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小到大，顾梦瑶经历过无数离别。

　　小时候第一次别离是上幼儿园。父亲拉着她的手，把她送进幼儿园，交给老师。隔着幼儿园大门的栏杆，父亲笑眯眯地望着她，轻轻挥一挥手，目送她走进教学楼。

　　后来长大一点，她上小学了，母亲送她去少年宫学画画，少年宫经常于周末组织学生去郊外野游写生，就是从那时起，她的身边渐渐有了关系要好的同学、朋友，她不再依恋父母，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在外留宿，慢慢也习惯了与父母分开。

　　念初中以后，父母工作越来越忙，母亲经常寒暑假还在忙教学，父亲则因为单位任务时常临时性出差，她习惯了和父母说再见，习惯了他们不在自己身边，也学会了做饭、洗衣服，照顾自己……

　　再到后来，父亲突然离世。她几乎踏上时光飞轮，以光速飞快成长，从读高中，住校，离开家读大学，毕业又出国留学，归国后去上海工作……离别已渗透到她的生命里，融为生活的一部分。虽然每次离别，她仍会难过，可就像朱自清的《背影》里所描绘的情形，每一次离别后的短暂重逢，她无不感叹于时间的残忍，母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老，眼角渐渐有了皱纹，她也开始慢慢学会承担生活重任，将来还要恋爱，结婚，生子，养老送终……然后一步步进入生命的循环。

　　如今她再次进入离别的轮回里，这一次，她已彻底接受了她生命中无数重复的分离。或早或晚，她终要长大成人，独自面对自己的人生，母亲也不是那个永远为家庭儿女牵绊，心中积郁深重的母亲。总有一天，她们都要告别过去，迎接未来，去体验她们人生下一站的精彩。

　　现在，母亲的精彩人生已如此清晰的向她展现，而她的，却还遥遥无期，不知路在何方。

　　当机舱开始播音提醒飞机即将起飞，她恍然回神，深深地叹口气，闭上了眼。

　　抵达BJ后，从机场出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出门着急，忘了看天气预报，顶着接近零度的寒风，她裹紧大衣，随着人流排队上了出租车。

　　由于还没找到房子，她提前定了一间酒店房间。办理完入住，收拾妥当后，她立刻开始搜索公司附近房源，开启了找房之旅。

　　BJ的房价比起上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公司所在地段处于BJ黄金地段，考虑到通勤时间、交通方便、生活便利程度、价格等诸多因素，她最终选定了一套距离公司两公里、位于老式小区内的顶层一居室。房子装修风格陈旧，但好在干净。

　　火速交完房租押金，她去了趟超市，买了锅碗、洗漱用具、太空棉被、床单等生活用品，又买了墙纸、台灯、沙发垫，在网上选购一套窗帘，大包小包拎回到房子，就开始一顿擦洗布置。

　　等到太阳落山，屋内光线变暗后，屋子终于焕然一新。

　　她满意地看了下自己的作品，累趴在了床上，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赵泽成的信息浮现眼前：“在干嘛？”信息发布时间在一小时前。

　　她的手停留在手机屏幕上一瞬，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复，直接关闭了手机。

　　翻身爬起来，穿好衣服下楼，她径直去附近的移动营业厅买了张手机卡，手机重启开机，首先给母亲去了电话，告诉自己换了手机号，又给刘佳妍、艾婧陆续发了信息。

　　回到租住房屋，她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沉沉入睡。一夜混沌之后，次日她是被电话声吵醒的。

　　刘佳妍的大嗓门从电话彼端传来，背景音一片嘈杂，显然她还在外面。“抱歉啊，大美女，我才看到信息。你猜我现在在哪？”

　　顾梦瑶伸手扶额，无奈地对空翻了个白眼。显然刘大小姐的假期过得不错，之前的阴霾因为呼吸了大自然的新鲜空气而一扫而空。

　　顾梦瑶胡乱猜：“撒哈拉沙漠？南非？还是埃及？”之前刘佳妍说过她要去非洲游历一圈，当时选好了地方，还做了旅游攻略。

　　“哈哈，猜不出来吧。”刘佳妍发出一声大笑。

　　“我们，啊，不对，我在耶路撒冷。”

　　顾梦瑶察觉出一丝异样，“你们？你和谁在一起呢？”

　　电话那头传来刘佳妍一阵咳嗽声，然后是她无比心虚地声音：“林栋……”

　　“……”顾梦瑶再次扶额，自己干的这是什么事，无意中居然当了回红娘，牵线的对象还是她极为不看好的林栋。虽然他如今是雷奥汽车联合创始人，身价上亿，虽然他的身世让她颇为同情，可那也不代表她放心把自己的好闺蜜交给一个曾经为了学业事业狠心抛弃她的人。

　　“你不再考虑一下了啊？”这时候说反对的话已然来不及，她只能采用迂回策略。

　　“啊？”刘佳妍似乎没听懂顾梦瑶的意思，“我在埃及开罗报了个当地旅行社，他居然也在那个旅行社里，然后我们就一块游了金字塔，你说我也没晒朋友圈没张扬的，他怎么会这么巧出现，让我不禁相信起缘分的奇妙……”

　　呃……顾梦瑶此刻恨不得隔着电话锤她两下。世上哪有这么多机缘巧合的缘分，只不过是有心人频繁制造出来的惊喜罢了。刘佳妍多大了，居然还保留着一份少女时代的天真。

　　亦或许刘佳妍不是猜不出真相，而是因为她骨子里爱林栋，她甘愿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一味放大对方身上的优点，让自己沉浸在甜蜜幸福的感觉里。正所谓爱情是碗迷魂汤，喝了的人就不愿意醒过来。

　　事已至此，顾梦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给二人送上祝福，并祝愿他们旅行愉快。

　　说完刘佳妍自己的事，刘佳妍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你怎么突然去BJ了？”

　　短短的一个月没见，刘佳妍觉得和顾梦瑶仿佛隔了一个世纪，想不到她在异国他乡精彩纷呈，顾梦瑶在国内也没闲着。

　　顾梦瑶努力组织了下语言，尽量言简意赅地描述她这一个月的经历：“公司做了架构调整，成立了中台部，我平行负责媒介部和中台部的工作，老板说希望我去BJ分公司，把上海分公司改革的成果在BJ推行，所以我就来了。”她自动忽略了和赵泽成的那部分。

　　“啊？我才在山中几日，世上居然已过千年？”刘佳妍大声感叹。

　　顾梦瑶不禁噗嗤一笑。

　　“那你们公司那几位高管，现在斗的怎么样啦，有结果了吗？”

　　顾梦瑶这下笑不出来了，她沉吟片刻才答：“吴莉莉被查出经济问题，目前就休假了，公司空降了一位分管数字化个技术的高管，目前干的不错，另外……Jerry如今是中台部和创意部的总经理，最后应该是他当上海区总裁吧。”

　　 02

　　刘佳妍惊了几秒，才说：“你们公司的竞争，真是堪比宫斗大戏啊，最终不是以智取胜，也不是以谋取胜，而是以色取胜啊！”

　　原本说到Jerry，顾梦瑶的情绪又有些低沉，可是刘佳妍神奇的脑回路让她不禁朝天再次翻了个白眼，以前真没发现啊，原来刘佳妍身上居然有着逗比的潜质。

　　“你说你们老板，不爱吴莉莉那样的巧舌如簧，Tim的忠心耿耿多年相伴，居然爱上了Jerry这样有颜值有才华的超级鲜肉，我实在佩服你们老板的眼光，真是火眼金睛。”

　　顾梦瑶无语：“你这是夸他呢，还是损他呢？”

　　“你看，我早就跟你说了吧，你的那位前领导，远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他呀，简直就是鹬蚌相争，渔人获利。玩的是隔岸观虎斗那一套，实在高明，高明。”

　　顾梦瑶没心思听刘佳妍说这个。也许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多面性，在同事老板的眼中，他精明干练，表面稳重老成，实则世故圆滑，精于算计。可是在她眼中，他却是个正直善良，内心质朴，对事业和爱人都百分之百投入的好男人。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没人能说得准。

　　她唯一确定的是，她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他，为了他，她愿意牺牲自己的前途未来，远赴他乡，重新开始。

　　初到BJ，她很不习惯。她从小在南方呆惯了，南方的冬天虽然也冷，但空气是潮湿的，皮肤一年四季就算不抹护肤品也是水润光泽的。可是BJ的时候太干燥，她因为不适应流了几次鼻血，皮肤因为缺水不得不给自己添了几套补水套装，每晚必须敷面膜才能安心入睡，加湿器整夜开着第二天起来都是口干舌燥。保温杯随时要带在身上，渴了就随时喝一口。

　　BJ有着首都的大气磅礴，表面看除了建筑物没上海那么高那么密集，地铁建的比上海还多之外，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别。可是呆了一段时间顾梦瑶才发现，其社交方式人文环境实在是大不一样。

　　由于她租住的是BJ老式小区，小区大爷大妈特别多，每逢上下班遇上了，总要笑笑打声招呼。也许是她生来长得讨喜，大爷大妈见了她，免不了打听一些个人情况，哪里人，父母什么工作，家里几个兄弟姐妹，是否单身。她只能如实回答。得知她还单身，那帮热情的大妈大爷纷纷开始动用各自的身边资源，给她介绍对象。什么对门邻居张大爷的儿子啦，某互联网公司高管，年薪百万，有车有房；什么隔壁单元王奶奶的孙子啦，某大学的讲师，收入稳定，铁饭碗，家里有好几套房；还有楼上孙阿姨的外甥，某局领导的儿子……

　　想到街坊邻里的盛情，她就颇为头痛。

　　有一次下班回家，正好在楼下碰见对门张大爷的儿子，她尴尬地冲他打招呼。

　　张大爷家儿子平时自己住，偶尔下班早回来吃顿饭，或者周末过来呆一天。最近他回来的次数增加，遇到的次数多了难免要问几句，比如吃了吗，工作忙不忙啊，在BJ适不适应之类的客套话。那天正好赶上饭点，她恰巧买了菜准备回家自己做，张大爷儿子见状说：“小顾，正好我家有现成做好的饭，你来我家吃吧。”

　　她急忙婉拒，慌称自己已经吃过了。

　　楼道有回音，加上说话有放大效应，还没爬到六层，就听见张大爷的大嗓门从楼上传过来：“小顾，上我们家吃饭吧，我们家现成包好的饺子，热乎着呢。”

　　盛情难却，她只得硬着头皮进了门，桌上果然摆着热腾腾的饺子，张大爷的媳妇李阿姨热情招待：“小顾，上我们家来可千万别客气，我们BJ人啊，就是好客，没那么多讲究，你就当是自个儿家，随便吃。”

　　她连连点头道谢，顾及礼貌，并没没先动筷子。张大爷儿子见状，干脆伸手主动夹了两个饺子，放进她碗里，然后看着她笑眯眯地说：“上了一天班累了吧，快吃两个热饺子，暖暖身子。”

　　“是啊，赶紧趁热吃，锅里还有饺子汤，待会儿吃完饺子，再喝一碗汤。我们自家包的饺子呀，用的都是上好的面和油，比起外面馆子里的饺子，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妈……”张大爷儿子见他妈话匣子打开又刹不住车，急忙打断：“你看看厨房的菜好了没。”

　　“哦。”

　　李阿姨悻悻然起身去了厨房，张大爷儿子对她笑着说：“小顾，吃吧，别客气。”

　　顾梦瑶点头，刚咬了一口饺子，就听见张大爷字正腔圆的BJ腔响起：“我们家祖上正黄旗，正儿八经皇城根下土生土长的BJ人，我和李阿姨是国企退休老职工，每月领上万块的退休金，家里说不上富裕，但有房有车，我儿子打小就上进，上大学、找工作，没让我们操一点心，现在上班了还这么拼。”说着不由叹了口气。

　　顾梦瑶笑笑说：“张大爷，其实您不用心疼小张，我们这代年轻人，没你们想的那么娇气，工作虽然辛苦了点，但这都不是为了将来更好的生活嘛。”

　　“那是，那是。”张大爷连连点头，“我儿子啊，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工作太忙，这个对象问题，迟迟没有解决……”

　　“爸……”张大爷儿子冲张大爷使了个眼色。

　　顾梦瑶终于听出张大爷的意思，脸不由涨的通红，说话反而更加冷静，嘴角还带了一丝淡淡的笑：“张大爷，您的心意我领了。不瞒您说，我虽然现在是单身，但来BJ之前，我在上海有过男朋友。小张很好，但是我还没有做好开始下一段的准备。”

　　张大爷的儿子闻言，半开玩笑地似的埋怨说：“爸，您呐，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能不能别闲吃萝卜淡操心，管好自己的身体，别的事，一律不用您操心。”

　　话说到这份上，张大爷只得无奈叹气，点头说：“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呐，主意正的很，好吧，那我以后就不掺合了。”

　　吃完饭，顾梦瑶礼貌道别，张大爷一家热情地把她送到门口，她在他们的注视下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直到听到对面关门的响声，她才靠在门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03

　　照着尹亮的意思，顾梦瑶加入BJ分公司后，立刻将上海分公司数字化转型及公关方面的实践经验分享给BJ的同事。

　　与此同时，根据集团的业务重点，BJ分公司在原有事业部基础上，调整成采用灵活的BU模式，打通并融合资源，支持广告、公关、咨询这三架马车的业绩增长。

　　上海多数同事都是外企工作经验，对数字化、公关不了解，而BJ这边的同事，由于之前大多从事媒体和广告行业，改革推行反倒容易。

　　顾梦瑶很快适应了这里的工作环境与节奏，并在工作和生活间找到了平衡。业余时间，她健身、摄影，甚至找了个琴房练琴，日子过得充实、饱满，对赵泽成的思念，似乎就这样被冲淡了许多。

　　当她几乎以为自己彻底远离了曾经生活的圈子时，一天她突然接到雷辉的电话。

　　因为是上海分公司的客户，当初她并没有刻意留存他的号码，因此他的电话打了好几次她才接起来。

　　雷辉无奈地戏谑说：“到了BJ就把我这个老朋友忘了啊？”

　　她嘴上说哪有哪有，心里却虚的很。幸好雷辉没跟她一般见识，而是开门见山地说：“我在BJ，你方便吗，下班一块吃个饭。”

　　“好啊。”因为自己走错在先，抱着赔罪的念头，她干脆地点头。

　　下班后，她按照雷辉发过来的定位，进入三里屯一家餐厅，他已在那里等候片时。

　　“在BJ呆的气色很不错嘛。”雷辉打量了她一番，含笑评价。

　　“啊？哪有。”她不好意思地把头发勾至耳后，客气地问：“雷总，您找我有什么事？”

　　雷辉摆出一副懊恼的样子说：“顾梦瑶，你只不过是换了个城市工作，干嘛搞得像和过去诀别一样，你在上海的经历有那么不堪吗，让你如此费力切割？”

　　雷辉的话听起来像开玩笑，可是顾梦瑶何等聪慧，含笑说：“我只是想换一种生活方式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不认同过去的那种生活方式？”

　　“嗯。”顾梦瑶点头承认。

　　雷辉盯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眼中发现什么，可是她的目光平静似水，让他找不出一丝漏洞。显然，她的心理比他想象的要强大很多。

　　“你就不好奇上海分公司发生了什么变化？”

　　顾梦瑶眼眸一闪，淡笑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纵使是商场老狐狸雷辉，此刻也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他低头喝口茶，假装没听到她的话，“Jerry升了，任命通知马上下发。”

　　她怔一怔，没有说话。她几乎已经忘了，雷辉并不单单是赵泽成的客户，更是他的学长，一个要好的哥们。

　　雷辉似乎打定主意要跟她聊赵泽成。

　　“我第一次见到Jerry是在母校一次校友专业交流活动上，当时我刚刚产生造车想法，而他是学校华人社团负责人，又是那场活动的组织者。我认真听了他在台上演讲，主题是数字化未来，他分享的思路和观点与我不谋而合，当我把创业想法告诉他，他却问了我一个一针见血的问题，如何突破现有汽车行业壁垒。那时我的想法还不成熟，他给我看了一套他分析的行业数据趋势图，当时我就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我想把他发展成合作伙伴，所以不定期参加他的社团活动，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没能说服却意外收获了一个不可多得的朋友。”

　　顾梦瑶默默地听，始终不发一言。

　　“也许你会感到奇怪，他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固执，坚决不加入我的公司。我起初也不理解，觉得他是不看好我的构想，后来慢慢才发现，虽然他学的是最严谨的金融数学专业，可他骨子里却是个对一切未知领域感到好奇的人，金融数学压抑了他的创作和艺术才能，而广告让他长处得以放大。所以，他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雷辉边说边沉浸在回忆中，嘴角不自觉地带着一抹笑。“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极富创意同时又异常固执的人，居然在感情上如此专一。这点让我实在佩服。”

　　“您不用说了。”顾梦瑶及时打断他的话。“我很高兴他能如愿当上总裁，但是我既然选择了离开上海，来到BJ，就不该再留恋过去的一切。虽然我们曾经彼此相爱，但是只要我们还在同一家公司，我们之间的障碍似乎会一直存在，毕竟有些人见不得我和他在一起，同事也会议论，这对我而言没什么，可是如果影响到他，我会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既然感情背负了这么多东西，那不如干脆放手。”

　　雷辉沉默良久，最后说了句讳莫如深的话：“感情的模式多如牛毛。有的人虽然每天在一起，却时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才会看上对方；有的人则远隔千山万水，阻碍重重非但没有消磨他们的爱，反而让感情坚固不催。生活也是一样，没有固定的模式，我们常常陷入误区，以为对别人好，对方就会觉得真的好。可是有没有想过，对方可能反而更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