眼见他居然凭自己的能力在上海闯出了一番天地，周舒琴顿时压力倍增，这份压力自然而然地转嫁到刘佳妍的身上。好在刘佳妍不负所望，一路按着父母的心愿择校择业，如今在公司已经能独当一面。

　　 03

　　虽然父母都是强人，刘佳妍却与他们恰恰相反。

　　“我小时候很胆小孤僻，记得上小学初中那会，父母工作忙，家里经常除了保姆，只有我一个人在。晚上因为怕黑，我整晚都开着灯睡觉。不爱说话，加上每天上学放学都是司机接送，同学都不敢和我玩，我身边一直没有朋友。”

　　“后来大一点，我哥从国外毕业回来了，好不容易家里热闹了点，可是我妈担心他会进入公司，将来和我抢位置，就开始在学习上对我施压，处处拿我和他比，希望我能像他一样考名校。我为了争一口气，拼命学习提高成绩，可是和我哥的关系一度变得很差。”

　　“这些年来，其实我走的每步路，都是我妈在逼着我往前走，包括上哪所学校，选哪个专业，毕业进入公司工作，相亲，恋爱，一眼可见的婚姻……我只要听从她的安排就好。我如她所愿地上了名校，毕业进入公司，成为我爸的左膀右臂，可我……”

　　这些回忆，让刘佳妍痛苦地捂住脸。

　　“你并不快乐。”顾梦瑶替她说完余下的话。

　　“其实怪不得我妈，我从小就没主见，唯唯诺诺，不自信，做事瞻前顾后，我妈索性逼我一把，久而久之我就习惯了。”

　　顾梦瑶点点头。是以爱为名的枷锁，让她失去自我。

　　“你有没有尝试问自己，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不敢。”

　　“为什么？”

　　“我特别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去任何一个我向往的地方，尽情地体验大自然的美好，比如非洲的沙漠草原，北极的极光，瑞士的湖光山色……我可以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关闭手机，没有任何人打扰我，只有我自己，尝试深入到当地居民的生活中，体会他们的喜怒哀乐——可是这个愿望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眼下，我就盼着我爸妈能轻松点，为公司少操点心。我妈总是神经衰弱，我爸心脏又不好，医生劝他少加班熬夜。而我哥呢，一直对我爸妈有成见，不肯加入公司。其实我倒希望他能进公司，这样至少我爸会安心一些，没准我真能实现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说完这些，刘佳妍苦涩地一笑。她原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没什么宏图大志，心灵向往“出世”的生活，却被现实逼得一步步往前走。

　　而那个套在身上的枷锁，唯有自己打开，才能彻底获得自由。

　　于是顾梦瑶说：“其实你真的可以考虑把工作放一放，来一场期待的旅行……”

　　刘佳妍诧异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

　　“你有没有觉得很多烦恼其实都是庸人自扰？并不是问题本身有多大，而是你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把它看得太大？”

　　看刘佳妍一脸不解，顾梦瑶解释，“你想想哈，其实就算你不如你哥，没有考名校进公司，成为你妈期待的样子，可她依然是你妈，依然会爱你，替你铺设后面的路……就算你真的放下工作去旅行，公司不会因为你的缺席而失序，你父母总会想办法让一切顺利过渡——至于你哥的问题……”

　　顾梦瑶顿一顿，说：“并不是你的问题，你大可不必觉得亏欠。他有他的人生选择与轨迹，或许他并不是因为恨你，恨你父母而不愿加入公司，宁愿独自创业。你背负了太多不该承受的压力。倘若把上一代遗留的问题，交给上一代去解决，你是不是会感到轻松很多？”

　　刘佳妍默默地听着，眼泪缓缓地滑下脸颊。顾梦瑶伸手替她擦去，然后说：“生活中难免会有许多疙瘩，如果不去钻牛角尖，试着解开它，学会同自己和解，或许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这是我们的成长必修课，希望我们都能顺利毕业。”

　　刘佳妍默了良久，终于点点头，脸上的愁云也渐渐消散。或许成长最难做的决定，就是同自己和解。不是她们不想，而是的确需要拿出一份破釜沉舟的勇气。

　　和刘佳妍分别后，顾梦瑶打车回家。路上她望着窗外灯光霓虹，虽然感到身体疲惫，可心里却是愉悦的。刚才那些劝慰刘佳妍的道理，她不能说自己做得有多好，但至少她一直都在努力。

　　随着时间的累积，那些曾经搁在心里过不去的事，都会慢慢淡化。或许那时她就真的长大成熟了。

　　正兀自想着，手中攥着的手机突然一振，赵泽成的名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她微微诧异了一下，滑开通话键，“喂，Jerry？”

　　“你在忙吗？”赵泽成的声音淡淡的，似乎还有些疲惫。

　　“没事。您找我有什么事？”

　　赵泽成苦涩一笑，沉吟片刻，道：“最近的工作还顺利吧？”

　　“嗯。”

　　一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只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直到顾梦瑶开口，“您是如何看待最近公司的变革？”她知道自己不该问他，更不该关心他后面的行动，可是心里还是有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

　　电话彼端一阵沉默，正当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低沉清冽的声音突然传来：“你听说过以道取胜吗？”

　　顾梦瑶一愣，脑中飞快地闪过兵法上的“以德立威，以道取胜”。

　　所谓的“以不战而屈人之兵”，难道就是他的职场处世法则吗？他不是自动退出了角逐，而是在静观其变，以不变而应万变，只等待适合的崭露头角的时机。

　　她的心头久久压着的大石头终于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