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别,酆都罗山
像是赢了一场恢宏的战役一般,黎央顿时酣畅淋漓,先前的颓然情绪也随之一扫而空,只是脸上还挂着不甘示弱的泪痕,似乎在默默地为自己鸣不平。
看着抱刀而立的陈守拙,黎央这才想着扫视周围一圈。最后,饶有收获的黎央发现自己正位于一处地下洞穴似的天然造物中。
二人脚下踩着的,以及头顶同来时通道相通的,是不知历尽多少世事变迁的两块扁平巨石。
眼下仅是两块巨石,就已囊概了二人眼界之内的小天地。
但不论是天还是地,巨石之上又都凝聚着许多的小水珠,使得整个环境既阴冷又潮湿。而除却轻盈水珠滴落的“沓沓”声,耳畔边似乎还萦绕着流水的声响,只是不知其隐匿在哪个犄角旮旯处。
闻其声,如鸣佩环,可惜心却不乐。
陈守拙拎起刀,自顾自地朝着前边不尽的深幽走去。无言中,有些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慨在。
蹙着柳眉的黎央一边整理着违和的中原着装,一边也跟了上去。
踱步于深幽之中的二人,看不见什么光亮,但方才所能听到的隐隐约约的流水声却是愈渐势大,直至盖过身下脚步声。
难不成这里有地下河?
黎央猜测着,说不上是无妄之谈,毕竟苗疆那里,地下河可不少见,除却将自己的除名的部族,苗疆还有不少世代依傍着地下河而生的氏族……
伴随二人愈渐深入,隐晦的深幽正逐渐褪去,而妖冶的黄斑却时隐时现。
似乎是不少火把的光映照在了石墙上,火光颤动,这才使得光影看起来像是在卖弄风骚的妓子花魁,尽显妖媚之感。
行路的二人转过别角,瞅见正有几束火把嵌在墙中的凹槽内,不曾多想,便知这就是招惹黄斑的缘由。
不过这点微微斑光,比起二人身前更前端的绮丽光芒,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于是顺着石道再次投步,步影交错间,二人这才彻底与那足可媲美朝日挥洒的光亮打了照面。
只见一处木制的平台砌在石道尽头,无数烛光争先跃入,一处阴气十足的河港悠然坐落于此。
而不可见尽头与来源的地下河流便在河港前肆意贯穿而过,引得周围无数石块静静围绕着它呈现十字状分布。
千奇百怪的石块上方似乎还站着不少手擎火把的人,仿佛招手示好,只是雾气堆叠,弥漫包容,又有无数光线穿透雾层留下挂斑迹,光怪陆离,极其诡异。
“到了。”陈守拙吐出浊气,沉声道。
黎央俨然被眼前形同鬼门关的情形吓得呆愣,一时间无法缓过神,捂住娇唇慨叹着自然的鬼斧神工。
陈守拙跨过木桥,来到河港,拉响了桥对岸的铜制阴铃。
伶伶......
铜铃的清脆声响穿透雾气,直抵对岸。
恍惚间,黎央似乎听见了船只荡开水波的声响。
过了阵,她看见一叶扁舟自雾气中缓缓使出,舟上如鬼魂般飘荡的人影也在雾气中隐约的光斑下被渐渐勾勒出来。
一人拄着木桨,佝偻身子,立在船头。
“这......”黎央看着眼前宛若勾魂鬼魅般的人与小舟,又泛起了恐惧。
“鬼市,摆渡人。”陈守拙惜字如金道。
不待黎央再次发问,那叶鬼舟已然飘至眼前,随之而来的,还有摆渡人凋落如深秋的嗓音。
“五钱银子,概不赊账......”声音暮气横秋,不寒而栗。
鬼舟飘至渡口,带来一阵阴风。
陈守拙跨上船身,从兜里取出一袋钱如弃草芥般丢在船头。跟在陈守拙身后的黎央强压不适,一个小跳跃至鬼舟上。
舟客已齐,鬼舟摆渡。
自地府打道而来的一叶鬼舟,携着二人再次遁入弥漫的雾气。雾气里虽然很是潮湿,但却并没有黎央想象中应有的糜烂味道,相反,黎央能嗅到一股清水的沁心气。
当前处境之下,手足无措百般无奈的黎央也只能依靠着这一点慰藉平复心神。
渐渐,鬼舟济着二人抵至渡口。二人扶着舟沿上了渡口。
渡口上,迎面而来的是插满了火把的长桥,与来时所经过的相差无几,若说有些许差异,恐怕也是由于人的心境变化导致的。
毕竟来时的形如阴曹地府的河港,让人不提心吊胆都不成。而与其对比之下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渡口,则切实地温润了人的心脾,使人感到安逸。
往渡口里看,一块刻着“酆都罗山”的石碑,毅然矗立在渡口所对的鬼市中正位置。通天石碑足有一丈高,与构筑洞内天地的巨石浑然一体,又带着磅礴的威压,血气深重。不像是拿来辟邪的,倒像是心术不正的方士拿来招揽邪祟的法器。
顺着石碑继续投目,只见其后的两道街市曲折绵延,盘绕着整个圆状石洞,虽然没有阳光滋润,但鬼市依旧凭着无数灯火,装扮的满堂张灯结彩,处处金碧辉煌。
纵观街道之上,沿街的各式摊子多如牛毛,往来的各色行人摩肩纷走,各有所顾又不尽留恋……
这,便是鬼市。
论起鬼市的此等盛状,相比盛唐时长安城中名扬天下的东西坊市,也犹有一较高下的底蕴。
黎央瞠目结舌,从未见过如此景致的小姑娘瞬间伫在原地,拉长下巴,惊诧着呆愣在原地。
在旁人看去,此时的黎央宛若一个精致扮相,却不具备赶鸟能力的稻草人。
此时此刻,黎央又不禁想起了清风楼说书匠的说辞,又连带着想起了陈守拙轻描淡写的“更甚”一词,若说当时的黎央的确抱有怀疑猜忌的心思,那么如今看来,心中只有更甚!
黎央撇下陈守拙,笑着向鬼市跑去,谁知她还未拔开步子跑出多少距离,就被陈守拙横来的一刀拦下。
陈守拙右手高扬唐刀,一如既往的平静,提醒道:“跟着我走。”
黎央一下子耷拉下来,看上去兴致缺缺,又一次像个跟屁虫一样紧跟在陈守拙身后。
本就揣着一股气的黎央,看着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那柄唐刀,只觉讥讽,气得想冲上去给它夺来一把折断。
陈守拙领着黎央穿过泱泱的人群,步过鬼市中最为奢华的一段街道,穿过巷子,来到了一个朴素小摊前。
名不见经传的小摊相比那些门庭若市的店铺显得很是冷清,四根不粗不细、恰到正好的圆柱已是小摊唯一依凭的顶梁柱。
由于小摊背靠石墙,倒不用担心有阴气十足的穿堂风来招惹。
四根顶梁柱上,又随心所欲地撑着一块紫蓝色的大麻布。
麻布下方,一个横档内外的柜台,一个贴着新旧纸张的竖放木板,一套略显精致的桌椅,一盏热气腾升茶香四溢的浓茶,一个长相精明的能干掌柜。
由于身材厚实又秃顶的掌柜旁边并没有候着小二,所以猜测上说的这几样便是这个小摊的全部身家,虽然算不上寒碜,但还是比较落魄。
陈守拙站在柜台前,又取出一袋备好的钱袋拍在柜台上。
掌柜手里托着茶盏,打量着扫了陈守拙一眼,又吹了口茶盏上的热气,淡淡道:“涨了。”
陈守拙闻言又草草丢出一个铜子。
掌柜的放下茶盏呼哧一笑,小心翼翼地拾起铜子,对着吹了口气,又拿袖口拭了拭,这才信手放进钱袋中一并收下。
“倒是有趣,每次来时都多给个铜子,小子诶,你真当我寒碜呐。”掌柜咧开牙笑道,似乎有些不满。
陈守拙悠闲抱臂,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陈守拙没心没肺的举动,惹得一旁的掌柜吐气努嘴,对他没什么人情世故的表现很是不满,啧啧鄙夷。
“一年前,一个叫黎堂的苗人来了西北,我要知道他在哪儿。”陈守拙把手搭在柜台上,眸光平静无波。
掌柜收起鄙夷,简单回了句“稍等”,就笑着走出柜台,负手隐入错杂的坊市里。
陈守拙倒也不客气,走进摊子里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水。只手端着茶盏一饮而尽,悠哉悠哉地闭目养神。
而随他一同走入摊中的黎央却是心思繁冗,用双手抵住胸口,感受着急促的心跳,喘着粗气,如坐针毡,很是紧张。
大抵过了小半晌时间,或是更甚,方才匆匆离去的掌柜这才缓缓而来。
黎央猛地站起身子,一连走过好几步,直至快到掌柜的跟前才将将停下,翘着脑袋关切问道:“有结果吗!我阿爹他?他在哪儿?”
掌柜眼眶打转,叹气摇头,摊手无奈道:“道上八门的兄弟都查不到半点踪迹,实在奇怪,别是拿了个没有的人晃我……”
黎央闻言万念俱灰,几乎不能自己。可掌柜的语气一顿,又凑过身子,贴在黎央耳边低声猜测道:“既是一年前失踪的,或许和秦王有着点关系。”
黎央心下死灰复燃,柳眉舞动,眸子里饱含希冀,着急确认道:“秦王?”
值得一提的是,有较大反应的不止是黎央。
在听到秦王一词后,陈守拙端着茶盏的手猛然一颤,恍惚地挥洒出了些许茶水,眸光也随之泛起波澜,整个人若有所思。
而眼尖的掌柜也趁着他沉思的间歇,一把夺过茶盏,如出一辙地一饮而尽,发出:“啊啊”的畅快反响。
陈守拙脑中记忆牵动却毫无所获,只是身体所泛起的一系列异常举动,都令陈守拙认定,自己的记忆丧失,或多或少的都与秦王有着无可推脱的连系!
“秦王是谁?”黎央见掌柜的还在喝茶,略带怒意道。
“你是苗疆来的,不认识他很正常。”掌柜趁着喉咙温润,长话短说道:“秦王不过一个早在一年前便死了的诸侯王。仗着世袭罔替的藩王爵位,成日欺压百姓,烧杀抢掠的,跟个山贼流寇差不多,我看呐,他这么一死,倒是顺遂人心!
不过又说回来了,对他的死……倒是众说纷纭的。有说是死于女人之手的,有说是皇帝的意思,是死于皇帝死侍之手的。更有甚者,说他根本没死!哼哼,谁信呐,他这么个杀千刀的诸侯王,早该......”
黎央吐出浊气,没心思再听下去,美眸中饱含的希冀更是随着心思沉重而破裂残缺。
她扪心自问:不说阿爹的失踪与这秦王有无关联,不说他是名震一方的诸侯王,只说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关乎他的死因又如此众说纷纭。
该怎么查?从哪里查?
谁也不能给她一个答案。
显得格外茕茕孑立的黎央,忽的扭头瞟过陈守拙一眼,而后轻叹出一口气,似乎有些目断魂销的意味……
而泰然自若的陈守拙在听完掌柜评书似的叙事后,早已不动声色地收回心思,目光闪烁,视线飘移,最终停留在那靠墙的木制竖板上。
只见一张崭新的纸张赫然张贴在竖板上,陈守拙伸出手,自上而下扯下纸张,捻在手上注视了好一阵。
在了解到这是梧桐镖局招收镖头的聘书后,陈守拙便将其默默揣进怀中,蓦然回身朝着身后看去。
发现黎央凭空消失在跟前的陈守拙,抱臂环视了周遭一圈,可还是没有找到印象里的那个窈窕姑娘。
掌柜见他环视的样子,豁然开口道:“那姑娘早走了。”
“哎,看你每次都多给个铜子的份上,警醒你个两句,你近来运势不大好,我看你是要倒血霉了。哼哼,你那些杀人取财的勾当,我看还是少做点好!别哪天死了都没人收尸,记着留条命再来这吃茶。”掌柜的倚在柜台旁,话语间言笑不苟,看起来不像玩笑话。
面对掌柜的好意,陈守拙短促地嗯了一声,心下对黎央的默然离去颇感意外,但没有因此过多牵动心神。
不知是否漠视了掌柜戒言的陈守拙,只是草草收拾好了一身行头,又于辗转间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那块刻着“酆都罗山”的石碑前,压下斗笠扯回黑纱巾,拎着唐刀抽身离开了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