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禾这面,攻城的号角已经吹响。狄乔亲自选了一队精锐,命他们自洛水河潜入城去,再等待时机里应外合,一举拿下皇城。
他则率着百越和北陵剩下的军队,于正面强攻,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此刻城墙上站着的仍是阮籍。
他留了阮籍一命,为的就是让大端不至于无将可用,要赢,就得让凌君熠心服口服!
“派第一梯队正面强攻,弓箭手掩护!”
狄乔率先下令,手指摩挲着自腕间取下的手钏,显得胸有成竹,却无端给人一种漫不经心之感。
“放箭!不得让他们近城墙十丈!”
看对方攻势渐猛,主战之人沉声下令。
银甲白袍,头发全束于头,手持长剑,整装待发之势,竟显得那人多了一股英气。
一眼望过去,不知今夕何年。
毕竟,此刻的凌君熠与城墙下敌军的主帅,光凭容貌,真的难以辨认。
狄乔只怕做梦也没想到,这场战,他对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自己恨了几十年的人、是那个被自己贬的一文不值的人!
一面攻、一面守,场面竟然一时胶着!
“撤回来,换第二梯队,继续攻!”
狄乔冷笑,他就不相信他们的弓箭能取之不尽!
“放他们进来。”
靠着弓箭挡了一会,凌君熠眼见对方又换上了新的阵营。这样下去,他们只会耗尽武器。
“上火镞!”
所谓火镞,就是普通的金属箭镞,上面包裹有一层沾有油脂的棉布等易燃物质,临发射前以火把引燃就变成了火箭。
火箭沾到地上早就埋好的引线,片刻之间,火药的爆裂声、皮肤被点燃的刺啦声、兵士痛苦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空气里也夹杂着火药和鲜血混杂的味道,逼得人作呕。
这是凌君熠着人做的陷阱,兵不厌诈,他很期待狄乔接下来的反应。
“大人!第二队人马被炸药埋伏,几乎全部葬身火海!”
哨兵的脸上都是炸药漂浮在空气里留下的痕迹,看起来惨不忍睹。
“炸药?有意思!第三队,第四队一起上,一队救人,一队攻城!”
狄乔坐正了身子,仿佛此刻才来了兴趣,说话时眼里都带着嗜血的光芒。
“他们这次的反应倒不像是阮籍以往的作风。”
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言秋白,看了狄乔一眼,意味不明的说到。
“人被逼到绝境,自然会生出勇气。更遑论阮籍曾身经百战。”
穆禾听出了言秋白的意思,将话挡了回去。
只是狄乔这仗也怪,虽说以轮换的方式保了体力,并且消磨了对方的士气,却也是在实实在在的砸人。他看起来倒像是在故意减损百越的兵力。
“陛下,对方攻势太猛,我们的羽箭所剩不多!”
“浇油!不能让他们打上城墙!”
凌君熠没有想到狄乔竟然完全不顾这些人的命,一招一式,都是在用人命堆砌。
百越军队好不容易靠近了城墙,却被一桶油浇的浑身滑腻。这还不算什么,对方直接开始朝下扔火引,又是一阵凄惨的叫声。
“继续,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了。”
狄乔笑的残忍,甚至连穆禾都感觉到了阴森。
“慢!百越兵士不是让你拿来送死的,难不成你这摄政王的名号是靠性命换的吗!”
还未等穆禾开口,言秋白率先发难。她也感觉到了,狄乔就是在耗自己的实力。
“对方奸诈,本王只是在找机会强攻罢了。王后放心,百越北陵如今联盟,本王断不会做那种自损的事。”
话是这样说,可他的行为却一点没收敛。但能如何,都到这一步了,反悔也来不及了。
“你最好不要耍花样!”
“那是自然!”
狄乔应的极快,那小兵也极有脸色。眼见这面交锋刚停,便立即出去传狄乔的军令,速度之快,让站在一旁目睹一切的穆禾也甚是惊奇。
百越将士杀红了眼,不惜以肉身为盾护着身后人杀上去,就这样没过多久,这条用血肉铺出来的路竟也被走了出来!
他们终于即将触到城墙,尽管还隔着一条护城河。
“点燃引线,让城内的人接应,放下护桥,准备攻城!”
“放下桥锁,出城应战!”
两面同时下令,战事瞬间就达到了顶峰。
狄乔不曾想到,他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走的一步棋就这样被人提前动了,他也不知道凌君熠此人,本身就难以揣摩。
端军激愤出城,百越军拼死进城,而双方背后都有的北陵军,则毫无察觉就享了渔翁之利。
眼见一片混战,凌君熠略思索,便着手准备出城。
“陛下不可!您乃天子,督战已是不妥,怎可亲自出城迎敌!”
阮籍当即就跪了下来,他一直站在凌君熠身侧,沉默的看他御敌。
本不应该对帝王的决定有异议,可一旦入了混战,就真的生死未卜了。
“国将不国,哪来的天子。如今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擒了狄乔。孤若不去,大端又待如何?”
凌君熠扶起阮籍,在他的肩膀上沉重一拍,意思很明显。
“让臣去吧!罪臣本就该死,就让微臣以身报国吧!”
又是一拜,这次凌君熠却冷眼看着他动作,没有要让他起身的趋势。
“这场祸早就该来了,孤等了二十年,你怎么能懂!你就在这吧,孤要亲自了解这一切!”
这话听起来平缓,但王者的霸气却在此刻尽显。凌君熠用语言和行动一起告诉了阮籍,自己的一切都不容置疑。
说完也不管他的举动有多不妥,凌君熠径直走下城墙,骑着马就杀了出去。
“王爷!出来了!出来了!”
瞭望兵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回话,激动的语气将一句话说的破碎难懂。
“说清楚!谁出来了?”
狄乔忍着踹他两脚的想法,耐着性子反问。如果他没猜错,估计是阮籍亲自出城迎敌,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丢人!
“端帝!大端皇帝,他亲自出来了!”
喘了几喘,这兵才将话从嘴里吐出来。只是他不知,这一句,却惊起了滔天巨浪。
“你说的可当真?凌君熠真的亲自出战了?”
相比于狄乔的姿势由坐变为站,反应更大的是言秋白。她差点就揪着小兵的衣领问他,此话可当真!
“千真万却!端朝皇帝此刻就在城前与我军交战,场面难控!”
“传令下去,留活口!”
不顾言秋白眼里的疯狂,狄乔压下心头不断翻涌的刺激,享受着这意料之外的惊喜。
“你做什么?”
言秋白眼神一厉,两人的气氛瞬间箭弩拔张。
“自相残杀!这不一直是你想看的吗?”
狄乔拿起大刀,整理衣装,准备向外走去。
“狄乔!”
今日的狄乔一直让穆禾看不透,眼见他就要离开,穆禾忍不住叫出了声。
“小禾别怕!”
狄乔没有回头,可是这话却给了穆禾极大的安抚,她听懂了狄乔的承诺。
穆禾看着他离开,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也该做些什么了。
“你很得意吧!终于将我们逼到了这个局面。”
狄乔的身影早已不见,穆禾站着沉默了半响,转头犀利的盯着言秋白。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
言秋白见穆禾语气不善,也是一阵冷笑。
“你用我的命逼我哥哥攻上皇城,又利用凌君熠对穆玖辞的愧疚立下什么合盟之约,为的就是在他们走到这一幕时,你能亲眼目睹!言秋白,论玩弄人心,谁比得上你!”
穆禾有些声嘶力竭,可她的失控在言秋白眼里,便成了取悦自己的利器。
“不是我,是你!是你促成两国合盟,也是你对叶京墨动情催动南国蛊发,我能走到这一步,是多亏了你啊,我的好阿辞!”
这话配着言秋白癫狂的笑声,直让穆禾发抖。
不、不、不是这样的!
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早就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孩,言秋白说的话她可以很轻易地辨别真假!这都是她的圈套!
“即使如此,你还是不愿承认自己?这样怯懦,也难怪穆玖辞见不惯你!”
穆禾讥诮一声,转过头去,似是不屑看她。
“她是你母亲,你都能称狄乔为哥哥,为什么就是不能认她!”
穆禾一口一个喊出的名字,于她而言是禁忌,也是无可奈何。
可不论如何,她都不愿阿辞被人这样不敬,遑论这个人还是她拿命保下来的。
“哈哈哈……母亲?”
穆禾笑的几乎直不起腰,也不管眼角的泪珠,只是狠狠的看着言秋白,有些赌气的开口。
“她那样聪明,怎会不知当年的事就是萧枫卿设的计。可她偏生孤傲执拗,拧着性子要证明凌君熠的虚假,结果拖得所有人在二十年后的今天都不得安稳。”
“你们口口声声她为了我才死,可谁又问过,我愿不愿意背着这滑稽的真相在这世间苦活二十年!母亲?这两个字,她配吗?”
穆禾话还未说完,就被言秋白一巴掌扇的嘴角带血。
可她像是没有感觉,转过头来,眼神挑衅,任由嘴角的血在苍白的面容上留下刺目的痕迹,继续说到。
“她明知道失了她,我和哥哥会活的多惨,却仍旧撒手人寰。她明明可以为了我们向你求援,却梗着一口气差点害死所有人。这样愚蠢的人,凭什么做我母亲!”
穆禾迎着言秋白的暴怒,字字有声,眼里的委屈和不解快要溢出。对上言秋白逐渐神色复杂的脸,嘴角却微微上扬。
“我……阿辞为了你们、你不能这样说她!”
像是陷在过去,言秋白说的话也是颠三倒四,不过穆禾丝毫不在意她让人难以理解的说辞,盯着她的眼睛,蛊惑似的继续逼问。
“她但凡曾找你,我都可称她一声母亲。那她找过你吗?小秋!”
最后两个字,完全乱了言秋白的阵脚,她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人。
几乎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称呼,这是……阿辞?!
“……阿辞?”
犹豫许久,言秋白喊出这个思念与怀疑交织的名字。
这是她隐匿于唇舌、梦回于午夜,在心口缠绵了无数次的两个字。
阿辞、阿辞、阿辞!
“是我啊,小秋。你看着小禾对我执念如此之深,却任由她误解我。小秋,我好恨呐!”
“为了我的孩子,我放弃了一切。忍受萧枫卿的利用、叶谦的羞辱,我是在走投无路之时才去的百越,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可你却用小乔的命逼我,是你杀了我啊!小秋,是你杀了我!”
穆禾将萧枫卿告诉她的真相借用她母亲的口吻说了出来,就是为了击破言秋白的心里防线。
杀人诛心,她要让言秋白生不如死!
“不、不是!我没有杀你,我才是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凌君熠为了区区皇位和流言就对你生了嫌隙,萧枫卿一副君子雅正的模样,却依旧以得到你为名行伤害你之事。”
“只有我!只有我从始至终就都是为了你!你要做巫女我陪着你;你说喜欢上了凌君熠却放心不下百越,我就去帮你治理百越;你在大端受了委屈,我也立即就派人接你出了皇城。”
“可你呢!我只是要你放弃肚子里的孩子,我只是想证明你对凌君熠已经彻底死心,你就拿匕首刺伤了我的心脉。阿辞,之前都是因我太纵容,你才会对我视而不见。可已经过去了五年,我怎么可能还会看你如此!”
言秋白的脸上带了些癫狂,她边回忆边伸手摸向眼前人的脸。
出乎意料,对方没有躲,这个感知让她兴奋。
只见她轻柔的擦干对方早已布满泪水的脸,像对待一件瓷器,动作庄重而虔诚。
“所以……你是恼羞成怒才杀了……杀了我?”
自脚底升起的寒意冻得穆禾无法动作,她哽咽几许,才完整的说出这句话。
然后便是漫长的沉默,穆禾用已经泛红的眼睛死死的瞪着言秋白,里面的恨意浓烈又灼热。
“不是我,是你!是你见杀我未果,便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腔。你总是这样任性,肆无忌惮的打乱别人的人生,再毫无牵挂的离开。可是阿辞,等了这么久,我怎么可能满意这个结果!”
“你不是还留了两个最爱的人在这里吗!”
提起这个,言秋白的神情变的得意。她甚至朝着穆禾笑的邪恶阴森,就好像此刻又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自己。
因为这种可怖的神色,她是决计不会舍得对穆玖辞做的。
“我拿命换的人,你就如此践踏!这样恐怖的行径,你怎么配提喜欢二字!”
想起穆玖辞生前最后一刻可能受到的屈辱,穆禾的声音不受控的提高,眼泪也毫无知觉的自眼眶滚滚而落,整个身子都起了戒备,看起来无助又倔强。
“狄乔与凌君熠如出一辙的冷血,为了权利可以放弃一切,我甚至都不用出手,他就被情伤的一塌糊涂。穆禾与你又太过相像,为了不让她重蹈你的覆辙,我给她中了南国。”
“可是我低估了你们的性子,就如同当时的你一样,她宁愿死也不愿留在我身边,不过这都不重要。你之所以这样对我,全都是因为凌君熠。是他害了你,我得给你报仇!你用命换来的孩子,自然也得为了你豁出命,你也很想他们吧!阿辞啊,我是那么爱你,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走呢!”
穆禾的眼泪越流越多,言秋白替她拭泪的动作也越发柔缓,甚至连语气也是温柔的不像话。
“小秋,一别二十年,我很想你,难道你不想见我吗?”
穆禾朝前走了一步,左手自下而上虚揽住了言秋白的肩膀,从后面看就像是她抱住了言秋白,说的话也是直教人发狂。
“想……”
颤抖的话自舌尖迸涌而出,此刻她竟只说得出一个字。
言秋白受宠若惊于眼前人的主动,试探着抱住了她盈盈可握的腰身。虽然孱弱,但好歹是温热的。
并不强烈的生气熨烫着言秋白冰凉了几十年的心,她放纵着将头搭在了对方的肩膀,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既然想,那就下来陪我吧!”
穆禾感受着怀里的人逐渐放松,另一只手缓缓自袖子里拿了出来。
匕首是叶京墨给她的,一直被她妥帖的收好。此刻,就要派上用场了。
伴随着她的话同时落下的还有泛着冷光的锋刃,但怀里的人却像是丝毫未觉,由着穆禾下手。
疑惑还未涌上心头,穆禾便先起了寒战,落下的匕首只是划破了言秋白的外衣,竟是不能伤到她分毫!
穆禾的手止不住颤抖,险些连匕首都滑落,反而是言秋白接住了还给了她。
“阿辞,可解了疑惑?”
不舍的自穆禾怀里起身,言秋白不顾穆禾灰白的脸色,又从她的手中强硬的拿过匕首,放在眼前看了半天,最后只得一声嗤笑。
像是在笑穆禾的不自量力,也像是在笑自己的异想天开。
“你……你一直都清醒?”
润了润嗓子,穆禾才能艰难的问她。
“一开始确实着了你的幻术,只是阿辞啊,她从不知晓我的喜欢。那样一个如月神般的女子,怎么能被尔等凡夫俗子玷污,我自然不配。”
不配提起、不配喜欢、亦不配与之并肩。
“那为什么不阻止我?”
穆禾回了神,又开始防备的看向她。
“你的母亲在我身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疤痕,我这样小气的人,自然是要偿回来的。”
言秋白的眼里起了戏弄,她握住刀柄,毫不费力,就在穆禾左心口留了一道疤。
“也罢,就这样被你杀了,也好过生不如死。”
穆禾擦掉嘴角的血,弓着身子,虽然疼的厉害,却表现的的的满脸释然。
“当真?可我见你明明不想死,你不惜用幻术控我,就是为了搏一条生路,此刻怎么又会轻易去死!阿辞,你果真狡猾。”
言秋白拔出刀,将血悉数涂在了穆禾的衣服上。再次看向穆禾,脸上是看破一切的轻蔑。
“没有人不怕死,我自然想活着。可是比起活着,还有许多不能抛掉的东西。比如气节、比如……”
“比如信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是你永远也不会懂的!”
穆玖辞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她的脑海里,那副至死不屈的面孔,和此刻的穆禾分毫不差。
言秋白蹒跚后退,手里的匕首骤然跌落。她一手扶住头,一手捏住胸前的衣服,整个人都因疼痛而扭曲,看起来异常脆弱。
穆禾见情况不对,也不管已经瘫坐在椅子上的言秋白,捂住伤口,捡起匕首就跑了出去。
她得去找狄乔,她不能让言秋白的毒计得逞。
“阿辞、阿辞!不要丢下我……”
眼看穆禾的身影消失不见,言秋白绝望的停止了喃喃自语。她闭上双眼,缓了许久,一睁开,又是一派冷酷的清明。
“很好,那就大家一起死吧!”
言秋白自椅子上起身,抖了抖衣衫,不急不缓的朝主战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