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堕云谷,再往南走,就是西陈境内,纪州城。
比起前面乌烟瘴气的那些地方,它简直好上太多,至少以卿河这身装扮没人会紧紧盯着她看了。
进了客栈,在浴桶里泡上鸢尾花瓣,喝着她的云顶月尖,再吃上两块糯叽叽的青团,这种神仙日子从进了洛城之后,卿河已经很久不曾感受过了。
小黑小白也难得吃上上等草料,委委屈屈地哼唧两声。沐池生也换了一身新的黑色衣服,收拾妥当之后,还是个俊俏的少年。
十一月廿八,已是快到冬天,卿河坐在窗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沐池生就在她旁边帮她温着茶。
恍恍惚惚好像又回到几百年前,朝阑带着她来人间闲逛的日子,只不过朝阑总会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卿卿你看那个人,他家里生了三个女儿,大一点儿的那两个,都被他卖进勾栏里了。”
“还有那个人,是个千金大小姐,家里给她订了婚,偷偷跑出来看对家公子的。”
“还有这个,是个歌伎,正要去大老爷家弹唱呢。”
“楼底下那家卖胭脂水粉的,夫妻俩昨个刚吵了架,现在谁也不搭理谁。”
“卿卿你想不想吃元宵?那边有一家能做红豆馅的。”
……
世事总难料,那第三个女儿,好好地在家中长大,嫁为人妇。千金小姐也没见到心心念念的公子,倒被一个书生勾了魂。歌伎也成了大老爷家里的小妾……
最有趣的是那对夫妻,丈夫偷偷跑了两条街,买来一包点心,妻子别别扭扭地吃下,被逗得喜笑颜开。
他说那么多,其实都是在说一句话,“卿卿你看,这人间真的很美妙。”
是啊,这么好的人间。
“姑娘,茶没了。”她回头,好像看到朝阑一如既往的笑脸,再一眨眼,是沐池生那张不谙世事的脸。她错开视线,问他,“十二月廿三,能到靖淮吗?”
沐池生也不知道,夜里回屋拿了地图圈圈画画,算了又算,或许,大概,是可以的吧。
只是第二天两人刚上路,就在城门外被一群脏兮兮的乞丐拦住了,他们进不了纪州城,被官兵拦在城外,只能对着每一个出城的人不停地乞讨。
有钱人家的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又在他们脸上扬起一地黄沙,只有卿河她们骑着马慢悠悠地走着。他们抓住卿河的衣服,就好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卿河救不了他们呀。她只能狠下心甩起马鞭,又在他们脸上盖了一层泥。冲出人群的时候,她的衣服早就被扯得破破烂烂了。是朝阑做的最好看的那一件。
沐池生把他所有的干粮都扔了出去,独独留下了怀里的一份枣花酥。
卿河路上闷闷不乐的,不知道是心疼她的衣服,还是难受这可怜的世间。她在马上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沐池生,“池生,你会补衣服吗?”她眼里的期盼太过热烈,好像衣服补好了,人间也就不是那么千疮百孔了。
可是沐池生摇了摇头,他自然是不会的,他好像只能做好杀人这一件事。
远处一紫色身影看着卿河身上的衣服自己换了一个模样,轻笑着呢喃,“原来真的是个小仙子来了人间。”只是他的目光像蛇一样阴毒,好像要将她侵蚀。
走走停停,终于在十二月廿三傍晚到了靖淮,放眼望去,街上都是在为浴火节做着准备的小摊。靖淮的浴火节,是全天底下过得最热闹的,她和朝阑,经常选在这边过。街上热闹的气氛把她也变得高兴起来。她让沐池生自己也出去好好逛逛,这是这只小白狼过得第一个节日。
她自己则在街上漫不经心的走着,挑了一张狐狸面具戴在脸上,一会儿看看朱钗,一会儿瞧瞧糖果,街上还有卖桃花饼的。“朝阑!我想吃……”卿河兴奋地转过头,身边却空空荡荡,不见颜色。她嘴角垮下来,喃喃道,“我想吃鸢尾花饼。”
“姑娘?来个桃花饼吧?吃了桃花饼,说不准今天就能遇到桃花呢。”小贩见她在自己摊前停下,笑着脸问她。她买了一个,咬了一口,并不难吃,她心里也跟着隐秘地期待着。
不知不觉走到河边,她看到各种各样的花灯在水上慢悠悠地前行,有人问她,“姑娘也放一个灯吧?可以许愿呢!”她摇摇头,凡人的灯,不灵的。
她就站在河边,沉默地看着越来越多的花灯,看得有些累。抬起眼的时候,正好就看到河对岸一个笑着的狐狸面具,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她已然飞身过去,而那狐狸面具就好像是她的幻觉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站在对岸,茫然地看着人群。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是唯一一个不开心的姑娘。
沐池生上次见到这么热闹的景象,是两年前在洛城,那时的他,身上除了无数条人命之外再无任何,他连街边一块小小的糖果都买不起。但是他这次买了许多东西,只要是街上有的,他都买来一些,这一天,他吃到了桂花糖。
他手里大包小包到处买,身后还有一群小姑娘悄悄跟着他。他那俊俏模样走在哪都是数一数二的,可惜他从来不知道。他收了满怀的手帕,想着拿回去殿下又有新的帕子了,每一个都叠得工工整整。
他给自己买了一张蝴蝶面具,显得那双灰色的眼睛格外神秘。而就是他戴上面具的那一瞬间,熟悉的无力感从他心头升起,他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脱离人群,走向更深的黑夜。而他来时的那条路上,哪里还有什么卖面具的小摊。
路的尽头,是王宫。
一股力量推着他往更深处走去。一张蝴蝶面具在宫门前翩翩起舞,每一次煽动翅膀,都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倒下。
再次停下的时候,他眼前是一张笑着的狐狸面具。那人的衣服比地上的血更亮些,夜风带着他的白发一起舞动。那人只轻轻挥了挥手,清清冷冷地告诉他,“回去吧。”然后沐池生看到他从容地向宫里走去,又瞬间消失不见。
卿河一个人在河边呆坐了很久,等到街边的人都散去,她才施施然起身回了客栈。而客栈房里她那张小桌子上,赫然放着一个还未点燃的花灯。花灯旁边,还有她心心念念的鸢尾花饼。她又拿起花灯冲出门去,急匆匆跑到河边,她甚至忘了她可以飞,她就那样一味地跑着。
她知道,神仙渡劫,不能有太多干扰,稍微一个偏颇都会导致她的失败。而朝阑一个上神,光是出现在她面前就已经是巨大的变数。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可是还是会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家一样期盼着在这特别的一天,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所以,【朝阑,你再等等我。】
这一次,她亲手点燃了花灯,写上了自己的愿望,在河里无数密密麻麻的花灯中间,她的那一盏,格外地亮。
朝阑太习惯在十二月廿三这一天去下界过节了,以至于他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带上花灯,站在街上拥挤的人群里了。他在那人山人海中,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姑娘。
于是他像无数个从前一样,默默地走在她的身后十丈多远,他看着她在各个小摊前驻足,看着她带上和他一样的狐狸面具,看着她在桃花饼摊前叫他的名字,看着她吃下完完整整的一个桃花饼,甚至看着她在河边枯坐两个时辰。
冰冷的风吹进他的衣衫,他甚至比卿河还要难过。
他只好偷偷将带来的花灯放到她住的客栈里,再放上几块她爱吃的鸢尾花饼。可他总觉得不够,想给她更多。可是他不敢。他心情更加烦闷。
于是在感受到西陈王宫里那股强大的魔气之时,他毫不犹豫地飞了过去。
他到宫门口的时候,沐池生已经把人都杀完了,他身后的那些盛着零嘴的小包裹却是一滴血都没沾上。他出手帮他脱离了控制之后,又继续往里走了。
王宫深处,紫衣男子像是早就知道他的到来一样,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地。看到朝阑来了,还笑着招呼他,“您来了?”
朝阑站在冷冷清清的庭院中,漠然地看着屋里坐得懒懒散散的男人,“枕厌,你好大的胆子。”属于上神的威压扑面而来,压得枕厌直接跌跪在地上,他嘴角溢出一口血来,却还是阴森森地笑,“上神不敢动手,不就是因为我也是她劫里的一个吗?今日上神已经放了一个沐池生,若是再杀了我,您猜她的劫,还能不能完成?”
“你放肆!”朝阑被他气得大了,却也只能释放更深厚的威压让枕厌彻彻底底趴在地上。枕厌艰难地翻了个身,呈大字在地上躺着,他笑得更猖狂,血将他的牙也染得通红,“哈哈哈哈哈,被我说中了,堂堂上神,如今却奈何不了我,只能动动嘴皮子威胁我,哈哈哈哈哈……”
朝阑一句话也反驳不了他,只能冷冷地俯视着他,或许看着他现在这狼狈模样,他心里也能好受几分。可是枕厌就是仗着他不能杀他,嘴里更是不停,“待日后我魔族大军压境,定要和她过过招,到时候就看你那法力尽失的宝贝小仙子,她还有几分能耐,哈哈哈哈哈……”
朝阑真是被他这无耻模样气得狠了,指尖都要掐出血来。
就在他快要失去理智的时候,他听到了卿河的愿望。“我不管你之后如何,今天,你就这王宫里好好待着吧。”他说完甩甩袖子冷哼一声走了,留着磅礴的威压折磨了枕厌一整个晚上。
他回到河边,看着自己做的那盏灯越飘越远,上面的娟秀小字金灿灿的,将他所有的坏心情都一扫而空。
他又变回了温温柔柔的模样,他当然会一直等着她。
待到第二日早上威压散去,枕厌才狼狈地爬起来,用手狠狠擦了擦唇边的血,眼神更加阴狠,“我早晚,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