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叹气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自壆玉关回来时,珂儿便已经归入莫将军麾下,来龙去脉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不如待珂儿回来,你亲自问问她。”
“既然今日不赶巧便算了,改日碰上了再说。师姐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走了。”
“吩咐倒是谈不上,只是你一人在外事事要当心,遇事莫要逞强。若有需要,我和珂儿都会帮你的。”
“嗯,我记下了。”
子衿将左却送出门,见魏杜衡满心期待地守在门口,莞尔笑道:“有魏公子在,我就不送你了。照顾好自己。”
一听这话,魏杜衡便明白子衿没能留住左却,不过他并不气馁,还大大方方地走在前头送她出府。
行至府外,左却还未与魏杜衡道别,便瞧见弥珂遮得严严实实的,被一位眼生的大娘送到府门外百步远的地方。那大娘手里挎着个竹篮子,看着像是买菜的路上恰巧碰到迷了方向的弥珂,特地将人送到了家门口。
奇怪的是,那位大娘的体内竟然有一只蓝鸟!
如灵慧当日所说——鱼鸟族人可化身为飞鸟游鱼,所以左却斗胆猜测那是鱼鸟族人与凡人结契时的模样。若她猜得不错,鱼鸟族也和摄灵族一样,并不是真的全族覆没。
弥珂扭过头看见和魏杜衡一起站在府门外的左却,立即发疯似的飞奔过来冲进了她的怀里。
左却几乎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只“蓝鸟”身上,毫无防备地被撞得往后退了几步,好在被魏杜衡拦住了。
她借着魏杜衡的支撑站稳了脚跟,一脸嫌弃地推开了弥珂,道:“你别一见面就抱!”
“我担心你嘛!抱一抱才知道你在邊州城有没有受欺负!先前师姐有令——入城不得久留,这才走得仓促,未曾和你说上话。偏偏我手里又没有扶桑铃,不能传信给你,也不知你后来如何!今日得见你安然无恙,我便放心啦!”
左却望着弥珂左颊微微露出的不同于往常的印记,叮嘱道:“你好好听师姐的话,别跟着生人乱跑!我手头还有些事情亟待解决,改日再来看你。”
“那你明日来找我吧!”弥珂冲着她匆忙的背影喊道。
左却恍若未闻,脚步匆促地行至隐蔽处。察觉到魏杜衡尾随在后,立即结了个界隐去身形,御笔上天找寻方才那位大娘的身影。
待她找到时,那位大娘已经穿过了两条街,走在一条巷子里。
她悄悄落到大娘的身后不远处。
对方似乎早有察觉,平平常常一个转身,迎面便扑来一阵强风,结界瞬间破了,风吹得她裙袂纷飞。
左却手握术笔直指着对方,道:“阁下贵为鱼鸟族人,费尽心机接近弥珂目的何在?!”
对方抬起头,眼中杀气腾腾,一句话未说便瞬移至左却跟前掐住了她的脖子,波澜不惊道:“找死。”
左却反而微微一笑,“看来我说的没错。”
对方再想加大手劲之时,体内倏地飞出一道人影,落在了不远处。
左却轻而易举地推开眼前的大娘,结了一个界将其送到了附近的集市上。巷子里便只剩下左却和一个面生的妇人。
那妇人一身布衣,却遮不住她曼妙的身姿,她脸上戴着黑面纱,露在外面的一双眼饱含杀气。
“区区摄灵族,竟敢在南交地界单枪匹马以卵击石。”语毕,对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移步至左却眼前,出手毫不留情。
左却抬手格挡,术笔却不听使唤一般从手里滑落出去,悬停在半空好似一副坐观虎斗的模样。
对方趁机送上强劲有力的一掌,将左却整个人击退到街上,还牵连了好几个路人。
四五个人先先后后地跌倒在地上。
左却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又被隔空拎了起来,和术笔一样悬在了半空。
街上的路人一见此景,惊慌失色喊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快跑!”不多时便争相跑没影了。
整条街,忽然鸦雀无声了。
妇人从巷子里施施然走了出来,极其不屑地瞟了左却一眼,“锁魂术虽是唯一能控制鱼鸟族结契的手段,也并非坚不可摧。我要杀你如同捏死一只蝼蚁——”
话音未落,一条尖锐无比的赤红物件倏地横亘在左却和那妇人之间!
一时之间竟不知出自谁手。
那物件一端连着左却的手掌心,另一端连着那妇人的心口。
可那妇人却全然不当回事,继续钳制着左却。直到那东西慢慢地溶进她的血肉里,她才放下手不可思议地望向左却,囔道:“这不可能!你到底是谁?!”
“左却”得了自由,稳稳地落在地面,道:“你心中已然明了,何须再问?你我之间,井水不犯河水才好。若你执意要杀我,休怪我不念旧情对宫里那位下手。滚吧!”
话音一落,那妇人二话不说便消失了。
左却再想去追时,她已不知去向。
显而易见,踏雪的主人和那妇人关系匪浅。
左却将术笔唤了回来,御笔去了孔府附近的客栈。
“小二哥,要地字号三号房。”左却道。
“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您要的房被一位公子包了!您要不挑间别的?”
“不用了。”左却转过身,还未迈出门槛便听见一句“左小娘子留步”。她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楼上喊话的人。
小二哥笑道:“二位客官原来是相识!既然如此,不如二位换个房号?”
“不必了。”左却继续走出客栈,寻了个僻静的角落结界疗伤。
那妇人下手不轻,看来是真动了杀心。
左却心道:“她应该是为了继续隐瞒身份才想杀人灭口。可她究竟为什么接近弥珂?难道说真话的是灵慧,灭鱼鸟族的是毕不遇?鱼鸟族想利用弥珂的画境弟子身份向毕不遇复仇?还是说,弥珂也是鱼鸟族人?可如果弥珂就是鱼鸟族人,那妇人刻意找上她是为了联手报仇,又为什么非要破除她左颊的梅花封印、引师父发现呢?看来只有找到那妇人才能查明真相,说不定还能弄明白踏雪主人的身份。”
她撤去结界,转身欲前往孔府。
魏杜衡拿着一串扶桑铃像个鬼一样无声无息地站在两步外看着她。
“你跟着我做什么?”左却问道。
魏杜衡走上前来,“那左小娘子为何躲我?”
“我不喜欢被人跟着,自然会避开!你若有事大可直说,别再跟踪我!师姐的铃铛我已经还回去了,你把我的铃铛也还过来吧!”她朝着魏杜衡伸出手。
魏杜衡盯着她那只手却没有任何行动,还道:“没了铃铛,我该如何找你?”
“青师姐和你一起住在太尉府,你若有事要找我,大可借用青师姐的铃铛。”
“倘若,我只是纯粹想见左小娘子呢?”
“魏杜衡,你确信你心仪的不是另一个我吗?放不下你的人是她,不是我。每次你有危险,现身救你的人也是她。”
“我只知那日忍痛替我挡住绛云的人是你,不是她!她若真在乎我的死活,不会等到千钧一发之际才现身!由此可见,她要的并非你眼前的魏杜衡。”
左却闻言,试探道:“你可记得云晓?”
魏杜衡怔了怔,问道:“云晓是何人?”
“你说,我们会不会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只是因为一些外在因素,你不得已把我忘了?”
“原来左小娘子对魏某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左却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了。
魏杜衡继续道:“在邉州城城主府我便说过,会与左小娘子一起守住孔府。所以不管左小娘子说什么,承诺依旧不变。不过,左小娘子既然不愿被跟着,那我只能寸步不离陪着你了!”
左却妥协道:“随便你。但铃铛还是得还我。我就这么一串,关键时刻还指望用它传信。”
魏杜衡得偿所愿,一脸笑意地将扶桑铃放在她的手心,道:“多谢左小娘子成全!”
二人并肩前往孔府,行至大门附近正好碰上孔孟儒带着小厮出门。
魏杜衡道:“这孔家大公子还能如此悠哉地出门闲逛,想来孔府诸事顺遂。不过,我至今不知,左小娘子为何要监视此人?”
“孔孟儒是孔府灭门的罪魁祸首。如果能保证他不作恶、不与人结仇,孔府也就平安无事。”
“不如我替左小娘子杀了他,死人一定作恶不了。”
左却送上一记白眼,“我若想杀他,用得着你出手吗?”
“左小娘子竟对此等纨绔子弟心软!我真是不服。”
二人一路跟着,亲眼看见孔孟儒进了花月楼。
左却没有多想,提腿便要进去。
魏杜衡拦住她,道:“左小娘子可知这花月楼是做什么的?”
左却指了指大门里面正在看戏的人,“戏馆子?”
“表象而已。”
“管它是什么地方,盯着孔孟儒最要紧!”
魏杜衡不再赘言,和和气气道:“左小娘子请。”
二人一进门,老板娘便花枝招展地迎了上来。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放着四枚书签,两枚书签上绘着百子莲,两枚绘着拂子茅。
魏杜衡意味深长地笑道:“挑一枚。”
左却道:“我随孔家大公子。”
老板娘愣了一愣,随即笑了开来,“姑娘当真是与众不同!”她瞥了一眼盘子里被魏杜衡拨到一旁的两枚签,躬身道,“两位楼上请。”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二人便坐在了一间香气扑鼻的房间里,身旁各有一位美娇娘陪酒。
左却终于明白魏杜衡拦着她的缘由,瞪着他道:“你是不是故意捉弄我?!”
“小生冤枉啊!刚才明明是小生拦着,左小娘子非要进来的。”
“我是来盯人,不是来这饮酒作乐的!你若不想走,自己待在这,我去找孔孟儒!”
“左小娘子这会儿过去,怕是要扰了孔家大公子的兴致。莫不是左小娘子真心想见识见识颠鸾倒凤是什么样子?”
左却耳根子一红,打开门跑出了花月楼。她飞上屋顶,打算坐等孔孟儒出来,却意外见到了那个鱼鸟族人。
那妇人依然戴着黑面纱、一身布衣,此刻正坐在后院浣洗衣物,动作娴熟得跟寻常百姓家的妇人并无二致。
若不是左却见识过她杀气腾腾的模样,真会相信她只是一介普通妇人。
两三个涂脂抹粉的姑娘各自抱着一堆脏衣服,朝着她直接丢了过去。看见四五件亵衣挂在她头上、身上,那几个姑娘丝毫不觉得难为情或是愧疚,纷纷讥笑起来。
“连几件衣服都接不住,也不知妈妈为何要留下你这个丑八怪!”
左却一声不吭地坐在屋顶,着实为那几位姑娘捏了一把汗。
可即便被这样对待,妇人却一点也不生气,仿佛早就习以为常。
那几个姑娘觉着无趣,悻悻地走了。
左却开口道:“没想到你的藏身之处竟然是青楼。果真是不同凡响,令我大开眼界。”
妇人有条不紊地将挂在身上的亵衣拿下来丢进了水盆里,头也不曾抬一下,似乎没有什么比洗衣服更要紧。
曾经天下第一的鱼鸟族,如今族人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要说她没有复仇的念头估计也没几个人相信。
妇人道:“不是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你还来做什么?”
“我记性不好,说过的话转身就忘了。你为了隐瞒身份不惜躲在青楼,难道只是为了宫里那位吗?”
闻言,洗衣的妇人动作明显停了一瞬。可她一句话未说又继续洗衣服了。
看来从本人嘴里是套不出什么话来了。左却从屋顶下去,速速回到了花月楼。
谁知她一推开房门,便瞧见魏杜衡正躺在床上被一位姑娘宽衣解带。
先前伺候她的那位姑娘见她回来,扯着她的衣袖,娇声道:“恩人可不许再丢下奴家了。”
左却拽回衣袖,问道:“姑娘可知后院替你们洗衣服的那位有何来头?”
“恩人是说寻二娘吧?她脸上有疤,着实骇人,嫁又嫁不出去,孤苦伶仃的一个,妈妈才好心收留她,留她在后院浣洗衣物。”
“寻二娘……她来花月楼多久了?可还有其他亲人?”
“来了好些年头了,奴家进来的时候她便在这住着了。姑娘想打听寻二娘,不如坐下来,奴家慢慢说给你听。”她将左却拉回到凳子上坐下,手法熟练地倒了一杯酒,娇笑着送到左却嘴边。
左却条件反射起身避开,猛然发觉头有些晕,可她明明滴酒未沾。
花月楼的姑娘放下杯子,上前扶着左却,不着痕迹地解开了她的衣带,还将她送到了床边,道:“恩人不舒服不如先歇息片刻。”
左却听出话外之音,一把将对方推开了,斥道:“你是谁派来的?!”
对方捂嘴笑着,并不答话。
不知不觉间,床上那位姑娘下来,一掌便将左却推倒在床上,自己却麻利地走开了。
一个铁笼子忽然自房顶落下,将左却和魏杜衡圈在其中。
居然中计了!
左却唤出术笔,可笔却忽然不受控一般飞到了入口不远处,落在了旁人手里。
来人正是寻二娘。
她那只搓洗衣物的右手此刻正捏着左却的术笔,反反复复地细瞧着,不禁感慨道:“真是好大的手笔。”
术笔两次不听使唤,左却虽不知其中缘由,但必定与寻二娘鱼鸟族人的身份脱不开关系。
“前辈若是喜欢,送给你便是。”
“喜欢,我自是喜欢。”寻二娘将术笔贴在耳边慢慢摩挲着,好似那已经不是一支笔,而是一个亲密无间的人。
左却瞥了一眼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魏杜衡,摸了摸笼子。她想起怀里的扶桑铃,可又想起弥珂与寻二娘之间的关系,最终放弃了求助。
她抬头望向寻二娘,道:“前辈想要报仇,单靠一个弥珂恐怕远远不够吧?弥珂背后除了上穹画境白月峰,再无其他。可我就不一样了,我与境尊唯一的弟子私交甚好。另外,我与摄灵族有些渊源,又助星曜族圣女重返壆玉关,龙女龙红玉亦欠我一个人情,我难道不比弥珂更有利用价值吗?”
寻二娘捏着术笔走近,眉眼带笑,道:“若你所说属实,那你确实比珂儿有用。只可惜,你知道的太多了。你胆敢拿殿下来威胁我,便怨不得我要杀你了。”她指了指魏杜衡,“我瞧着那位公子一表人才,又倾心于你,干脆做个顺水人情,让你死前也风流快活一回。”
左却镇定自若道:“我二人皆不会受你摆布,你休想得逞!”
寻二娘笑了笑,“可我看,那位公子似乎等不及了。”
左却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魏杜衡紧紧地箍在了怀里。他似乎中毒已深、不太清醒,呼吸紊乱,一反常态地胡来。左却一身力气只余下六成不到,拼了命也挣脱不开,偏偏魏杜衡却好似多了四成力,不容反抗地将她压在身下。
她一脸愤懑地看着魏杜衡的脸,“你若敢碰我,我一定……呜呜呜……”她意识到魏杜衡给自己喂了什么药,便知他的药性早已解开,这会儿只是故意作戏罢了。
左却吞下药之后刚想咬人,魏杜衡便松开她,故作欲求不满又极度忍耐的模样翻身挪到床的另一角去了。
“我愿做月老,公子怎能不领情呢?既如此,那就让你们做一对地下鸳鸯吧!”寻二娘招了招手。
刚才招待他们的两位姑娘手里不知何时拿来了剑,一人走向左却,一人走向魏杜衡。
魏杜衡见状再顾不得做样子,迅速回到了左却身边。左却出乎意料地点住了他的穴道,自己则慢慢坐起身,直接伸出手接住了飞速刺进来的两把剑。
剑刃上染了血,那血却像活物一样沿着剑往上爬,爬到了两位姑娘的手上,直接钻进了她们的皮囊之下。
不多时,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便七窍流血倒地而亡。
她们的血也像活物一样蠕动起来,爬向了屋外。
“你果真是老了记性不大好。我说过,若你执意要杀我,休怪我不念旧情对宫里那位下手。你不去救他吗?再不去可就赶不上了。”
寻二娘带着术笔咬牙切齿地拂袖而去。
左却转过头来,解开了魏杜衡的穴道,关切道:“你没事吧?”
“有小娘子挺身相护,魏某自然无事。可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占用左却的身子?”
“你既然不是我要的杜衡,又何须知道我是谁?”她抬起手将手心之血化为赤红巨物,直接把床和地面捅了一个洞出来,毫不犹豫地把魏杜衡丢了下去,自己也紧跟着下去了。
花月楼里的客人和姑娘们听见这一动静,纷纷跑出房间来看发生何事了,就连孔孟儒也不例外。
“是你!”孔孟儒衣衫不整地站在二楼,撑在栏杆上望着正要迈出门槛的左却,“你放走了郭固,我还没找你算账!”
左却不屑地瞟了孔孟儒一眼。
孔孟儒咽不下这口气,带着家丁噔噔噔地跑下楼来,撸起袖子似乎想干一架。
左却从旁边的托盘里随手拿起一枚书签,闪电一般到了他的跟前。薄薄的书签抵在他细嫩白皙的脖子上竟割出血来。
“杀了你,孔家自然就保住了。”
“不要!”魏杜衡喊道,“你别杀他!”
左却轻微动了动手里的书签,“她心软,你也由着她?”
魏杜衡走近,道:“此事闹大对你有什么好处?这可是南交都城,你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南交便再也没有你的立足之地。”
左却无动于衷,道:“你在乎的是她在南交没有立足之地吧?”
魏杜衡道:“眼下这局势,你底子里是谁根本不重要,这里的人只会记住你这张脸。”
“有道理。”左却收了手,冷冷地望着孔孟儒,“还不滚回家?!”
孔孟儒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花月楼老板娘走到正中央,解释道:“刚才是花月楼的新戏,特地给诸位爷助兴的。姑娘们,还不快将恩公请回屋里好好伺候!”
“原来是新戏,花月楼花样可真多啊。”楼上一位客人道。
老板娘一个眼色,各位姑娘便各显神通将客人哄回了屋里。
左却抬了抬手,不多时术笔便乖乖地回来了。
她自言自语道:“果真是情根深种啊,竟不顾后果吃下了所有血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