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女侍
郑经出门的时候披了锦帛在身。他是个男子汉,但男子汉也分身体硬朗的与身体羸弱的。相比较来说,他属于后者。文弱书生。
藏青色的披帛随着男子的步伐微微颤动。他走到锦江客栈外堂,朝对面望了一眼,“望仙铺,名字倒是有趣。”只是不知望的是哪座仙?
“小二。”郑经一脚踏入望仙铺,口中便喊了店里的伙计。入目之处,装潢古朴,棕褐色的整体布局,更像是古董店。不过,他觉得其间透着一丝阴冷之意。
或许是主观感觉罢,郑经想。
看了陈设与柜台,郑经猜到这里是当铺。他倒是没想要买什么东西或者兑换什么东西。初到苏州,人生地不熟,跟这些长期做生意的商贩闲聊几句可能更容易打探消息。之所以不在客栈询问,是因为想来客栈里已经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了。
“客官,欢迎大驾光临,小铺蓬荜生辉。”
闻言,郑经皱眉,油嘴滑舌的,他最讨压这类人。然而这类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给钱说钱话。
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在下初来乍到,做些小本生意,想了解了解市场。”
望仙铺的伙计乐呵呵收了赏银,心想出手阔绰还小本生意,实在谦虚:“敢问客官想了解哪方面的行情?”
“美人。”
“......”敢情是做那方面的,怪不得看起来如此斯文,啧啧,斯文斯文斯文败类。“客官想要人妓还是鲛妓?”
“不瞒您说,咱苏州城里,美女不比扬州小秦淮弱,真是比试一番谁拔得头筹还未可知呐!”不等郑经回复,伙计继续说道:“客官问我算是问对人了,咱这里能提供的比教坊司的官妓还秀色可餐。”
“......”郑经顿感无语,听小二提到“人妓”跟“鲛妓”的选择时,他就已经很难堪了,再听小二说能提供比官妓还美的美人,他很是汗颜。原来,这里的当铺不仅当物,还当人。
“哦?”郑经暂时压抑心头的愠怒,表现出一股好奇的诧异感:“竟还能比教坊司更厉害?”
“难道客官不曾听闻过府人司?”伙计挑眉,自信感爆棚。
府人司。郑经是听过的,但是这不归礼部管,而且属于官民交接的灰色地带。大约类似民间的教坊司,民间承包但背后有上面罩着。人员构成自然比官家戴罪之身的女眷更为复杂。里面不乏曾是大户人家、家道中落、走投无路的女子。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亦或穷苦人家,如果不愿委身青楼,那么府人司确实是相较之下的“好去处”。因为府人司的卖身契是专属服务。由此价位也要比妓院歌舞坊的均价高出一部分。
至于其间的具体行情,郑经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专门去了解的。只是据他所闻,近年来,好些个富户养成了在府人司寻小妾的做法,买回去的都是完整的身子。它与青楼的区别在于,青楼是赎身契。也就是说,从府人司买回去,与从奴隶市场买回去同样。卖身契意味着主人可以把买来的女子或者幼童完全当作私产,在买家手里是什么地位,也取决于买家的心情。他们高兴了,就宠,不高兴了,便是为奴为婢。如果遇到更歹毒的,性命随时不保。
对于这等吃人生意,郑经当然是抵触的。
“听过。”郑经道:“店家这里可以直接买到府人司的女子?”
伙计一听,更是乐开花了,他知道有些富户不愿意在当地进行买卖,专门跑到外地买人。眼前这人说是做生意了解市场,看样子更像是想要买小妾。
“咱这里就是府人司的一个直销点。”伙计讪笑,原本微皱的脸庞不知怎的竟堆起了肉来。
郑经大为光火,真没想到这等龌龊生意如今做得如此明目张胆!
伙计急于推销生意,没多注意顾客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连着话锋道:“今儿就来了两个姿色甚好的姑娘,客官想不想瞧瞧看?”哈哈,如果能够卖给这位顾客,相当于径直从自己这里出单,都不必把里面那俩转回府人司兜售了,这样一来,利润全都在这里就赚了。
郑经扶额,要不,能顺手解救两名妙龄少女就解救一下罢。“那就带来给我看看罢!”
“好嘞客官稍候!”伙计真是乐得不行、急忙跳脚往内院里跑。
“接客了!”这仨字喊出来,坐在屋里的沉画怔住了,兰儿当即面露惊恐之色,赶忙看向沉画。毕竟刚认了一个不错的姐姐,想来是她的主心骨。
沉画见兰儿忍不住抖着手来抓自己,先是一瞬的慌乱——因为她也没想到怎么这么快,然后努力平复自己的内心,握住兰儿的手。
她的另一只手也在抖,手心冒汗。但是很快,她便调整好自己的神情。
“接客?”沉画故作犹疑,“不是说做工吗?”
伙计闻言面露尴尬之色,不过转瞬便挂上了喜色,这般单纯痴傻的女子。好糊弄。“客人要买你们做工啊!”
“......”沉画与兰儿俱是一震。
沉画:编瞎话能不能再高明点儿?
兰儿:太不是东西了!
沉画将兰儿护到身后,她心中已做好了盘算,先出去看看情况,假如被卖了,长羡那边总有法子把她们弄出去。
本来是想通过府人司的安排,进入郑经属下的遴选视野,没想到这伙计私下揽活!活中活!
见沉画姐姐护着自己,兰儿面上的惊慌也渐渐消退。
伙计发觉这俩女子没有反抗之意,更是开心得不得了,扯着沉画的衣袖便往外堂去。“诶呦,姑娘呐,全靠你撑场面啦!”
郑经坐在外堂的藤椅上,椅子还没暖热和。看到伙计牵来两个女子,他忽然站起身来。连他自己也是后知后觉:为什么会弹起来?
可能看见前面那女子,有些亲切?
“两位姑娘,不必害怕。”郑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不能让人家上来就误以为自己是个大色狼罢,但是想把她们从狼窟里拯救出来也不能做得太明显,毕竟强龙都压不倒地头蛇。如果今儿他明言要解救府人司里的妇女儿童,明儿他可能就被暗杀了——假如没有护卫的话。
啧啧,人模人样。伙计的心理活动特别丰富。
看样子是想买宠妾。他想。所以这位客官才会上来就安抚两个姑娘。
沉画看见郑经的时候,眉头一跳,心中笑叹:真是天意。
她此前已经看过长羡拿出的郑经画像了,对比眼前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想想他就下榻在对面的客栈,也不是不可能亲自来买侍女。
关于画像这点事儿,沉画还真问过,为什么大夏皇宫能够对沐鱼的长相了如指掌?
长羡告诉沉画,因为沐鱼经常出席海国盛大的典仪。包括海上的仪式。这就意味着就连少数东海行商都能远观沐鱼的面貌。而且沐鱼又是个不安生的性格,跑来跑去,即便是在深海里,也难保不会混入海国叛民在为大夏充当细作。
沉画曾反问长羡,那他岂不是也在大夏的掌握之中?
长羡说,他鲜少以大司祭的身份露脸,如果需要,比如在公开行祭祀礼仪之时他也会用隐容术,所以大夏掌握的海国大司祭的画像甚至姓名都是假的。他的真实面容与姓名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
大司祭的宫殿设有辨识禁制,有他或者澜漾的法术确认的随员才能步入。
欸!当时沉画就震惊了,真是未雨绸缪到极致啊!
长羡笑着说,都是被逼出来的,如果不知人心如此歹毒,鲛人的心也不至于将细腻用在这等地方。
沉画将真挚的神情在面上尽显,当然她也不需要过多设计,经此大难,再纯真的人都看得懂人性。譬如面前这位迎亲使郑经,虽已是大官人的身份,但仍然书生气未脱,跟自己姐夫的气质很像,就是羸弱了些。
自己也虚弱,强撑着打起精神来。“多谢官人宽慰。”沉画鞠礼,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郑经与沉画聊了几句,见她对答如流,条理清晰,觉得是个得体的女子。人之善,能从面相辨别。人之品,能从言行得察。
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官场沉浮,经历那些之后,就去拜师了,学的便是面相跟玄学。为了识人之明,免遭坑害。
“涂山沉画,好名字。”郑经夸道:“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妨到我府上做工?”他已经知道沉画奔亲未果、在寻生路的经过了。
“那小女便多谢官人了!”沉画福了一福。
郑经从怀中掏银票,这是他第一次亲自买人,有点惭愧。他看沉画伸手拉了拉身后的女孩,大概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两个落难的姑娘抱团取暖。行罢,本来他就打算一起解救的。
“小二,我就在对面暂住,去天字号甲房找我的随从领钱罢。”郑经这么说,伙计当然明白,这位贵客出门没带那么多现钱。
言罢,郑经对沉画与兰儿道:“两位姑娘可随在下一同前往客栈,旁边还有很多空余的房间。”为避免误会,郑经解释了句。
他的想法是,先回客栈,两人去留自行决定,若想跟着他,他便收作女侍。
“公子思虑周全。”沉画将称谓改了。
一旁的兰儿也瞧出来了,这位官人是个正人君子,跟着他总比跟着衣冠禽兽好太多。
三人一同出了望仙铺,进了对面的锦江客栈。郑经命小二在他房间对面开了一间新房。待上了楼,安排妥当,小二退下,他才向两位姑娘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沉画直言感谢公子搭救,她从前并不知道府人司的内幕。
兰儿更是大为动容,表示愿为郑公子效力。
郑经想了想,按照标准,沉画倒是可以入选沐鱼公主的人族女侍。至于兰儿,年纪小了些,言行看起来比较稚嫩,有待考察。
关键是,入宫倒不是好的选择。
但是他还是试探性地问了句:“不知姑娘觉得,在宫中伺候如何?”他不是没有私心,选个自己知根知底的侍女,总比遴选出幺蛾子来强,万一出了什么事,自己恐怕难辞其咎。
沉画先是满脸惊讶,随后平静下来,“公子贵气,没想到竟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她落出成熟的评语,却也没有高攀之意。
“姑娘过奖了。”郑经这才将自己的官位告知两人,表示他此次前来苏州,就是为了替圣上迎娶海国的和亲公主。为了确保随侍环节的稳妥,他才想着在这里单独选出伺候沐鱼公主的女侍。
“公子之恩,沉画结草衔环,必当重报。”此言一出,郑经便知,这位沉画姑娘是愿意随他入宫的。
“两位姑娘若是愿意,本官便将二位的名字写入遴选名单,届时,还要看沐鱼公主的选择。”郑经笑容温和,如春风沁人心脾。
在与两人交流一番之后,郑经回到自己的房间,命属下将涂山沉画的名字写进了女侍候选人的名单。当然了,她的身份也还是需要再次确认,引牒无误。
入夜时分,沉画用迷香让兰儿完全昏睡。
她抬眸望见长羡站在窗口,仿若谪仙。
她的脸上露出了自己都未察觉的甜甜的笑意,在眉梢流转。
虽然伤情依旧严峻,随时都可能发作的剧痛还有并发症会将她折磨得面色苍白。可是因为生命里还有人在坚守,她便也不愿放弃。
长羡一步步朝她走近。
近身时,她脖颈间倏尔一红转瞬即逝。
“没想到这么顺利。”连长羡都不禁慨叹。
“我也没想到。”
“还是因为你人好,遇上好人,惺惺相惜。”长羡夸耀道。
“可是撞见坏人,就很凄惨了。”沉画叹了一声,又觉得此时说这话有些扫兴,便补充道:“好在有你这样的,补救。”
她不知道该怎样称,严格意义上讲,长羡不是“这样的人”的范畴,因为他是鲛族,不属于人族。
当然,她亦尚且不知道长羡的母亲是人族。
“你跟我讲起话来,愈发没规矩了。”长羡本想用“本座”来着,从前若是拘梦跟倔察放浪形骸,他肯定会把自称改为“本座”,让那两只家伙变得严肃起来。
笑容在沉画脸上更加灿烂。“似乎大司祭也不是很在意呀。”
有些嗔痴,还有撒娇。
这是出事之后的沉画,很难得的流露。
长羡感触得到,于是也随着她笑,笑而不语,因为他也不想打破她短暂的欢喜。
他捧着这束烟花般的炽热。甚至假如可能,他多想拘着她、的这般甜美,将这片刻的美好化作永恒。
直到笑容在她脸颊尽退,消散到无影无踪,他都不忍打破这份宁静,还想从她面上追寻方才的美意。
长羡从未想过,一个人族女孩纯真的笑容竟然有天会叫他若微醺、似方明。稍久了,便可能如痴如醉。
太难了,因为烟花易冷,幸福易逝。
沉画见他怔怔望着自己,也变得有些呆然。脑袋里都是空白。
良久,还是长羡率先打破了沉寂。他轻轻牵起沉画的手。
沉画一惊。
再一看,他在为自己把脉。
长羡左手手指并拢,一个微不可察的散诀,压下心头的悸动。
一副夫子的庄重,掩盖了他的动心。
“脉象沉腻,气血比以前充盈些。”长羡简单说了两句沉画目前的大致状况,然后继续道:“今晚,我为你施针治疗。”
还没等沉画询问是否要在这间房间里,长羡便拉着她的衣袖往窗边迈去。不经意间,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这与把脉是不同的。把脉还需静心。
此时此刻他甚至无法静心。
他不顾沉画诧异的表情,径直带着沉画从窗边跃身而出。
他带着她,去到他自己的寝房里。
她毕竟是个姑娘,难免感到尴尬。
他转身,看她嘟着嘴,仿佛好奇宝宝瞪大了眼睛,圆溜溜软糯糯。
长羡咬唇,第一次体会到人间情话里想要捏捏你的脸蛋是什么含义。
“闭上眼睛。”他说,或者是习惯性的命令,毕竟他是大司祭。
可是为什么要她闭上眼睛呢?他没说。
叫她以为这是治疗的一个环节。
沉画真傻,如果她知道这句话是因为长羡的生理反应,她肯定羞到墙根了。
听到这句话时,沉画本能遵从了他的指令。说出这句话后,长羡看着紧闭双目的她,自己都震惊了。
我说了什么?长羡满脑袋问号。无奈,他只好继续圆下去,伸出双手在她眼周按压。
“眼穴疗法。”
“......”沉画微微启唇,倒也听说过,只是她以前没用过。
他的眼神不自觉跟着她细微的变化走,见她红唇轻启动齿贝微露......
长羡刚清静一些的心又不清静了!
就在他将“闭上口”三字脱口而出之际,他及时反应过来,刹住闸,这次不命令了,用强的。
长羡将纤细的手指从沉画的眼部急转直下抚到她的唇瓣。他右手拇指与食指上下一捏。
“......”沉画就是想说话也只能无语了。
还有唇穴???嗯嗯嗯,沉画想,似乎是有口穴的,可是那不是主要治疗偏瘫,将银针扎在牙龈部位吗?
像兔子一样可爱,可是没有兔子跑得快。长羡想。
他松动了拇指,仅把食指停留在她的人中。
似乎忘了,沉画也是懂医的。
“好了。”片刻后,他彻底松了手,也没有解释什么。
长羡调转自己的目光,将床铺又平整了一番。“我尚未用过,别担心,躺上来罢。”
“哦。”沉画轻声道。
她躺到长羡的床铺上,和衣而卧,也要整理衣衫,抬手的时候,手钏不小心勾到了床帘,纱缦勾连而下,将她身子半掩,若隐若现。
任谁看了都不禁浮想联翩。
长羡咽了口吐沫。
偏偏沉画好像没有在意这个,手从前面移了下来,提了提衣领,自动闭上了眼睛。
毕竟扎体针老是睁眼看,也没那个勇气。自己给自己下针的时候,更多是摸着穴位去的。
这下换作长羡尴尬了,好在他见沉画完全漫不经心,于是也便释然。
然而这份释然在近她身子时,变作了了然。
也不是没有这样近过,但是仿佛今天的心情最为复杂,最是犹豫,因为这是这段时间以来,杂念的峰头。
他信手撸起她的袖子,装作自然,实则心里砰砰跳。“先是腕针。”他解释道。
沉画“呲”了一声。吃痛。
他低头,吹了口气。
“......”沉画睁开眼睛,撞上他的蓝眸。“你的眼睛怎么又变色了?”
“......”不能告诉他这个秘密,让他心绪起伏不定而且瞳仁反复变幻的,只有她。
平时他都是能控制得很好的。
在陆地上,以人族身份示人的时候,都是黑瞳。
“可能我比较放松罢。回归大海的颜色。”这解释也是新奇,不过纯属欺负沉画不懂行情。
“哦。”沉画又闭上眼睛,觉得方才长羡的吹气,实在太小孩了。自己已经不是三岁的小奶娃了。
两柱香过去,长羡拔了沉画的手针与头针。
“翻个身。”他淡淡道。
沉画照做。
他心潮澎湃。
“我替你按压穴位。”长羡边说边用指腹在沉画脖颈间游走,随后又行至颅脑,然后又跳到肩部。
明明可以不这么费力气的,用法术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唯恐伤了她,毕竟有力度问题。
就这样揉按了好一会儿后,长羡想:我必须打住了。
于是他冷不丁地将被子掀开,覆到沉画身上。
沉画还没来得及翻身,半颗脑袋就被床褥压住了。
“......这是你的床。”她说出这话才意识到有歧义,脸上黑线,幸好没有翻身,被他看到。“我的意思是——”
她刚想解释,便被他打断,“睡吧,今夜我守着你。”
“啊?”
“又不是没守过。”他淡然。
“可,我有自己的床呀。”她跟兰儿那间是双人床。
“你想刚做完治疗就出去兜风么?”
哈?不就是从一个窗户翻到另一个窗户的事么?
长羡似乎意识到不妥,连忙道:“听,外面狂风大作,呼呼的。刚用了针灸跟推拿,着凉怎么办?寒气侵袭,对你的伤情——肯定会加重症状。”
沉画终于有机会翻了个身,听他说完这席话,她仿佛变成了咸鱼。
她半睁着眼睛,偷偷瞅他。
“睡觉!”长羡霸气道。
“还......还没有服药。”沉画有些委屈。
长羡这才想起忘记喂她止痛跟助眠的药丸了。
他头皮发麻,转移话题:“今日进展如此顺利,沐鱼可以上岸了。”他边说边去拿药。
她睁开眼睛,望着他仙逸的背影,“接下来怎么安排呢?”
沉画虽然跟在长羡身边,但也不会提前知道太多海国的计划。
“这两日,海国的送亲队伍便会集结,由大夏官船运载驶入海港城。届时,郑经会现身码头,亲自迎接。距他见到沐鱼,大约也有个三五日时间。你抓紧这个时机多与他——”长羡忽然顿住。
“嗯?”
“亲近。”长羡有些干涩地吐出这两个字,方才他与她算是亲近过,猛然说出这个词,似乎也有点别样的意味。“让他几近熟悉你,更加确定他的选择没有错。”
“那沐鱼呢?会直接选我吗?”
“当然——”他笑着转身看她,“不会。”
“......”
“做戏做全套,先找俩不合适的,还容易被大夏官方怀疑。”然后再叫郑经推荐。
“那我可得装深沉喽。”沉画和着长羡的微笑,撅了撅嘴。
长羡一个箭步,将药丸塞进她口中。“你呀,孩子心性,有时候跟沐鱼挺像的,不过你比沐鱼懂事多了。或许性情相投,也会叫郑经更愿意将你推到沐鱼身边。”
“说得好像郑经很了解沐鱼似的。”
“别小瞧这位书生,学过相术。”
“啊?”
“他以前也曾遭人构陷,是被赏识他的大官给从狱里捞出来的,好在蹲监狱没几天,算是没受多大折磨,只是经此折辱,他懂了人心。”长羡合上药瓶,抚了抚她的头,给了一个安慰。“然后,他专门去学了看相。”也不算太迂腐,还是懂得灵活变通的。
沉画倒是没料到郑经的仕途有这么个插曲。“遇到大奸大恶也没用啊,除非他自己拥有绝对的权力或者他成为更加奸恶的人。”怎么看,郑经都达不到这两个标准。
“也许某天,实现了他的政治抱负,然后归隐了,与世无争。”
郑经的甲字号房间里,侍从正在向他汇报。一件明事,一件秘闻。
明事自然是海国送亲队伍已经集结,很快便可由朝廷的官船接入海港城。
这两日,作为迎亲使的郑经便要前往码头做准备了。
据悉,海皇派了亲信大臣随行。
“长羡。”郑经看着线报,低声唤出那名海国大臣的名字。“可真够神秘的了,竟然没有查出他的具体官职?”
“属下揣测他可能是海皇的隐卫长官甚至首领?”郑经身后的侍卫官轻声道。
“嗯。这个长羡肯定是大有来头。”郑经不置可否。
至于秘闻,便是海国的北平王出逃了。
郑经指着底下的密报,压低了声音:“是不是真的叛变,还未可知啊!”
“北平王一脉是靠着咱们大夏的船舰暗中上岸的,举家迁入大夏,想来与海皇矛盾极深。”侍卫官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毕竟北平王是南楚王昔日故交。”
当年大战,海皇处置了一直主张和平的南楚王一族,仅有零星的南楚族裔逃往陆上。北平王与南楚王素来交好,几次上书陈情,就差罢官离朝了,却也仍是没能阻止南楚部族血流成河。
二十年来,北平王徒有王位的空号,几乎不再享有实权。
“郁郁不得志,成了老夫子。”郑经叹道,眼里闪过一丝犹疑:“虽说他算是边缘化了,但毕竟尚可安享晚年,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本官倒是有些想不通啊。”这叛国罪,可是遗臭万年呐!
“陛下既然答应了北平王的请求,想来定是许诺了高官厚禄,请他为我们所用。”要知道,陆上还是有不少鲛人族裔的。“北平王来到中原,也算是鲛族最大的领袖了。”
郑经摇摇头,合上了奏报。“这两日,动身罢。”他吩咐道。
他的下属恭恭敬敬回了句“是”,然后鞠礼退出了他的房间。
郑经没有休息,而是对着烛火,一张张名牒看去。他把遴选名单里的每个女子的信息都记在了心里。
十名迎亲宫女,回京之后还是位司原职。
六名遴选女侍,两名出自江宁教坊司,两名出自苏州教坊司,另外两名出自民间百姓之家。
待看完了全部的案牒,郑经才提灯到床铺上休息。
次日,天微微亮。
甲字号对面的那间房里,兰儿睁开惺忪的睡眼。她感觉有些奇怪,昨夜似乎睡得沉了很多。好久都未这样休息好过了。
她起身,不见沉画的身影,正是慌忙之际,听到沉画推门而入。
“起来啦?”沉画手里拎着一个纸袋。“我到楼下叫了一笼包子,趁热吃罢。”
“谢谢沉画姐姐。”
“客气了。”沉画笑着回道:“对了,方才下楼的时候,遇到了郑大官人的随从,说是很快就要动身前往海港城了。”
“能离开这里,自然是好的。”兰儿鼻头微酸,只是让她窒息的是,临走前都不知道父母埋在哪里。她也不敢提这回事了,生怕给沉画或者郑大人带去更多麻烦。毕竟那伙人,在这里的势力实在是太大了。
沉画见兰儿的表情,忽然想起她的爹娘。“我这段时间在苏州虽未投奔成亲人,但还是认识了一两个朋友,我托他们暗中帮你打听打听——你爹娘的事情。”
“沉画姐姐真是善解人意。”兰儿感激涕零,刚咬着包子吃了一口,眼泪便落在了手上。
“你还小些,相信无论如何,郑大人将来都会帮你安排个好去处。”沉画安慰着兰儿。
“姐姐去哪里,我便想跟在哪里。”
皇宫可不是个好地方。沉画想。“傻丫头,你呀,能获得自由之身,才是最好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用过了早饭,便向郑经请安。
郑经嘱咐她们准备出发。
不久,数辆马车先后途经锦江客栈。然后朝着海港城方向驶去。
使团护卫骑快马先行开道。郑经一人坐在使臣轿舆中。身后跟着几辆搭载典仪嬷嬷、宫女跟备选女侍的马车。
一路行得很快,几乎没有停歇。膳食都是在车厢里解决的。干粮是侍从提前备好的。
到了傍晚,一行人在驿站里歇息了会儿。没过多久,便又继续上路了。
途中,沉画没有找到机会多与郑经搭讪。
再站到他身后时,她们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原地休整。”郑经下达命令。“明日接亲!”
护卫队在码头外沿扎起了露营。
沉画觉得此举有怪。按理说,应当是在镇里好好休息,哪怕大半夜起来梳妆准备,捧上喜服,也比在码头吹风好吧?
郑经看向不知所措站成一排的迎亲使女们,和声对身旁侍卫道:“把诸位嬷嬷跟姑娘安排到码头客栈。”
沉画朝郑经福了一福。动作很轻。
郑经看到了,冲着人群微笑了一下。
当夜,沉画与兰儿还有另外一名换作绮叶的民间女子挤在一间房里。兰儿如今的身份,算是郑经的婢女。
沉画在兰儿与绮叶睡熟之后,偷偷开了窗檐,露了个缝隙。
一张便笺飘了进来。
她伸手接过,凑在月光下,隐约只见一字:安。
这是为了叫她放心。长羡递来的消息。
看来今夜周围有动静,那些护卫队恐怕无眠。否则长羡可能会来。
沉画将那张小纸片折了两角,放进了荷包里。
好在颠簸的时候,她便服用了两粒止痛丸,不然撑不到现在。
她拿出助眠的丹药服了,轻轻躺回铺子上。
这夜,郑经和护卫队确实无眠。因为他们在配合大夏的暗探帮助转移北平王一家。他们的任务是吸引海国夜塔哨卫的注意力。
毒沟的存在虽然阻隔了鲛人游上岸头的绝大部分可能性。不过,还是会有偷渡。
两国也达成了海边协议。有常年的“浮桩”官舰巡行,一半大夏护卫,一半鲛人护卫。
毒沟内侧,还有夜塔哨。
郑经整装待发,火把绵延,仗势浩大,着实成功吸引了码头那边的注意力。
他并不知道,那个前日里他念叨的“长羡”,早已穿梭其间洞察了一切。
至于北平王,根本就是海国故意放走的。
配合演出嘛。长羡在树林深处望着那些露营火把,嘴角微微扬起。
清晨,码头客栈,两位大嬷嬷领头,排成两排,二十名女子身着镶金红袍,齐齐步向栈道。
冷风猎猎,吹得队伍里年轻的女子瑟瑟发抖。
沉画更是抖得不行。
入栈道时,她忽然感到一股暖意袭来。
望向浅水,一阵阵波动。
她知道,他在。
她的身子渐渐变得温暖起来。似乎周身还被他用法术给微微笼罩了,连风的凛冽都小了很多。
天光大亮之时,朦胧海雾尚未消散。
一艘披挂着满江红的巨舰缓缓靠了岸。
鲛皇护卫队半拢着一名高贵的女子,从甲板下船。
“大夏迎亲使郑经,恭迎沐鱼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随侍纷纷跪下行礼,郑经除外。
大夏迎亲使代表着朝廷,自然是不会向海国屈膝的。
若不是沉画已经熟知沐鱼的秉性,看到这么庄重的场合里沐鱼优雅的身影,她真的会觉得那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公主殿下。
沐鱼较好的面容在鲛纱面巾下若隐若现。环珠挂在额间,颇有异域风情。珠子打磨得几乎没有差别。
沉画看着沐鱼走向郑经,微微抬手示意。
郑经方才躬身现已退到一旁。典仪嬷嬷上前,从护卫手中接过沐鱼殿下。她身后跟着两名鲛人宫女。
还有一人,是护卫首领。
郑经看向他,紧随沐鱼殿下。想来便是那位称作“长羡”的神秘长官了罢。
自两国确认和亲以来,海国便派出一支护卫队跟随大夏的官船上岸受训,学习陆上的骑术箭术等。在郑经看来,完全可以由陆上的鲛皇后裔担此责任。不过海皇并不信任。于是大夏的驻兵便与这支护卫队“切磋技艺”。
据悉其中的首领“长羡”,明面身份是海国的和使大臣,实则是海皇派到沐鱼公主身边的贴身护卫长官。就连他的训练,都是单独的。线报说,海皇重金聘了陆上的族裔,秘训长羡。
“下官长羡,海国和使大臣。”长羡没有向郑经行礼,语气疏离且冷漠。他掏出官牒,递给郑经。郑经也从怀里拿出自己的任命书,两人交换为证。
长羡不再停留,跟上沐鱼的步伐。
郑经觉得,这位和使大人可真是特别,仿佛木头,或者说,沙雕。这样的鲛皇贵族,若是放在战场上,定然杀伐果决。
喜乐声起,典仪官宣读承天奉诏。
沉画都不知长羡是何时换身到沐鱼跟前的,为了避嫌,她与他都没有看向彼此。
此时,她眩晕发作,体力不支,嘈杂的声响传入她耳畔已经变得断断续续。
她随其他女侍也都退到一旁。
沐鱼经过沉画时,察觉到她的异样,于是顿了一下,看似不经意抚了抚沉画前面的两个女侍,紧接着又抚了抚绮叶与沉画。她用手压着绮叶,另只手却抬着沉画,暗中帮她支撑。
“这些女子可是使臣大人选派?”
郑经走到沐鱼跟前,“回殿下的话,正是。不知殿下意下如何?”他回话的时候微微低头,言罢抬眸。
沐鱼这才看清使臣的长相。相当清秀。一表人才。
她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人呢。
见公主愣了好一会儿没回复,郑经看向她的眼睛。
沐鱼的一双凤眸此时此刻睁得很大,水汪汪的清澈。
“本宫自己有两个婢女,再选两个就够了,就她俩罢。”沐鱼回身,随手指了指前面那两名女侍,乃苏州教坊司的官家女。
郑经眼波微动,没想到这位沐鱼公主如此随意,他收起讶异,对前面两名女侍温声道:“既然是公主属意的,清雅,浅秀,你们二人还不快快谢恩!”
“清雅”、“浅秀”都是化名,教坊司给她们改的。那两名女侍赶忙跪下,“叩谢公主大恩。”
沐鱼见两人抖了抖身子,跪了片刻都没有起身的意思,她道:“快起来罢。”
郑经不好拂了她的意。来时,宫中大总管交代过,尽量减少沐鱼殿下身边的鲛人随侍。
鲛族护卫将沐鱼平安送入宫中便会离开,至于是留在鸿胪寺还是返回海国,那是皇帝决定的事情。
大总管的意思是,沐鱼殿下的近侍如果能只有一个鲛女就不要留两个。毕竟银姬娘娘先前那个鲛女宫婢犯了事。
郑经想着,就算不犯事,也有可能被挤掉。他稍后得再命随从查查这两个苏州的官婢。最好与海国没有任何勾连。
这档子事儿,真说不清。无论是哪里的教坊司,倘若对朝堂不满,都有可能行不忠之事。这是派到海国公主身边的眼线,如果完全听从沐鱼,那就是忠于主子却不忠于陛下了。
六凤金銮喜轿停在栈道入口。
典仪嬷嬷扶着沐鱼殿下上了花轿。
典仪官高唱:“起轿!”
马舆缓缓挪动了轨迹。轿厢四周的喜铃当当作响。
长羡驾马贴在凤轿旁边。
郑经望着那玉树临风的背影,发觉这位和使大人马术甚好。
他并不知道,骑马对于海国大司祭来说简直是鸡肋。主要是他们都不知道长羡最真实的那层身份。
两名人族女侍和两名鲛族女侍跟在后面的马车上。待出了海港城,需要伺候之时,她们便会被沐鱼召唤。
郑经看了看身后的沉画。
沉画露出抱歉的眼神。没能得到公主青睐。
“你们切莫沮丧,接下来随时等待传召,如果召到你们当中任何一位,尽心侍奉便是。”郑经这话其实是想说给沉画听的。
确实,很快,沉画便派上了用场。
车队驶出海港城用了半个时辰,速度很慢。
进入林道之后,便加速前行。大约又是半个时辰,凤车突然停了下来。
郑经下马察看。车夫停下来的原因自然是公主要求。
长羡护在喜轿前,寸步不离。
郑经本欲询问长羡,想借此机会多跟他打打交道,探探他的底细。没想到长羡一个字都不言,倒是沐鱼公主掀开了车帘。
“郑大人,本宫第一次来陆上,车马劳顿,经不住如此颠簸,晕眩想呕,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便唤停了。可否容本宫休息片刻?”沐鱼说完,又补充道:“打扰大人脚程了。”
“是下官考虑不周,怠慢了公主。下官有罪!”郑经连忙请罪。
“郑大人多虑了,是本宫连累大家了。”
“这就去请随行的医官。”
郑经扭头就要离开,沐鱼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郑大人说到医官,是男是女?”
一般说来,随军的医官都是男大夫。护卫仪仗自然也是。
“这——”
“本宫的意思是,最好能有会些医术的女侍贴身跟着。我那两个婢女照顾我倒是合适,她们身上也带了海国常用膏药。只是她们亦是首次入夏,恐怕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郑经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下官这就前去寻随行女侍,挑一位懂医理的姑娘前来照看。”
“多谢大人!”沐鱼颔首,明眸闪烁,皓齿在面纱之下若隐若现,很是动人。若是取下面巾,妆容当可倾国倾城。
郑经看得有些发怔,须臾,他转身前去沉画的车厢。他记得沉画出自AH涂山,文牒上载她的父亲曾是铃医。只是她的父母相继去世,她按照母亲临终叮嘱,前来苏州寻找嫁到此地的姨母。
“沉画姑娘是否懂得医术?”郑经掀帘问道。
沉画表现出惊讶的神色,“民女父亲曾是铃医,民女自幼耳濡目染,倒是略懂一些。比起开方子,民女在全息外治上较为擅长。”
“你会针灸?”郑经听到这里,大喜。
“也不止,推按也会的。”沉画想了想,“可是公主有需?”
“是,她因为车途颠簸,有晕吐之症。”郑经解释道。
“这个好办,如果路上不方便用药,民女可为公主以手穴耳穴按压止晕止吐的对应点。”
“那真是太好了,你现在便下来,前去公主车轿里侍奉罢。”郑经微笑着对她说,仿佛对她寄予厚望。
沉画害羞了一下,然后扶着车轿跳了下去。
郑经在前引路,没有看到沉画跳下车的时候,一个不稳当差点栽倒。
外人若见了,可能以为这是崴着脚了。沉画知道,不是,是因为躯体不稳的症状又发作了。
她忍着平衡感的丧失还有身子的剧痛,颤颤巍巍。
郑经回头看她时,她立马挺直。
她觉得,自己就像才被开尾的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