昧谷国,逻些城。
街上灯火通明,十分热闹。
接连数日赶路,虽然吃得好,夜里睡得也好,可才刚入秋的逻些城的风却似寒冬一般的凛冽,冻得人不敢不多加几层衣服。
左却漫不经心走在街上,发现无论是地摊还是铺子,都点有一盏冰灯。
“姑娘,吃奶糕不?自家养的牛,保准新鲜!”
左却礼貌地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走到湖边,看见一个卖冰灯的老伯哆哆嗦嗦站在那里,地上端端正正摆着两盏灯。
那老伯瞧见她上前,立马招呼道:“姑娘要盏冰灯不?一盏灯两文钱,今日就只剩这两盏了。”
“老伯,这冰灯是一年到头都有得卖吗?”
“姑娘是外地来的吧?再过几日就是冰雪节,君主又要去嶨玉关祈福了,我们寻常百姓不能跟着去,只能靠这冰灯替君主和祈愿大军求福,祝他们一路平安顺遂。”
“冰雪节不该是寒冬吗?怎会定在秋初时节?”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的雪下得早,每年初雪之日便是冰雪节。”
“你们怎么知道过几日就会下呢?”
“这可是嶨玉关传出来的消息,肯定不会错的。”
左却心道:“壆玉关不愧是昧谷大族,还真是甚得百姓信任。”她给了钱,接过老伯手里的一盏冰灯便回了客栈。
隔壁房间还亮着灯,她便敲了门进去了。
“青师姐,这是我从街上买来的冰灯。听说是祈愿用的,送给你。”左却将冰灯放到了桌上,随即坐了下来,“又给师父写信啊?”
“我想让师父放心。”子衿放下笔,将信折成一小条,放在了扶桑铃上方,扶桑铃立即开了花,把信囫囵吞下,从窗户飞了出去。
“师父……她其实早就知道青师姐你的身世,只是不愿你回去再受欺负。”
“我知道师父是为我好。虽不知师父是何时知晓了我的身世,但她不告诉我一定有她的考量,就像我瞒着她回壆玉关一样。我不想让师父觉得我不感念她的养育之恩,亦不想让师父觉得在我心里白月峰不如星曜族重要。待我弄清楚当年之事,回到白月峰一定如实向师父禀明这一切。”
子衿抬手欲摸一摸那盏冰灯,途中立马停了手,警惕道:“此灯你是从何人手里买来的?”
“有什么问题吗?”左却伸手去摸。
“别动!”子衿赶紧拦住她,“这灯里有机关!是有人故意利用你拿到我跟前的。”
“那个卖灯的老伯……他怎么知道我会把灯送给你?”
“恐怕是同道中人。”
“是壆玉关派来的人?他们已经知道你来了?这还没到关口就迫不及待想灭口,也未免太心急了。不对!万一这灯被别人买去了,那岂不是很危险?!”
“他们的目标是我,应当不至于伤及无辜。”
“眼下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要不要趁热打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急,就按计划行事。五日后初雪,我们随祈愿大军一同前往。”
五日后,果真下了雪。
昧谷国国君玉子羡坐在富丽堂皇的马车内,文武百官随行其后,祈愿大军浩浩荡荡穿过宫门前往西北方向的壆玉关。
左却和子衿停在空中俯瞰着悠悠长队如长蛇一般缓缓前行。如愿御着之心剑站在旁边,道:“我们先行一步,待到临近壆玉关了再寻机混入队伍里。”
在如愿的带领下,仅仅半日光景便到了壆玉关附近的村落。
“我去找过夜的地方。”言罢,如愿走了。
子衿从袖中取出扶桑铃递给左却,“魏公子又来信了。”
左却接过扶桑铃,环顾一周也没发现尚存的植被,只得说道:“我去找地方看看他写了什么。”
子衿笑着点了点头,“去吧。”
左却急得四处跑,好不容易找到一棵树,哪知魏杜衡那厮写的大都是些乱七八糟、不正经的,一如既往只有最后一句重点。
“‘孔府无恙’。又是无恙!无恙还传什么信!要不是有求于你,我才不会把扶桑铃留给你!”她收起扶桑铃,气冲冲地回到了子衿身边,物归原主。
“魏公子又惹你生气了?你一向冷静,这个魏公子倒是十分厉害,仅凭一封信就能把你气成这样。”
“青师姐也别魏公子魏公子的称呼他了,他虽然穿得跟个正经人家的公子一样,实际上一点也不正经。”
“背后勿说人是非。更何况,依我看,魏公子心里是有你的。”
“绝无可能。”他堂堂少庄主拿她的清誉开玩笑,世间哪有这种喜欢?“他就是爱捉弄人罢了。”
子衿温婉一笑,没有言语。
第三日,临近午时,祈愿大军终于赶上了左却她们的步伐。如愿伺机打晕了一个防守的士兵,收进乾坤袋后不过须臾,又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士兵顶上了。
这个士兵便是子衿。
同样的方法,左却、如愿也顶上了。
三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自己完全变成了士兵的模样。不仅相貌一样,连身量都一样,最重要的声音也一样。
午时,大军行至关口,经过水浴、跨火两道净身之后,才井然有序地进入壆玉关。不知是否是雪的缘故,壆玉关洁净得仿佛无人打扰的一方净地,一眼望去便能看见被冰雪覆盖的白山。
守关的关将把玉子羡及大臣引至行宫时,星曜族代司辰桑囚夜早已在宫门口站候。
“君主一路舟车劳顿,桑已命人将行宫打扫干净,午膳也已备好,恭请君主及诸位大人入住。祈愿大典就在明日,还请君主好生歇息。”
“如此甚好。还是桑代司辰思虑周全。”
大概是走了数日的雪路,玉子羡及大臣将士都疲了,左却轻轻松松寻了机会离开。
她走到一无人角落,拿出乾坤袋将原本的士兵放了出来,给他嗅过如愿给的药,便穿过迂回的廊道来到湖边洗了一把脸。再起身时,已然是一身女装。
不消片刻,如愿和子衿也现身了,三人各显“神通”稳落屋顶。
左却感慨道:“我先前从未见过有人能仿妆到如此地步,如愿你这双子妆果真厉害!这一路走来,竟无人看出端倪!连我自己都差点以为我用的是别人的身子。”
“双子妆,乃是嵎夷国江鱼饵所创,实则是易容术和幻术搭配使用,易容所用的药物中含有致幻之物。不过你们放心,此物无毒。”
“嵎夷江鱼饵就是那个帮青师姐借来千晓扆的女将军?”
“正是。”子衿指着白山的方向,“今夜,我们就在白山过夜吧。”
说罢,三人借助结界一齐隐了身形,飞至白山。或许是高处甚寒,山上的树都结了雾凇,好看极了。最关键的是,山上无人把守。
子衿道:“再往前走一段便能看见‘瑶池’。”
闻言,左却率先往前,直到深蓝色的湖水映入眼帘她才停下来。
她心道:“原来这里就是星曜族起源之地,《四国志》所写果然非虚。”
子衿在白山上择了一处,左却随即结了个巨大的方相界,又在结界里绘就一间屋子。
三人先后进了屋。如愿竟从乾坤袋中端出几盘菜,道:“这几天赶路应当累了,趁热吃完,好好歇息以待明日。”
子衿斟了三杯酒,举杯道:“多谢二位护送至此,子衿敬你们一杯!”
“干!”如愿举杯喝得十分干脆。
左却想起自己低微的酒量,犹豫再三才小抿一口。
入夜之后,繁星满天。皑皑天地间,一片寂静。壆玉关有一间星室正发着光。
桑囚夜正在屋里占卜明日运势,口中念念有词:“明日将起飓风,仪式开始之时,风去,宜祈愿。”
同一时间,子衿站在白山之巅、星空之下亦在占卜明日之势。
翌日一早,左却摸着沉沉的脑袋醒了过来,不禁感慨:“酒真不是好东西……”
如愿单手端着一碗热粥推门而入,“醒了就把粥喝了,里面加了子衿给你调制的解酒药。”
左却起身,问道:“青师姐人呢?”
如愿从怀中拿出一个小方盒,放在了桌上,“子衿说,今日巳时将起大风,恐引起雪崩,祈愿大典不能如期进行,你喝完粥立即写封信给桑囚夜。”
“明白。”左却走到桌子旁,拿起小木盒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是什么东西?”
“木盒里有一把弓箭,你可以用它传信给桑囚夜。”
弓箭?左却半信半疑地打开了盒子。
里面确实躺着一把弓箭,可顶多也就拇指那么长……莫非,这是鱼鸟族圣物——离弓?看来灵慧说的没错,离弓真是毕不遇盗走的。
只不过,凭她如今的结界之术明明可以直接下山送信,如愿为什么非要她用离弓送信?难道是故意试探?
“如愿你确定这不是小孩子的玩物?这么小,怎么可能射得出箭?更何况,连箭都没有。”
如愿似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便朝着屋外走去,“等你把信写好,用它之时自然明白它并非孩童玩物。”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今日巳时将有大风,不宜献祭祈愿。”左却一边念一边写好了信,折成小条放在桌上之后,才从盒子里捏出了那张小弓。
那弓到了手里果然变大了,而且恰好称手。拉开之后弦上凭空生出一支箭,通红似火却并不灼人。
左却将弓拉满,再将箭刺入信纸,来到屋外朝着山下桑囚夜的星室射了出去。
桑囚夜星室的门本来是关着的,谁知箭快射到门上时,那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箭矢朝着桑囚夜的脸逼近,他紧忙侧闪避开。箭矢便落在了他身后的一根柱子上。
“来者何人?速速现身!”桑囚夜喊了两句,左却倒是没听见。
两个下属匆匆跑了进来,“代司辰,发生何事了?”
桑囚夜看了一眼柱子上的箭矢,只见那箭矢逐渐消失,一张纸条随后掉落在地。
他走过去捡起,打开看了。
“今日巳时将有大风,不宜献祭祈愿。”他嗤笑一声,把那张纸撕得粉碎,“雕虫小技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君主即将前往观星台,务必加强防范!切莫让心怀叵测之人混进来破坏祈愿大典!否则恐给星曜一族带来杀身之祸。”
“是。”
桑囚夜遣退了下属,连忙关上门,开启星阵推算送信之人行踪。可不知为何,他无法得知对方下落。
末了,他只得放弃,脚步匆促地赶到了玉子羡身边。
玉子羡穿着盛装已经在赶赴观星台的途中,突然见到桑囚夜,忙问道:“桑代司辰今日为何来得这般早?”
桑囚夜行了个君臣礼,目光扫了扫玉子羡身边的几位,道:“桑算到君主身边有奸细,特地赶来护君主周全!”
玉子羡指着左右两边的侍卫,道:“姜岚、姜岳跟随寡人多年,绝不可能是奸细。莫不是为准备祈愿大典,桑代司辰过于受累了?”
“不敢,能为君主效劳是桑的福分。”桑囚夜思索再三后让开了道。
在玉子羡的带领下,祈愿大军继续浩浩荡荡赶往观星台。
左却站在白山之巅看着山下雪地里犹如蝼蚁一般前行的队伍,自言自语道:“不是说了要刮大风吗?怎么还要去?”她徘徊在屋前,捏着下颌想对策。
转身看见瑶池水,即刻回到屋里唤出术笔化身成了西王母的模样。虽然不知道西王母是不是如此模样,但山下那些人应该也没见过,想必不会生疑。
她御笔出了结界,最终停在了玉子羡的斜上方,道:“诸位不可再往前了。巳时将起飓风,白山雪崩,恐遭不测,祈愿大典改至明日。”
术笔在左却脚下被衣裳遮住了,地上之人皆不得见,只当她是真会飞。又见她是从白山瑶池方向来的,真信了眼前这人便是西王母娘娘。
玉子羡带头跪下了,“寡人玉子羡叩见西王母娘娘!”
众人跟着跪下,道:“叩见西王母娘娘!”
左却道:“诸位若执意前往观星台,风起时必有伤亡。祈愿之日若见血光,天君必怒。”
祈愿大典,祈的是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自昧谷国建成以来,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必须由君主带领臣民来壆玉关祈愿。祈愿大典前后皆不可见血光,否则不吉,因此祈愿大军中绝对没有女子,就连王妃都不得随侍。
桑囚夜认为假冒西王母娘娘之人便是图谋不轨之人。于是转过身,对玉子羡道:“君主,桑昨夜算过,今日巳时确有飓风,但风向会变,对祈愿大典并无影响,还请君主莫要听信此等小人片面之词、误了祈愿吉时。”
啊?风向会变?青师姐推算有误吗?左却顿时心虚,虽想辩驳一时也没想到好的说法。
玉子羡还没发话,桑囚夜出手便是一个星阵。左却被禁锢在阵中,失去控制坠落在地。
玉子羡看见她脚边的笔,才知她根本不是什么西王母娘娘,大声斥道:“你竟敢欺君!”
桑囚夜提醒道:“君主,此女有罪,待祈愿大典结束,再处置她也不迟。”
于是,祈愿大军继续前往观星台。
左却一人待在阵里,期间捶打突刺都无济于事。星阵稳固无比,根本无懈可击。
“青师姐,如愿,我被困在这,都是因为你们给我的错误情报。你们一定要来救我啊!”她一边滚雪球一边说道。
待她滚到第八个雪球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巨响。她站起身,看见观星台那边果真起了大风,此刻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她所在的方向席卷而来。
但不过须臾,风换了向,又往别处去了。
左却如释重负,长叹一口气,“真是有惊无险!”说完继续玩雪。
可一个雪球还没滚好,那声音又来了!
她大吃一惊赶紧站起,“不是说会变向吗?!怎么又来了?!难道青师姐说的大风是变向两次之后的?是师姐没说明白还是如愿转达的时候简化了?!”
糟糕!得救人!
左却匆匆忙忙唤出术笔,正准备再破阵时,星阵忽然自己消失了!
她来不及多想,直奔风起的方向去了。飞至祈愿大军的尾部,她看见一个巨大无比的星阵将大军护在其中,山上砸下的雪不停地撞击着星阵。正在修补星阵的除了星曜族人还有玉子羡的随身侍卫姜岚……
“原来是青师姐!”左却抬起头看了一眼飓风,迅速落地后握住术笔绘了一股新的飓风,朝向与原来那风正好相反。
两两相撞,飓风确实消停了,只是引起了一波难以抵挡的雪崩。
左却御笔速速退至安全地带。
化险为夷之后,桑囚夜指着姜岚道,“你是何人?为何冒充君主侍卫?”
懂星阵的外人必定是曾遭驱逐的星曜族人,桑囚夜断定眼前这人心怀不轨。至于假冒西王母娘娘之人,想必也是同伙。
玉子羡却道:“虽说你冒充了姜岚,但念在你方才也为守护祈愿大军出了一份力,寡人不治你的罪。”
桑囚夜阻止道:“君主万万不可啊!此人想方设法混进祈愿大军,必定有所图谋,方才帮着修补星阵,只是为了护他自身周全罢了!”
玉子羡不悦,斥道:“桑代司辰!君无戏言!寡人既然赦免了他的罪,便不会惩治他!”
“姜岚”立即跪地,“谢君主不杀之恩!但小人之所以欺瞒君主,绝非图谋不轨!只是小人昨日夜观天象,算到今日会起大风,并且已将此事告知代司辰。只是……代司辰固执己见不愿听信小人,小人没有办法,这才不得已冒充侍卫、保护君主免遭此大难!”
玉子羡道:“桑代司辰,可有此事?”
“姜岚”不等桑囚夜答话,便接着道:“君主,既然飓风已矣,又无人受伤,不如先进行祈愿大典,待大典结束再细究此事?”
玉子羡颔首,道:“此言有理。传令下去,祈愿大典献祭仪式开始!”
锣声响,队首响起一人声:“祈愿大典献祭仪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