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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埋棋

海的故国之出尘 涂山希未 10792 2024-07-06 23:39

  第七章、埋棋

  天下为公,也要为受害者鸣冤。而害人败类,才是百姓的公敌。在这条路上,无论从前多少人罹难,如今多少人牺牲,清除害人之徒,都是我们一致的目标。

  乌沿嘴角噙笑,笑着笑着眼角泛了零星的泪光。

  他转过身,想要掩饰。却看到不远处,大司祭走了过来,然后他明白为什么沉画不再戴针了。于是他抬手从眼部一晃而过,又转回头,接过她手中的针,轻轻道:“调息一下,一个人能过去吗?”

  沉画“嗯”了一声,随后缓缓站起身来,向长羡那方走去。

  长羡的面容不自觉地舒展,就好像看到一个久别重逢的昔日邻家小女孩朝自己迎面扑来。她虽伤重,可却重新尝试着站了起来。她会踉踉跄跄,可还是坚强示人。

  “带你去一个地方,要做好心理准备。”长羡扶住沉画,声线柔和,“不过也不必太过紧张,放心,不是龙宫。”他把沉画想问的问题直接回答了出来。

  沉画点点头,由长羡带着,掠身几个腾空跟翻飞,平稳地落在一处紫藤萝瀑掩映的岩房外。

  看那藤枝交错,色泽鲜明,沉画本能想到一个名字,脱口问道:“莫不是那位玄紫先生的居所?”

  长羡轻笑,温柔回道:“他的居所与此处类似,但是不是。这里是一处机要室。”

  “机要室?”

  “里面有一些情报,还有曾经的案底。”

  沉画更加疑惑,只听长羡解释道:“他们的罪行,我们想要直接拿到是很难的。大战结束后,我们粗略统计了伤亡数目,还不包括陆上的鲛人。也根据比率对药毒量进行了大致的估计。”

  “数目字化的估量,”沉画用了一个专业性的术语评道,她曾跟着母亲与姐姐学过简略的历时算法,“恐怕他们非但不会承认,而且还会颠倒一切黑白。”

  “真正德高望重的仁医是不会与他们为伍的,甚至会竭尽全力拯救无辜。至于拦路虎,没有真才实学却要依靠行当的神圣性谋财害命;没有操守德行偏要伪作正人君子,貌似满腔仁义道德实则杀人于无形。”

  长羡将卷宗摊开,让沉画大致阅览,沉画的脸色起初还是平静,随后越来越难堪,愤怒,悲恸,仇恨,绝望,这些情绪从眉间蔓延开来。

  通道深处走来一位头戴通天冠腰配碧玉鞶的男子,气宇轩昂,相貌不凡。

  他离沉画越近,她便不自觉地愈发紧张。

  “王上。”长羡率先俯首鞠礼,同时暗渡了轻风拂过沉画衣角,示意她从容应对。

  沉画的怔忪转瞬即逝,也跟着俯首,轻声道:“王,王上......”她不知自己该如何行礼,只得硬着头皮:“初见海皇天颜,请恕小女子礼数不周。”

  男子斜睨了一眼沉画,而后放声笑道:“无妨,这里不是宫里,不必拘泥小节。”那笑声里有三分粗犷,交融着亲切与疏离。

  “敢于出手相救的侠义之士越来越少了,然那些只顾自己的人,难保哪天,被害的不是自家的老弱妇孺,不是吗?”海皇又是叹惋又是嘲讽:“到那时,他们也会突然发觉,这世间竟无人敢为他们声援。”

  人人三缄其口,甚至道路以目。由是天下昌平,歹人都是善人。

  海皇还未等沉画回答,接着道:“所以朕想问问你,如果没有这血仇,如果对你不控制,可你还是被命运推到了他们面前,你该当如何应对?”

  沉画思忖着海皇的问题,这个问题的重点好像不是自己该如何应对,就像问自己的筹谋,也可以回答得似是而非。

  问题的重点是,没有血仇跟控制,自己还会与长羡齐心协力吗?还会保护沐鱼吗?还会为那些无辜者奋不顾身吗?

  沉画望向海皇,义正言辞道:“一个族裔的伟大与否,不仅仅在于她孕育了多少英雄,多少光鲜亮丽的人,更在于其中绝大多数的人们是否愿意为无辜受害者挺身而出。”

  她把海皇方才的假设反了过来,将这世上原本的公义说了出来。

  海皇眸光一亮,露出了欣赏之色:“告诉朕,你的选择。”

  “竭尽全力,除恶保善。”沉画如实说出心中想法。

  “好一个‘除恶保善’。”海皇慨叹,饶有兴趣地问道:“在你眼里,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

  沉画想了想,开口道:“昔年,我以为人性本善,后来经此大难,初时,我以为善恶天定,而今,我更加明白,因为那些害人之徒的恶,才知道我们原来竟如此善。”

  海皇直视沉画,柔和里透出一股戾气:“你想要陈情,可你们中原的天家不见得会给你陈情的机会,因为你无权无势无声望。就像那登闻鼓,不是所有含冤的人都敢去敲响的,而其中敢于去抗争的人,即便叩响了登闻鼓,鼓声之下的案情也同样可以被闻而不见。撞死在登闻鼓前,又或者从城墙上跳下死谏的,据朕所知,每年中原各地也不在少数,最后能上达天听的,没有几个。”他顿了声,幽幽道:“倘若你陈情,而永隆帝并无回应,那时,恐怕你会更加进退两难。”

  “所以,小女说,要筹谋。”沉画回答得很淡然,因为她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可如今她懂得,要让这牺牲尽可能值得。“我不是没有抗争过,可是抗争不过,我不是没有申诉过,可是申诉不过。身受重伤的我,失去了自身这个保护屏障,想要鸣冤,且不说还会遭遇怎样的阻力,在这样的伤情下,我根本没有办法层层向上申冤。如此,沉画便只能另辟蹊径了。”

  “与大司祭同?”海皇戏笑,“便是你的蹊径?”

  沉画的脸微微一红,又正色道:“善良的人想要永远善良而终其一生不遭遇恶的迫害,那是几乎不可能的。经年之后的善,皆是从与恶的斗争中走过的善。我们既然从恶的迫害中走来,有的人是幸存,有的人是残存,那么幸存的身居高位者理应援助残存的无辜受害者,只要他还心存善念。”

  善良的人保全善良,经过与恶的斗争的善良也要保全正在受害的无辜。

  “你说得很好,可惜这世间的善恶,不是你想象得那样分明。表面是白,实则黑心,白里黑而且坐拥权钱势能行灯下黑。”海皇叩了叩案牍,忽而笑道:“胡萝卜坑顶多栽跟头,可黑心白萝卜却能害人性命而逃脱罪责啊!”

  “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争取正义的保守。我与大司祭同,而天下心存善念的人与我们同,”沉画说出经书上的一句至理名言:“不敌挡我们就是帮助我们。”

  不敌挡就是帮助,很好,海皇心里道。

  “朕还要知道,仇恨在你心中的分量。”海皇见沉画不解,便解释说:“这对朕不重要,但对沐鱼很重要。”

  “小女的家仇,与沐鱼的关联?”

  “假如你见到永隆帝,一上来就和盘托出这一切,想要换个沉冤昭雪,那你叫朕的沐鱼怎么办?”

  “沐鱼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连累朋友。就像我也对乌沿表达过,必要时先牺牲我。”沉画说完,又觉得有点答非所问,便补充道:“其实我心里没有仇恨的概念——在没有遭遇这场惨案以前。”

  她停了停,咽了口吐沫,“什么是仇恨呢?别人打我一拳,我还回去或者不还回去,都无所谓。因为这一拳的外伤可以愈合,而我的心灵也不会因此重伤。就算不是一拳,是漫长年岁里很多次霸凌与欺辱,只要我的身体还是完好的,我的家人和好友还在,我都不会选择同归于尽的方式或者牺牲自己的法子去解决这个问题。”

  她的眸色渐渐下沉,神情变得悲戚,“可这场惨案,那些败类害得我家破人亡,重伤无法复原,好好的人生全部焚毁,他们还没有收手,非但不收手并且更加肆无忌惮。”

  说着说着,她哭了,忍不住撕心裂肺:“有冤报冤,天经地义,有仇报仇,理所应当。天惩,人惩,历史之惩,一样都不能少!”

  字字剜心。

  “没有在天下人面前陈情,虞家、海氏的冤屈与凄惨,又如何能得到真正的昭雪?我虞沉画若是怕死,也不会有勇气跟他们抗争。一时胜负在于势千秋胜负在于理,我就是要跟这世间讲讲道理!”沉画缓了好久,才让自己重新平复下来,“我不会用沐鱼的安危去做任何交换,我会在她身前保护她,尽管如履薄冰,我身负内伤,可我仍然可以用自己的经验和本能的反应,在深宫之中保护她。”

  海皇感受到这个叫沉画的女子胸中的刚烈,也感受到她心底的温柔,“能如此护着沐鱼,朕很欣慰。”他投去了赞赏的目光,也停顿了半晌,然后又道:“如果将来某天,他们察觉到你在誓死保护沐鱼,到时他们诬陷你一个私通敌国的罪名,你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而且老百姓也会因此把所有脏水泼到你身上,他们以此为由便能立即将你处死。”

  “如果保护一个他族的朋友,而且这位朋友善良且无辜,我就要因此背负罪名与骂名......如果因为身处不同族裔,便是私通叛国之罪——那么古时的奴隶反抗奴隶主,简直就是罪大恶极了,前朝揭竿起义的历史岂不也要改写?”沉画当然知道他们会怎样步步构陷申冤之人,她沉声道:“我要做的,是除恶保善之事。正义不分边界。百年之后,总会有人给出公道的评价。”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九死不悔,为公道。

  海皇缄默了须臾,眉宇间呈现了一丝暖色,这世间的公义,从来都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讨的。

  “大夏的迎亲仪仗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留给你们准备的时间不多了,要把握好机会。”海皇将这话说给面前的两人听。

  长羡见王上不再对沉画发问,心里舒了口气,他鞠礼道:“王上请放心,臣定会安排妥当。”

  “朕回宫,你们也回殿里罢。”海皇淡淡抛下旨意。

  “恭送王上。”长羡这样说,沉画也跟着如此说。

  海皇临去前,将一玉饰交给沉画,上面雕着晶莹的白莲,一尘不染。“这是朕宫中的宝物,出淤泥而不染,与你的品性相合,将它收好,说不定将来能够用到。”他没有告诉沉画这件东西除了装饰还有什么用处。

  沉画怔忪了一瞬,赶忙行礼:“谢王上。”

  海皇摆摆手,离开了机要室。

  良久,长羡侧对沉画,柔声道:“你是第一个。”

  “嗯?”

  “王上第一次御赐人族女子这等宝物。”长羡的眸子里闪烁着光亮,好似清风拂面:“你在海国,得了皇室的庇护。”

  沉画握着那玉饰,低头看了看,没有多想。她抬首,问长羡:“先不说这个,我想问问你,我要怎样安排出去?迎亲队应该会给沐鱼预备他们所选定的女侍,我......”

  “据线报,大夏迎亲使郑经早前已被永隆帝秘密派往东境探察形势,并未与其后的队伍同行。这两日我带你上岸,演一出好戏。”长羡令沉画不必担忧,沉画却微微一怔,“好戏?”

  “总要设法叫郑经先信任你。我虽不能直接安排,但可借他人之手为你铺路。”

  看着长羡自信的模样,沉画心里的担子落了一些。

  他带她返回海堡,又替她施针运功,然后为她备下饭菜,嘱咐她早早休息。

  当沉画服下止痛丸,将身子缓缓滑入毯子里时,待药力发作,她终于感到片刻的轻松与舒适。要是能不受这骨毒之折磨该有多好,兴许自己还能做更多事情。

  可被害已是既成事实,伤情无法改变,那就只能硬抗了。

  扛到下一个天明,天终将明吗?

  希望我还能活着,看到黎明。

  这是暗夜曲,是黎明的前奏,但不是每个在沉默中守着真相的人都能听见曲终尾音的。

  一个弱女子,受害了,重伤之躯,还要与那白布遮掩下的黑幕做斗争,这叫传奇,其中的家国情怀与大无畏的牺牲精神,都不容任何人妄图玷污,无论终局走向何方。

  陈情是一个含冤者的权利,没有谁有正当理由阻拦,纵使他们将所有的罪名都强行加在她身上,为天下计也永远都是她的赤子之心。

  以一人死,换天下生,她如此说。

  从什么时候起,一个善良人开始知道何为真正的善恶,不是这个人被教化识忠奸,而是这个人或者这个人的至亲师友无辜被害时。

  沉画是被折磨醒的,随着受伤时日的推移,夜间一粒止痛丸的效力渐渐减弱,刺骨的疼痛,从深处到边缘,再从末梢反射回内里,全身的经络仿佛藤网交织,而药毒在不断侵蚀这繁复的根枝。

  她在床榻上痛得翻来覆去,随后蜷缩在一角,喘息了好久,才让自己添了一分气力,靠着这恢复的一分气力,硬撑着坐起身来,靠在檐边,就这样等着,熬着。

  她不是没有痛得发汗,可是她颤着手抹掉了,她不是没有痛得咬唇,可是她磨着牙捱过去。

  也许在旁人眼里,意志力是战胜残忍的最好方式,可面对药毒损伤的这些日子,沉画发觉,重伤的伤情,光靠意志力是不行的,一定还要有别的东西。

  比如,还有人愿意守在你身边。陪你度过这漫长黑夜。当然也可能长夜无尽。

  待到辰时,沉画服了药之后,便起身收拾一番,她将与大司祭前往陆上。

  见到长羡时,他也身着便服。他对她明眸一笑,那笑容的温度,瞬间便叫沉画忘记长夜难明的折磨。她回他以淡然浅笑。

  他扶着她的身子,沿着深海缓缓潜行,慢慢升腾,直到露出海面。时光仿佛定格,然而沉冤不能永远石沉大海。

  长羡的体质已不惧骨毒,虽说毒沟是为鲛族所设,对人族无碍,但考虑到沉画的伤势,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穿梭,而是带她潜入商船,随船靠岸。

  当沉画再次站到陆地之上,她看着绵长的海岸线,已恍如隔世。其他女子如自己这般年纪,大约会欣喜地观望美丽而宁谧的风景。可她却心中隐隐作痛,甚至于不敢面对。

  无数次告诉自己已经变成这样了,可还是无法相信,他们都一一离开自己了。无数次告诉自己从此无论能够续吊多久的命,都得跟骨毒的伤情时刻抗争,却再也无法触碰曾经完整的自己。

  长羡担心海边风凉,便替沉画披上了一件氅衣。他或许感知到她的心境,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陪她静静等待。

  物仍是,人已非......

  倔察奉命前来接应,一看见沉画便露出讪笑,想起了顺手捞、顺手扔跟顺手托、还有顺手揽的场景。沉画怔忪片刻,看着眼前这小厮,觉得甚为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未等她开口询问,长羡便将她扶入马车,自己牵起了马就要驾车而行。

  “大,大司祭,还有我呢!您进去就成,我为您策马。”倔察似乎发觉哪里不对劲。

  长羡在飒飒凛风中抛出四个字:“你,走水路。”

  “......大司祭,我,这是又犯了什么事啊?”倔察委屈巴巴,不明所以。

  “我怕遇到盘查,你身上可是有鲛族印记的,跟我们同行,不能这般明目张胆。”

  倔察甚为无语,怎么多了个女子出来,自己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跟大司祭同行了。他耷拉着脑袋,很是郁闷,等他回过神来,马车已经跑开了,徒留他一家伙在原地转圈。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沉画掀开车帘,迎着风对长羡问道。

  “苏州城。”长羡扭头回答,并说;“快坐回去,马车车速快,风大,容易冲到。”

  沉画微笑着点头应允,然后放下帘子,心里淡淡道:苏州......

  进城时,正赶上全城大喜,原来是江宁的越家和苏州的吴家联姻,在江宁办了婚宴之后,又到苏州回门。摆回门宴的时候,吴氏开了粥棚,给穷人施粥,还遍地洒喜钱,叫大家跟着凑热闹。

  吴氏乃姑苏大族,即便曾经家道中衰。海氏败亡之后,江南官商大都向吴氏靠拢,明里暗里都和朱为莺的夫家搭上了关系,不过为了遮掩风头,吴氏没有直接接过海氏的全部衣钵,而是通过与其他家族的联合,貌似平分秋色。实际上,吴氏已隐隐具备江南第一皇商的势力跟实力了。

  沉画跟长羡隐在人群中,了解了大致的情况。她喃喃道:越明跟吴喜儿的婚事......她还记得姐夫赴京都的时候,正值秋天,一个丰收的好时节,然而不过就是一个季节的变换,一切就全都不一样了。

  迎着新春把旧除,迎着新春办喜事。

  “走罢。”沉画淡淡地说,“我们去办正事,何必在这里看热闹?”

  “好。”长羡的回答给沉画的感觉是,可能他并不知道虞家曾与越家定亲。

  “江南尽归吴氏朱氏等所有了,对吗?”沉画随着长羡前行,仍是忍不住问道。

  长羡知道沉画心里难受,于是安慰她:“他们贪多必失。”

  沉画又道,像是失了神的疯女,“你看啊,他们伪装得多像啊,一面在暗中肆意残害忠良,一面又装作青天大老爷并慈人济世的施主。”

  长羡闻言,顿住脚步,扭过身来,一把将沉画揽入怀中。

  “他们把姐夫诬陷为奸污犯,他们把海兰构陷为闹事者,他们把爹娘逼死,把海氏灭族......”沉画悲从中来,无论再怎样竭力忍受,终究还是掉了眼泪,一滴一滴停不住。“还把我害得如此生不如死......”

  她的气息在他怀里一圈一圈旋着升出,他知道她已痛得不能自已。

  “总有一天,他们的罪恶,会被天下人皆知。”长羡扶了扶沉画的肩头,“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遍体鳞伤不知伤......”良久,沉画轻声吐出这七个字。

  外伤虽然愈合,满身的内伤却不能恢复,日日夜夜残忍的折磨,当她再看到伤心的人事,她觉得,这已经不算什么了,比如越明的抛弃跟背叛。

  这算什么呀,她心里苦笑:比起全家被害,自己身受重伤。

  只是......沉画蓦地想起一件事来,就是最后一次见到越家夫人时——她猛然抬头,看向长羡,紧紧盯着他的眼眸。长羡的脸庞有一瞬的微红,不过她没有留意。“越家,可是与吴氏朱氏合谋了?”

  长羡惶惑:“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沉画感到心中最后一瓦防线被彻底击溃,“所以当初所谓的虞家造假案,很可能是越家所为,然后栽赃到我们头上?”

  “嗯。”长羡给出肯定的答案。

  沉画眼里露出一丝哀绝,“这笔帐,我要算。”

  长羡点点头,“越家根基不算太稳,若是想探出什么问题,还是有迹可查的。”

  沉画叹了口气,“我们还有要紧的事情去办。”这个,只能暂且缓缓了。“郑经在苏州城的落脚处是哪里?”

  “锦江客栈。”长羡看着沉画矛盾的样子,心里也跟着叹了口气,忽然有些迷茫,而后抬手替她抹掉了眼角尚且挂着的泪水。

  一触的温凉,她想要留恋,却也奢望不得。

  “我们要如何做?”

  “沐鱼的陪嫁婢女安排了两个,但是到了大夏皇宫,不能确定能否同时留下两个鲛族婢女,就算勉强留下,也会被严密监视,甚至可能很快遭遇危险。所以,如果你能成为沐鱼的贴身人族女侍,对我们的计划最好不过。”长羡看到沉画神情微变,知道她担忧之处,补充说道:“永隆帝为了表示诚意,不会命后宫主动指派,而是由沐鱼从迎亲使提供的名单里自己选择。”

  从迎亲使提供的名单里?如此说来,沉画想,遴选女侍的事宜算是交由郑经负责了。“那,郑经是从京都带人来吗?”

  “朱氏自然希望自己安排的人能够进入。”长羡轻笑,“可偏巧,郑经是个榆木脑袋读书人,我猜测他唯恐在这上面出岔子,致使后宫不和,影响朝政。所以他来到江南时,并没有从京都带人,他要在这里亲自遴选。”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沉画揉揉眼睛,有些不解。

  “因为郑经已经吩咐他的属下去办了,自然逃不过我们的眼线。”

  “如此,我们应当先去锦江客栈察看一番。”沉画恍然大悟,“还是说你另有安排,我可以直接进入候选人名单?”

  长羡从怀里掏出一份文牒,递给沉画,“这是你的新身份。”

  沉画接过文牒,仔细看了其中的内容,“涂山氏,”她轻声呢喃,默默记下,然后点头道:“我明白了。”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随后,长羡将沉画送到锦江客栈对面的望仙铺旁,交给她一只普通款式的玉镯,然后自己轻轻一个旋身,便退避到侧边。

  铺子里的伙计见一少女走了进来,眼珠子溜溜打转问道:“姑娘想当什么?”

  “来投奔亲戚,人没找到,银钱却不够用了,这只玉镯,您看看能换多少?”沉画利索地直奔主题。

  伙计看那玉镯质地普通,没有接过,而是讪笑:“姑娘是打算返乡,还是留在这里做工?”

  “我还可以留在这里做工?”沉画故作讶异的神情,“赚钱养活自己吗?”

  “当然了!”伙计甚是高兴,他看眼前的姑娘单纯干净、没见过世面,觉得自己这单生意很有把握,抵押一只不值钱的玉镯跟转卖一个女子自然是没法比拟的。“姑娘可曾听说过府人司?”

  沉画刚想摇头,铺外却传来一阵喧嚷。她和伙计的目光都随之调转。只见一身着灰布大衫的小丫头被两个身穿白棉袄的中年男女钳制着,架着往前走。

  那小丫头哭哭啼啼,呜呜咽咽,挣扎着想往后退。

  那妇人腾出手来跟望仙铺里的伙计打招呼。伙计见状,连忙呲牙咧嘴笑着:“雪花婶婶您这是?”

  “自然是请您帮着介绍到府人司啊。”从您这儿,有门路,还有好价钱。被称作“雪花婶婶”的妇人笑得合不拢嘴,发髻上的假宝石明晃着刺人眼睛。

  “为了钱,你们真是丧尽天良!”小丫头挣扎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囫囵话。

  “我们都是为你好!”雪花大婶张口一句话便颠倒了黑白,肮脏的交易做多了,说谎自是不用打草稿。要不是为你好,直接找人牙子把你卖到黑市或者青楼,哪里会有府人司的待遇?

  沉画觉得这腔调甚为耳熟,自打江宁惨案案发,这类婊言婊语就没有停过。

  我们都是为你好,所以害命又谋财。呵呵。害人害得如此丧心病狂,谋财谋得如此心安理得。

  那小丫头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急得一直哭,却不知如何是好。沉画有意帮她,虽不知她是怎样落入眼前这一男一女手中,但沉画知道,小丫头一个人斗不过他们,如果再回去,更是狼窝。“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抬头,看到铺子里还有个小姐姐,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连忙道:“我叫兰儿——”

  她还想继续说,却被雪花大婶给打断了,“人我送到了,过两日再来。”再来清账。雪花大婶拉住身旁男子的胳膊,径直离开了。

  兰儿见此情景,也要跟着跑出去,还没待她迈出步子,伙计便侧身挡在了她面前。“兰儿,府人司的待遇很好的,方才与你说话的这位姐姐,也是想要进去的,不妨你二人结伴,也好相互照应。”

  沉画真想朝那伙计翻白眼,怎的还想叫我“协同作案”?“我是要赚工钱的,兰儿年纪尚小,她若不愿,怎可强行扭送?”

  “可她欠着钱呢!”

  “你说什么?”沉画又是满脸讶异,这次是真的讶异,“这么小的女孩,欠什么钱?”

  “一大笔医药费,丧葬费,救济费。”伙计瞅了眼兰儿,见她欲言又止,便也不再多说。

  “我带你们去后院稍作休息,待府人司的管事前来。”伙计调开话题,又对沉画道:“姑娘,你也帮我安慰安慰这小丫头呗。”

  便是不用他说,沉画也是会如此做的。她牵起兰儿的手,就像曾经她与她的阿兰手牵手。

  兰儿的掌心微微颤动,在沉画的轻抚之下很快平稳下来,两人一同跟随伙计到后院的茶水间歇息。

  在确认伙计离开之后,沉画率先开了口:“兰儿妹妹,别害怕,如果你不想去府人司,我会设法帮你逃脱,你能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兰儿有一瞬的失神,但看着沉画诚挚的脸庞,也便反应过来,“姐姐是自愿要进府人司吗?”

  沉画点点头。

  “为何,那里可相当于签了卖身契啊!”

  “我有我的打算,妹妹不必担忧。”沉画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压下自己身体里的剧痛,努力绽出一个笑容,“那些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如何能够强迫你至此?”

  “我与阿爹阿娘来城中卖艺,阿爹偶感风寒,便去医堂拿了药,不知怎的,我娘也染上了恶疾,拖上一段时日之后,家里攒下来的银钱就都花光了。”兰儿说着,眼眶忍不住泛红,“听说有位大官人在城里开了济慈堂,收容老弱妇孺,于是我与爹娘便到了那里。”

  沉画闻及此,脱口问道:“管事的,可是方才送你来这里的那二人?”

  兰儿轻轻“嗯”了一声,继续说道:“然而爹娘还是没能熬住,他们便要将我抵给府人司。”

  “既然是济慈,为何还要找你要钱?”沉画不解。

  “我一开始也不明白,不过这段时日里,见了好几个跟我同样遭际的少女,总算是懂了他们的意思。所谓济慈,就是吊着我们家中老人最后一口气......”兰儿语顿,眼神写满了绝望。

  “然后再把孩童与青壮年卖身还债?”沉画下意识询问,她从兰儿的神情中找到了答案。

  “那个雪花婶婶,就是专做这门生意的。”兰儿裹紧了衣衫,袖口的补丁往里缩了一缩。“我连爹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们说是没了。”

  “他们说没就没吗?”沉画义愤填膺,“怎又是如此无耻逻辑!”说不定兰儿父母尚在人世呢!

  “有殒身案牒,我也没有办法去求证。不过想来,他们应该不会拿这种事情说谎罢。”毕竟爹娘上了年岁,身子又不好。“只是,他们还说,因为最后几日,给爹娘用了上好的药材,这明细不能算在济慈的账目上,所以除了丧葬费,我还要拿出最后一笔医药费。”

  呵,沉画怒从中来,“兰儿,他们给你爹娘服用的是什么药?”

  “听说是......”兰儿想了想,僵硬地吐出三个字:“续命剂。”

  “......”沉画大为光火,“哪里来的?”

  “好像是江宁分号那里运来的珍稀药物,每一剂都贵得很。”

  “且不说药价的问题,他们都不叫你见爹娘,事出反常必有妖,兰儿你光明正大离开那地儿,他们难不成要拿你到官府索财?”

  兰儿眼神呆滞,神色瑟缩,半晌,她道:“他们说,我一家人受了他们的恩,如果我不还债还不知恩图报,我的名声也就毁了。牢狱算什么,癫院,青楼,就连乞丐窝棚都不会收留我。没有人敢与他们对着干,可是谁若帮了我,便是与他们作对。”

  “......还带如此恬不知耻捆绑好人?”沉画彻底震惊,真是道德绑架到完全不要脸的地步!手段也够龌龊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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