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临近午时。
毕不遇亲临潭州城,风尘仆仆进宫来了。
上穹府没有人知道左却入宫,要论他此次下山的缘由,要么是他在王宫里的眼线上报了她住进王宫的消息,要么他只是赶巧罢了。
果不其然!他见了相里辛没多久,便有人来传左却前去。
左却特地换回了白月峰的衣服,速速赶了过去。
哪知,毕不遇一见她便问:“白月峰弟子左却!你可知错?!”
左却心想,如愿答应过不会说出她逼娶王后一事,相里辛也不大可能反咬一口,估计是她来之前,毕不遇并未和相里辛谈及她。
她坦坦荡荡答道:“弟子愚钝,不知何错之有。”
“你身为我画境弟子,本该以守护天下为己任,竟敢魅惑君主图谋王后之位!”
“想必是境尊出门出得早,还没收到今日一早蓝枫谷的消息吧?陛下想娶之人从来不是左却。左却住进宫里只是奉旨行事,从无不轨之心。”
相里辛帮衬道:“确如左却所说,孤要娶的王后是潭州城一位浣衣女,身份虽不及画境弟子,但却是孤真心想娶之人。”
左却闻言,微微怔了一怔。
“是孤说得迟了,才让毕尊对左却有所误解。早就听闻攻陷朔方邊州城时,左却勇当先锋,实在当居首功。孤请她进宫来,是想让她帮着禁军守卫王城,并无他意。若是此举对画境有所冒犯,孤向毕尊赔个不是。”
左却心道:“相里辛这是在保护我?难道他真信了寻梅的话,把我当作亲生女儿?可又不是只有公主才能入住王宫,寻梅为什么非要我顶替弥珂的位子?莫非是为了打消相里辛娶我的念头?”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相里辛和毕不遇虚与委蛇,偶尔附和一句。
末了,毕不遇道:“陛下大婚之日,遇理当前来道贺,若是筹备婚事需要画境出手,陛下尽管开金口便是。”
“哈哈哈!既然毕尊点头了,那孤不会客气的。”
毕不遇将目光转到左却身上,道:“左却,陛下赏识你,你定要恪尽职守。莫要辱没了上穹画境的名声。”
左却俯首称是。
毕不遇走后,她长呼了一口气。
刚才境尊投向她的第一道眼神里明显含有杀意,若非相里辛开口,单凭她几句话,根本不足以令他信服。即便毕不遇相信她不是觊觎王后之位,也会对她入宫一事有所怀疑。
她欠了欠身,“谢陛下。”
一个侍卫疾步踏入大殿,朝着相里辛行了礼,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人走了。”
只见相里辛挥了挥手,那侍卫便出去了。
“好了,碍事的人都打发走了,你我的交易该有个结果了。”
左却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所谓“交易”指的什么,稍稍动了动脑筋才明白过来,“原来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女儿。”
“不,你是我的女儿。只是非我亲生。”
“既然你还不知道你亲生女儿的是谁,你如何断定我非你亲生?是寻梅一早便告诉你了?可她若是已将我的身份说开,没道理不告诉你真‘公主’的下落。”
“一个会夺姐姐所爱的人,自然容不下姐姐生下的孩子,又怎会心甘情愿将孩子送还到我手里?”
“所以,你假意顺从寻梅、逼我入宫,实则是为了打听真正的公主身在何处。可寻梅既然知道是我逼婚,怎会猜不到我逼婚的筹码?”
难不成对她来说,为鱼鸟族复仇比除掉情敌障碍更要紧吗?
还是说,她已经决定在相里辛知晓之前便除掉弥珂?
可除非上穹府的星阵有损或者她说服相里辛再去一趟,不然她连府门都进不去……
或者,她根本没想过要害弥珂,只是单纯的不想让相里辛如愿以偿?
相里辛恍若未闻,坚持问道:“孩子在哪?”
见他如此执着,左却懒得再多问,便道:“告诉你没问题,不过在那之前,我有几件事情必须跟你说清楚。其一,得知她的下落后,你不能将她的身份公布天下。从毕不遇刚才对我的态度,你应该明白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画境不利之人。其二,如你刚才敷衍毕不遇所说,‘请’我入宫是为了‘守卫王城’,‘别无他意’这话不只是为了应付他吧?毕竟我并不想当什么公主,更何况还是顶替别人。其三,太尉之子是我的人,你不能动他。”
“你放心,我自会尽好一个父亲的职责,让她无忧无虑活着。只要毕不遇活着一天,我绝不向世人公开她的身份。我想知道她的下落,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逢年过节也可以寻个由头宣她进宫参加宫宴。只要你将她的消息告诉我,我发誓绝不逼你做公主,亦不会动莫家的公子。”
“君无戏言,我姑且信你一回。”左却就近挑了张椅子坐下了,“她一出生就被师父收养,年幼时随师父入上穹画境,之后从未出来过。今夏她擅自溜出来,跟随帝师府的小公子来到了潭州城,机缘巧合之下入了太尉府,成了莫云开莫将军的助力。朔方邊州城能如此顺利攻下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她此刻就在潭州城,住在你赏赐的上穹府。托你和寻梅的福,她已经知道自己是南交的公主。她从小就被师父和师姐护着,行事只凭喜好,你如果想保护她,最好能找个绝佳的借口给她一个公主的身份,但必须同时打消毕不遇的疑虑。”
“此事你不必操心。为避免梅儿多心,大婚之前你便安心住在宫里,少露锋芒。若想出宫,带上宫女侍卫,坐马车去。”
左却心里明白,相里辛这是既要从她嘴里挖出女儿的下落,又要利用她稳住寻梅这个准王后。
他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般无用、无脑。
左却甚至觉得当年在逐风落,他应该是分得清真踏雪和假踏雪的,极有可能是他为了得到踏雪而将计就计。
她细思极恐,寻了个借口退出来。
腊月廿二,潭州城已经断断续续落了三天的雪。
等到雪停时,左却便出宫了。她只带了一个赶马车的车夫和一个宫女,但还有八个侍卫奉王命跟着她。
路过太尉府时,她撩起小帘子往外看了几眼。除了站在积雪屋檐下的两个守门侍卫,别的什么人也没有。
左却放下帘子,闭上眼假装小憩。
马车距离上穹府还有一条街时,魏杜衡刚从上穹府出来不久,正徒步走在路上,刚好跟马车擦肩而过。
不多时,马车便停了下来。
“姑娘,到了。”随行宫女提醒道。
左却睁开眼,从怀里掏出扶桑铃递给那宫女,道:“拿这个去请青大夫出来替我诊脉。”
“是。”宫女小心翼翼地接过扶桑铃,下了马车。
约莫半炷香功夫,马车外又传来宫女的声音:“青大夫,我家主子在马车上,请。”
左却起身掀开了帘子,对着来人喊了句“师姐”。
子衿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回应,便钻进了马车,二人各坐一边。
左却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如今的我不便随意进出上穹府,这才不得不劳烦青师姐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出来一见。一个多月不见,青师姐可还好?”
“那日你走之后,我回了府才知陛下来过。我问珂儿,珂儿只说见到了陛下,旁的什么也不肯说。这段时日,我除了放心不下你,别的倒也没什么。”
“那日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说一声,青师姐勿怪。今日出宫,其实是有件要紧事要跟你商量。”左却凝神结了一个界笼在马车四周,“此事事关弥珂,师父不在这里,我只能单独跟你说。”
子衿一惊,道:“你可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青师姐不必多虑,弥珂身世我只是无意间得知。目前知晓此事的除了我还另有两人,不过他们皆是弥珂的血亲,应该不会将她置于危险境地。”
“你是何时得知的?”
“确切来说,应该是我从邊州城回来时便已经发现端倪,只是那时尚无十足把握。后来,我见了弥珂的姨娘,她和我说了鱼鸟族的一些尘封旧事,才确信弥珂是鱼鸟族人。我知道,青师姐和师父一样,想让弥珂无忧无虑地活着,可她不能一辈子都被关在笼子里,对吧?”
子衿无奈叹道:“想必你已知晓鱼鸟族为何人所灭了。他灭鱼鸟族固然不对,但他确实令天下太平。更何况,逝者已矣,事到如今又何必说出来折腾后辈呢?师父和我只希望珂儿不被仇恨所困,活得轻松自在,有朝一日能像个寻常人家的孩子那样嫁人生子便足够了。陛下大婚,师父会提前几日来潭州城,到时师父会重新封印珂儿的图腾,婚宴结束后师父便会赶在境尊前头将珂儿带回去。”
“不瞒青师姐,弥珂的姨娘计划在陛下大婚之日杀境尊为鱼鸟族复仇。”
“什么?!”子衿将手里的茶杯猛地放下,牵起了左却的手,“左却你实话告诉我,那位前辈为何会将此等大事说与你听?”
“她要我助她一臂之力。”
“你答应了?”
“我如果不答应,她就会想方设法让弥珂去,还会对魏杜衡下手。此外,我若将此事透露给境尊,她死也会拉魏杜衡垫背……青师姐,我不能眼睁睁看她伤害魏杜衡,我也不能强迫魏杜衡放弃他的孝心、就此回昧谷。我没得选。”
“你今日来是想让我出手帮你们?”
“青师姐不必出手,只要师姐、师父不出手,看好弥珂,别让她乱来,我便没有后顾之忧。如果青师姐实在做不到,也不必勉强,就当左却今日没来过。”她撩起小帘子看了一眼,“雪又开始下了,趁雪还没下大,青师姐赶紧回府吧!”
“此事我跟师父商量之后再给你答复。为避免泄露风声,我会在婚宴上告诉你答案。到时,你若看见单数星阵,便是师父答应,若是双数,便是不答应。”子衿起身,掀开了帘子迈出去一步又回转头留下一句:“不管答不答应,你仍是白月峰弟子,无论是师父还是我,都不会伤你。”
左却隔着帘子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道:“对不起。”
随行宫女见子衿回了府,站在马车外问道:“姑娘可还要见什么人?”
“去绝味坊,我想买些点心回去。你上来坐吧。”
“此处离绝味坊不远,奴婢——”
左却拉起帘子,威严道:“出了宫,我的话不管用了是吗?!”
“……奴婢遵命。”说罢,那宫女麻利地上了马车。
到了绝味坊,左却又吩咐道:“雪大了,我自己去买,你待在马车上便可。”
那宫女紧忙起身,慌慌张张道:“姑娘,这可如何使得?”
“让你等你就等!”左却下了马车,故意提高了嗓门,“回去若是有人嚼舌根,我便随便寻个由头告他的状去!”她往绝味坊的大门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唤出术笔,往笔身上贴了一张定身符后交到了侍卫头领的手里,“不必跟着,顶多一盏茶功夫我就出来。”
侍卫头领看了看手里的笔,伸出手道:“姑娘请自便。”
左却一进门,那侍卫头领便招了招手,示意属下去四处守着,他自己则握着术笔守在绝味坊门口,看着对面茶馆里的一盏刚放到炉子上的茶。
对面那盏茶还未煮好,左却便从绝味坊出来了。
她的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每个伙计的手里都提着好几袋点心。
她刚想叫侍卫帮忙拎,发现只剩头领一个,便从他手里拿回了术笔,指着他道:“都给他吧。”
于是,两个伙计将点心都交到了侍卫头领的手里。
左却谢过两个伙计,立马叫住了侍卫头领,“先别着急放马车里!你的人不是还没回来么?我在这边吃边赏雪,等他们回来再说。”
“……是。”
左却拆了一袋点心,“对了,你可知潭州城哪里可以赏梅?”
“……不知。”
“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宫里一株梅花树也没有?莲池倒是成片成片。”
“……不知。”
左却并不在意对方的答复,指了指对面,道:“茶好了,都放马车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