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墨在辞夕谷呆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里,穆禾每天都会过来一趟,催动弱水好让水蜥蛊尽快认主。
而除了每日躺在床上等穆禾过来,京墨将其余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叶满的床前。
在这一个月之内,朝颜算是翻遍了古书试尽了办法,可叶满还是没有一点转醒的迹象。
京墨每一次都是兴冲冲的站在屋外等候,然后看到朝颜一言不发的出来。最后眼神由亮到暗直至落寞,如此周而复始,却也从不曾放弃。
倒是朝颜见不得他每日那样不眠不休的作践自己,开口劝过他几次。
“叶满是我的病人,我想让他醒的心同样急迫。可换言而之,你也是我的病人,我同样不会让你自寻死路。”
某日吃饭时,朝颜见京墨眼底一片灰青,忍不住开口。
“姑娘放心,在下不会做傻事。只是现下友人躺在床上,自己却无能为力,京墨只想多陪陪他。”
本来就没几分心思吃饭,这下京墨彻底放下了碗。
“你这难道不是在做傻事?水蜥蛊尚未完全认主,你现在的身体根本禁不住这样熬!”
看他这一副不听劝的样子,朝颜气的也放下了手里的饭。
“可是我只能做这个了!我多想是我替他躺在那,我多想不和他来百越,但这一切都发生了。朝颜姑娘,我求你了,你就让我这样每天看看他吧!”
“我不知道阿满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甚至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只能将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日,请不要阻止我。”
京墨一时失态吼出了心声,而后又可怜的向朝颜求情。
然后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他说的对,叶满的情况说不定明天就没了,朝颜看了一眼眼尾通红的京墨,罕见的叹了口气,而后便继续拿起了碗。
“也罢,你这人的性子也是极犟,那你每天就都去看看他,不过必须是在特定的时间,不然我就让阿辞将人带走。还有,饭要好好吃,否则被阿辞看出你没有好好将养,我可保不了你。”
朝颜退了一步还搬出了穆禾,她也看出来了,眼前这个人还是对穆禾有几分惧意的。既如此,那就只能对不起阿辞了,毕竟病人的身体最重要。
“不许拒绝,否则我现在就去找她。”
看京墨面露迟疑,朝颜极快的补充。之后还往京墨的碗里又夹了一筷子菜。
“那就依姑娘所言。”
在朝颜满是关切的注视下京墨端起了碗,又缓慢的开始吃饭。见此朝颜也像松了一口气,开始用饭。
之后几日,京墨果然都乖乖的按朝颜的吩咐,休息吃饭一样不落。
可许是他之前伤势过重现在又郁结在心,本来就单薄的身子越发瘦弱。之前俊郎英挺的面容也变得憔悴不已,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大限将至的人,浑身没有一丝生气。
穆禾近几日被王后派的事忙的脚不沾地,在这间隙她还要每日来一趟辞夕谷为京墨医治,可是见到京墨日益消瘦的身形,心里憋了几日的气终于发了出来。
“这是何物?”
这日,按照惯例医治完的穆禾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离开,而是丢给了京墨一个瓶子。不知其意的京墨只能拿在手里,疑惑发问。
“毒药,服下一刻钟便药石无医。”
穆禾背对床铺坐在桌子前,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喝边说。
“姑娘这是何意?百越容不下我了?”
京墨握紧了手里的小瓶,故作镇定的开口。
“是我容不下你了。”
穆禾当做没有听出京墨话里的颤抖,继续悠闲的喝水。
“既如此,那京墨便多谢姑娘这断时日的照顾。等我服下毒药,烦请姑娘给家父捎个口信。”
说着便作势要喝。
“你一死我便把你和叶满的尸体一起送到叶相府,你也不必担心叶落无法归根。”
穆禾这句话顺利阻止了京墨服毒的举动,察觉到背后没有动静,穆禾放下了茶杯。姿态放松的走到了床前,就那样居高临下的看着一脸灰败的京墨。
“阿满尚未身故,你怎能如此?”
对上穆禾的眼,京墨分明感到了那双蓝眸里的轻蔑嘲笑。
“尚未身故……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叶京墨,救你是商陆用他的命向我换来的机会,我能治好你的伤却救不了你的心。”
“如果你实在痛苦,便喝下去一了百了,我这一个月也不算是负了商陆的哀求。至于叶满,朝颜花了一个月都救不回来的人,估计也醒不过来了。我就再做最后一件好事,送你们回去,也算是有始有终。”
“现下我给你机会,是死是活你自己选。”
说这话时穆禾的嘴角一直带着笑,也不管话里有几分伤人之意,眼睛盯着京墨。
看他的眼神从悲伤难堪到坚定,看他从一开始的退缩躲避到此刻清冷的和自己对视。
“姑娘的意思京墨明白,日后必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姑娘也不必时时想着摆脱在下。”
不管穆禾这番话目的是什么,不可否认它都伤到了京墨。
所以他此刻只能用这种幼稚的方法让穆禾不舒服,好缓解自己心里的不平。
“好,那我,拭目以待?”
听到这话的穆禾挑了挑眉,嘴角泄出了一丝与方才不同的笑,而后又认真看了一眼实在单薄却又死不服输的京墨,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
见她如此京墨心里也没有多痛快,反而感到了一种来自长辈的……宠溺?
见鬼!京墨把头埋进被子里,只漏出一只发红的耳尖,翻来覆去几次,最后猛的锤了几下,咬牙切齿的吐出两个字。
“妖精!”
之后的一段时间京墨开始好好调养自己的身体,只是实在亏损太多,也不是一时就能养回来的,幸好穆禾见他确实有了改变,虽然小倒也没再说什么。
其实不是穆禾不说,只是比起京墨的身体,她这段时日被王后派下来的事搞的晕头转向,实在是没有精力去顾别的事。
自两年前穆禾便察觉到了百越朝堂的不平衡,贵族势力盘根错节,大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意。
仗着这个,那些权贵子弟也开始胡作非为,那段时期整个朝野被搅得乌烟瘴气。
大王和王后为了稳固势力不敢轻举妄动,但她那个时候刚满十五,被王后从侍月阁接出来,刚知道自己的身世,浑身充斥着一股戾气,做事也不管后果。
戴上巫女面具,手起刀落第一件事便是处置了好几个仗势欺人的二世祖。这一下便触动了背后蛰伏的力量,他们不敢直接动手。
只是一波接一波的喊冤奏折被送到了大王的书房,而她自己前前后后被暗杀了好几次。
如果不是王后力保再加上并南王府暗中出手,她恐怕早就死了。这几年穆禾做事有所收敛,可是贵族势大始终是她心里一块疙瘩。
所以她效仿大端朝堂,提拔了好几个寒门子弟,但由于没有依靠,她的心血最终大多都为王室做了嫁衣。
可这个局面自从柘南星回来之后便有所改变。
大王膝下只有一位公主,按理他本来就该是王位的有力继承者,只是之前被送到北陵做了质子。
现如今他回来了,他和他身后的并南王府正是穆禾一直苦求的背景。
柘南星天性淡泊,可这并不代表他心里没有理想,所以两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便从一开始的心心相惜变成了如今的志同道合。
但王后显然是见不得他们合作的,所以交给穆禾的差事一件比一件棘手,只是为了让穆禾认清现实。
先是让穆禾亲手了结一直支持她的参议大臣苏桓仁。
为了这个,王后不知从哪里搜出了他私通敌国的证据,穆禾想尽了一切办法,最终只能亲手送他上断头台。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喜欢鼻烟壶、看起来有些富态的人,他看自己的眼神至死都没有怨恨。
穆禾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走下监斩台的,只是从那之后她开始对自己所做的事产生怀疑。
但王后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御史大夫、长吏、提督……她苦心提拔经营的人脉不消一瞬便被毁了彻底,至此王后才召见了被打击的无以复加的穆禾。
“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你有能力反抗我?你能活着便是我的恩赐,我要是你便乖乖的躲在角落里抱着我给你的荣宠过活,而不是自不量力的妄图改革!”
“百越几百年的历史,岂是你一个刚满十七岁的人能撼动的!阿辞,不要再试图激怒我,乖乖做你的巫女。”
十七岁,穆禾的一腔热血被浇灭,她在朝里的势力被王后几乎连根拔起。她自己也几乎被架空,没有前路,无法喘息。
那几日穆禾除了每日去趟辞夕谷,便一直窝在自己的府里,也不见客,只是发呆,就那样颓废了好几日。
“阿辞……”
穆禾被悦耳无暇的声音自迷茫中拉了出来。
她转眼一看,柘南星正蹲在自己落座的石凳旁边,自下而上紧拉着她的手,眼里满是关心。
“我……我害死了很多人,一直以来做的事也被王后毁了。二哥,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穆禾就那样呆呆的看着柘南星,眼泪无知觉的流了下来。也没有感到多委屈,只是困惑。
本来就出色的眼眸因为这一举动染上了水光,穆禾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是就那样一副呆滞的神色在此刻却击中了柘南星。
多年后的他回忆起这幅样子的穆禾,满脑子也只出现了一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至于那滴泪,从他的手背直接凉到了心口。
“阿辞知道我做质子时有多少人因我而死吗?”
这是柘南星第一次主动提起那段日子,穆禾动了动眼珠看向他,仿佛此刻才回神。
“我初到北陵,便遭到了刺杀,从小跟在我身边的侍卫为救我而亡。之后便是不明来历的各种阴谋,要不是……要不是部下舍命换我,如今我就不能再见你了。可我带去的五十人只回来了十三个。”
看穆禾集中了精神,柘南星便用着旁人般毫不在意的口吻,说他的经历。
只是在提到某一刻时一顿,接着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讲了下去。
“二哥,别说了……”
穆禾的声音嘶哑低沉,看着柘南星毫不在意的表情,眼泪又滴到了两人交握的手上,之后便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辞,有些事我们无力阻止,可是你要知道他们是因为相信你才愿意为你而死。”
“如果就此一蹶不振,那等有一日身故又怎样去面见那群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人呢?我知道这很苦,可是阿辞啊,我们只能走下去。”
看着眼睛已经开始泛红的穆禾,柘南星的心口也开始泛酸。他站起来将穆禾的头按进了自己的怀里,默默感受着她的悲伤。
等到怀里的动静停止,才弯腰将穆禾整个人抱进了怀里,穆禾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急忙揽住了他的脖子。
柘南星侧头看了一眼穆禾,可她将整个脸都埋进了自己的脖子,这个角度自己只能看到她泛红的耳尖。
见此柘南星无声笑了笑,而后便抱穆禾进了屋,温柔的将她放在了床边。自己又浸了一块擦脸巾递给穆禾,见她发愣,便打趣着说到:
“怎么,要我给你擦?”
穆禾的耳朵霎时爆红,她手忙脚乱的接过了擦脸巾,草草的擦了几下,之后便一直低着头。
见她还是郁郁寡欢,柘南星便再次蹲在了她的身侧,从她手里拿过了那块被捏的不成样子的布。
固执的追寻着她的目光,直到穆禾受不了那股灼热的视线,转而将看向他。
“阿辞,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我面前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柘南星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穆禾的反应,看到穆禾轻微的点了点头才继续说。
“我知道你很难受,你也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但绝对不可以放弃。百越的陋习太多,我们只能一步一步来,过程可能会很难。但你要记得,只要我们一路走下去,百越便一定能变好。阿辞,你相信我吗?”
这次不等他停顿,穆禾便急忙点头。看到她略显稚气的动作,柘南星也是一笑。
“王后想让你就此打消百越改革的念头。可如今的情形你我也都明白,如果想要保住百越几百年的基业,变革刻不容缓。”
“我知道……可我……”
穆禾接过话,可是她自小就以王后为楷模,即使动了变革的念头,也从来没有想过对抗王后。
“你失败了,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我已经联系了几个王室,他们对变革很感兴趣,如果从顽固势力入手,由内而外瓦解纵横交错的势力网,也许会容易。”
柘南星的话里满是期待,眼里的坚定的温暖也安抚着穆禾烦躁的心情。
“变革瓜分的就是他们的权利,怎么会有人甘愿放弃?”
穆禾的心里很清楚,柘南星和王后代表的是两方势力,他们都不会轻易动自己的肥肉。所以即使她现在很相信面前的人,但他身后那帮人却并不得不提防。
“可如果我不登上王位,他们的权利只会消失的更快。王后近几年一直在暗中蚕食他们的力量。如果要结束这种被挟制的日子,就必须推我上王位,而我登位的条件就是必须要缔造一个全新的百越。”
柘南星掷地有声的回答让穆禾感到一阵羞愧,他在这样艰难的时期想的还是百越,而自己却被眼前的困境压的直不起身。两相对比,实在惭愧。
“那我能做什么?”
穆禾不再犹豫,蓝眸对上他的注视,两个人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闪烁起来的希望,相视一笑。
“用最短的时间接管百越境内的暗卫。”
“大端和北陵一并收来不是更好?”
王后的暗卫自成一派,与其被她怀疑只管百越,倒不如一并握在手里来的可信。
“这个不必操之过急,近来大端和北陵都无甚大动作,暂且不必顾忌。”
柘南星拿手帕擦了擦穆禾的脸,看到她眼神再次慌乱才停了手。
“不管怎么样,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一切有我。”
他站起身来,垂眸温柔的看着穆禾,得到她的回应便离开。
等柘南星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穆禾才抬起头,此刻她眼里的慌乱已经完全不见,转而是没有感情的清明。
她感觉的到柘南星是要用自己对付王后,这一出也是她设计的让柘南星主动坦白的戏码。
但是他提出来的改革确实势在必行,王后一天在位,百越便一日不可能变法。
所以即使他对自己是利用居多,但此刻他提出的办法还是可行的。
弱水还在自己手里,王后一开始把它给自己的目的就是用弱水练蛊,控制暗卫。既然两面都有这个想法,那自己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