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却出了画境,毫不犹豫御笔飞往潭州城。途中,她将右眼的纱布取下,头戴幂篱遮掩自己右眼所承载的永生诀。抵达南城门时,尚未至午时。她甚至没有落地歇息片刻,直奔孔府去了。
距离上次来此地,虽已过去一年零一个月,但孔府大门并无大变化,要说唯一的不同便是不见孔孟奇在对面墙上张榜寻医了。
左却盯着墙看了一会儿,才打着“左神医”的名号登门拜访孔夫人。守门的侍卫不敢怠慢,腿脚麻利地跑进去通传了。
孔母多半还记得左却替她治病一事,立马着人将她请进府去了。
临近偏厅时,左却看见好几个婢女端着点心水果匆匆忙忙地往屋里走。
孔母瞧见请人的奴婢回来了,即刻迎了上来。可一见来人戴着幂篱,实在不敢笃定对方身份,脸上的笑意也敛了些。
“姑娘……是左神医?”她直勾勾盯着藏在幂篱下的脸,试图透过轻纱之间的缝隙看清对方的五官。
左却抱拳作揖,客客气气道:“去年匆匆一别,一直未得空前来探望,时隔一年,不知夫人腰上的旧伤可曾复发?”
孔母闻言,明白此人确实是当初替她治疾的“左神医”,立即指了指幂篱,道:“冒昧一问,神医相貌出众,不知是何缘故不得已需遮住容貌?”
“不瞒夫人,此前与同门师兄比划身手,不慎伤了眼睛,现下还未好全,家师叮嘱不可见强光,故而不得不如此装扮前来拜谒,还望夫人谅解。”
孔母得知“真相”,不仅放下了戒备,还毫不见外地拉住了左却的手,“原来是这样,那赶紧随我进屋,免得又伤了眼睛。”她将左却拉进了偏厅里,“我让厨房给你备了些点心,你先喝口茶歇歇,再过些时候便可以用饭了。”
左却客气道:“我此番前来,只为看望夫人。得见夫人身体康健,我也就放心了。想来二位公子没有违背当日所留医嘱,未曾与女子结仇——”
“夫人!大少爷又要打人了!”一位年少的家丁拎着一袋印有“珍”字字样的点心焦急地跑了进来。
左却站起身,忍不住问道:“打的是女子还是男子?”
“夫人,这位是?”
“这位是左神医。快说,儒儿所伤之人是哪家的公子?”
“回禀夫人,哪家的公子也不是,是个叫花子!大少爷原是去银丝楼听曲子,因为顺路,大少爷便陪同二少爷先去珍味铺子买了点心,岂不料一出门便碰上那叫花子问二少爷讨钱!大少爷嫌他脏,将人骂了一顿,可那叫花子脸皮实在厚,骂也骂不走,大少爷便要出手教训他。”
“奇儿也不愿给钱吗?”
“二少爷是想给那叫花子一些钱,可大少爷不让啊!若不是二少爷拦着,那叫花子早就被大少爷打残了。只是大少爷虽然疼二少爷,但他不听二少爷的话呀!二少爷才示意我先回来告诉您一声!”
“这个不孝子!在家倒是听我的话,出了门便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处处惹事!小儿不懂事,让神医见笑了。神医安心在这住下,不必拘束。淑玉,你留下侍奉左神医。”
婢女淑玉欠了欠身,“是。”
左却紧忙问道:“夫人可是要亲自前去处理此事?若是夫人信得过,不如由我代劳可好?我有些身手,脚程会快些,夫人虽步伐稳健,却也不能同我这个练武之人相比。”左却见孔母有些踟蹰,又补充道,“倘若不能替夫人分担一二,左却岂有脸皮在贵府继续叨扰?”
“神医既言之于此,便恭敬不如从命。小儿就拜托了。”
“夫人不必客气,失陪。”说罢,左却便出了门。孔母追至门口,嘱咐道:“当心!莫要受伤!”
左却赶到珍味铺子外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好一群人,声音嘈杂,显然大都是来看热闹的。她抬头找了一处方便落脚的地方,瞬即御笔上去了。
人群之中,果然是孔孟奇和孔孟儒两兄弟以及一个衣衫褴褛、左手拿着个破碗、右手拄着一根破竹子的叫花子。
那叫花子腿脚似乎有些问题,这会儿被围观之人挡住了去路,想躲也躲不掉,只能一跛一跛地退至边缘,再被人嫌弃地推回中央——孔孟儒的身边。
围观的人手里几乎都紧紧攥着一点碎银,倒像是有人刻意花钱请他们来看这一场热闹似的。若不是孔孟奇多加阻拦,那叫花子估计也不可能完好无损的被推来搡去。
“要我说,你穿这一身出来讨钱,倒不如去河里打几个滚,再光着屁股上街,那模样本公子看着还舒服些,指不定就乐意给钱了。怎么样?我这法子挺有新意吧?在这长兴街还没哪个叫花子试过,不如就由你来开这先河。来人啊,给我扒了他的裤子。”
“大哥,你忘了左神医的嘱咐吗?我们若是与人结仇,母亲的病会复发的。”
“那江湖郎中当初说的是不可与女子结仇,这叫花子又不是女的,怕什么!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上啊!”
两个随从互看了一眼,便要按主子的命令行事,当他们的手指尖离那叫花子的裤腰带只差一个拳头时,一支突如其来的笔两三下就将他们的手拍开了,又顺势替那叫花子开了一条道,才迅速回到站在珍味铺子屋顶的左却手里。
“哪个多管闲事的敢坏我的事!”孔孟儒没看清笔的轨迹,尚不知插手之人身在何方,只能试图在人群里寻找,“有本事就出来!躲得跟个缩头王八似的,叫这些看戏的都要散了!”
左却俯望着地面直勾勾盯着她看的小孩,道:“连孩童都看得见我,你却看不见,莫非你那双眼睛瞎了?”
围观之人都回过头去找周围的小孩,果然看见一个吮着冰糖葫芦的女娃娃盯着屋顶。孔孟儒这才明白出手之人站在高处,脱口骂道:“你敢骂我是瞎子!有胆下来!”
孔孟奇轻轻地扯了扯大哥的衣袖,“大哥,不可与女子结仇。”
“此处人多,不安全,还不快把二少爷带到人少的地方去?!”
随从甲立马佝偻着腰恭恭敬敬地和孔孟奇说起话来,“大少爷有分寸,二少爷您就别插手了,我陪您到一旁等着大少爷如何?”
孔孟奇确实知道,这一年来大哥虽然屡屡惹事却从不欺凌女子。他慢慢走出了人群,却又停下来抬头说道,“这位姑娘,你下来吧!我大哥他只是逞嘴皮子功夫,不会真对你做什么的。”
左却兴许是想了解一下孔孟奇说的话有几分可信,竟然爽快地落地了。
孔孟儒见到她,立马伸手去抓她的肩膀。不过左却早有预感,已在周身结了界,故而孔孟儒一根手指也碰不到她。
她瞧着孔孟儒毫无章法的动作,心道:“不像是有身手的人……怎会得罪了踏雪的主人?画境弟子再不济也不至于连孔孟儒这样的也打不过……究竟是什么样的过节才会遭灭门……”
就在孔孟儒与左却纠缠不清的时候,那个叫花子在孔孟奇的掩护下逃走了,等到那叫花子走远,人影都看不见了,孔孟儒才意识到弟弟已将人送走。
他没过够瘾,气愤不已地一脚踹了旁边的摊子,银丝楼也干脆不去,回家搬救兵去了。闹事的主儿一走,珍味铺子外头看热闹的那些人也纷纷散了。
孔孟儒一踏进家里正厅,发现在街上多管闲事的左却此刻摘了幂篱戴着眼罩正端端正正坐在母亲的身边用膳。
“你!你还有脸来我家骗饭吃——”
“儒儿,不得无礼!这位是替为娘治病的左神医。若不是神医出手相助,孔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你父亲平日教你们礼义廉耻,如今教出你个不孝子,还要当街羞辱他人。今日午膳免了,去祠堂里跪着,抄十遍《地藏经》,即日起,在家闭门思过一个月,哪也不许去!”
在家里向来是母亲说什么孔孟儒就做什么,从不顶嘴令母亲不快,此刻他虽然怒气填胸,但母亲说的话他却一个字也没反驳,格外听话地退出正厅,心甘情愿地去祠堂受罚。
孔孟奇司空见惯,并没替大哥感到难过,反而走到左却身边行礼,“孟奇眼拙,适才在街上竟然没认出神医,还望神医勿怪。”
“在下遮掩了容貌,又时隔一年,二公子认不出来实属正常,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夫人,左却有一事不明。”
孔母道:“神医请讲。”
“大公子生性不羁,为何却如此听从夫人您的话呢?”
孔母一脸愁容,仿似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过往。
婢女淑玉见状,替主子答道:“我家夫人生二少爷时不太顺利,生了好几天,中途还晕过去一阵,那时大少爷尚小,不懂这些,以为夫人……总之,二少爷的出生不容易,偏偏身子又弱,所以我们大少爷格外疼二少爷,也从不忤逆夫人。”
“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害夫人想起往事,真是罪过。”
“神医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