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折光
缭绕的流光从校场四面升腾而起,朝中央开散而来,像是林中烟雾弥漫,叫人逐渐看不清方向。
乌沿与沉画自然感知到这一变化,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要动的意思,因为他们心知肚明眼前的情形是为了考核,而考核的任务目标尚未出现。
看来我们还是有默契的,乌沿淡淡道。
你可曾申诉过?沉画颔首,不置可否,继续追问乌沿外婆的案子。
乌沿皱眉,横纹深嵌,眼里闪过一丝哀恸:当然,击鼓鸣冤,越级上告,受了刑,然后“沦为”刁民后代、不肖子孙、疯癫之人、诬告之徒。
给你定了四大罪名?沉画从冤案中走来,自然知道那些人会如何构陷受害之人,她道:想来他们定是给出了极其无耻的“解释”罢?
是啊,我外婆是个卒贩,而肇事凶手从事正经行当,所以阿婆是“刁民”,我便成了刁民后代。我申诉之后,便被扣上了“疯癫”之名。府尹对敲登闻鼓的我动了刑,一番审问,最后说我“诬陷”长官,又要对我大刑伺候,想要屈打成招,叫我画押认罪,我当然抵死不从。
我们受害了,申冤反获罪,这样的案子屡见不鲜。那些卷宗,若是摊开来看,简直是天大的嘲讽,直指他们的滥权与渎职。沉画义愤填膺,这与海兰的案子如出一辙。
人世间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惨剧,每个惨剧都可能因为受害方的申诉沦为彻彻底底的冤案,可是这些事情并不能够上达天听,也没有人尽皆知的法子,我们不从又如何?正面抗争,想跟人渣缠斗,只会被害死得更快。
就算有法子上达天听、人尽皆知,我们也会被他们污蔑为闹事者,我们明明被害了,却会因为鸣冤而被他们打压成这世间的“对立面”。沉画苦笑。
无论如何,我们都是“罪人”,乌沿接着道:最后那狗官命人强行按着我的手画押,认“罪”,然后只见他大笔一挥在案牒上签了他的大名——孙敬牛。我咆哮着嘶吼,我说我阿婆已然被气得殒命,非但连一像样的说法都不能替她讨回,尸骨未寒却还要背上这些“恶名”,连我也要背负一桩又一桩的所谓“罪行”,便是畜生也做不出此等歹毒阴险之事。那狗官竟说:大胆刁民,你有何证据表明你阿婆是被王仵作气死的,本官还说她是叫你这不肖子孙气死的!
他们惯是如此打压申冤者,什么事都做得出,沉画抬眸,隐去眼底的哀戚。
良久沉默之后,乌沿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后来的事情,那语气就好像惨剧并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那般:孙敬牛命人继续动用杀威棒,将我打得半死不活......见我只剩一口气,不想我死在牢里,便命官差连夜把我抬到郊外......
所以后来,你被大司祭的人救回来,而后受控效忠于他?
乌沿沉默了片刻,回道:有些人需要掌控,有些人不需要,比如我,就是要重返故土,亲手除恶。
沉画看向乌沿,见他压抑着自己,于是抚慰道:我欣赏你的勇气,如果我还是一个完整的人,如果我能像你一样,我可能也会让自己成为侠女,亲手除恶。
乌沿也望向沉画,直视她的眼睛,只是短短一瞬,便洞察了她的心思:你想做更多的事,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事实上,还不如一刀来得实际。因为,你为天下计,为天下死,可天下不见得承你的情,你的义,到最后,再被那群渣滓泼得满身污泥,尸身皆是脏水,于是黑白仍旧彻底颠倒,你,便是千古罪人!
听乌沿如此说,沉画先是一愣,思索片刻,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她沉声道:无论是与伪善害人的贪恶之徒同归于尽,还是拼着最后的力气想要揭穿他们的真面目,只要他们一日坐拥权钱势,他们都有无数的法子颠倒是非,从古至今,被残害的忠良还少吗?今日之史家能为昔日之历史秉笔直书,却不得不对现实之黑暗三缄其口,历史不见得能还以作古之人所有公正的后世评价。但是我想,百年之后,今日的盖棺定论,亦将是他日的旧案重提。不过,怎样都无所谓了,已被害至此,伤残之躯,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声名?我们不染尘,不代表尘不染我们。
说得好!乌沿忽地哈哈大笑,似是在释放胸中所有的不平,笑着笑着,他面色逐渐平静,随后又勾起嘴角:可你能够确定,你的信念能带着你硬抗重伤,去做你临死以前想做的那些事情吗?而且你要知道,一旦踏上此路,再无回头之余地,你将面临的,是更加可怕的阻力,更加残忍的迫害。
你知我撑着这最后一口气是为了什么,所以你觉得,我虞沉画扛着重伤扛了这么久,像是能够轻易屈服恶的迫害的人吗?
沉画没等乌沿回答,而是大义凛然继续道:我虞沉画若是屈服于残害我的败类恶势力,若是因为受害伤情严峻所带来的伤耻感而不愿陈情,若是因为肇事凶手伪善的身份而畏畏缩缩,若是因为包庇他们罪行的狗官人身胁迫而害怕胆颤,那才是对无辜与善良,良知与责任,深情与恩义的亵渎!我绝对不会屈服于害我至此的人间渣滓,但我愿意屈膝于任何拯救良善的力量。虽然绝望,乃至于无望,但我告诉自己,必须要相信,正义会迟来,但不会不到。
好一个“不会不到”啊!乌沿叹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时候到了,你便行动?沉画突然有些惊讶,如此一来,乌沿随时都可能像脱缰了的野马那般单独行动,于是她连忙压低了声音反问:你确定,你的所思所想不会拂了大司祭的意?
我这枚棋子,就是用来充当前锋的。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砸在哪里,但至亲被害之仇,必须要在我死之前报了。
沉画闻言,还想对乌沿再说些什么,眼前的流光却突然攒动,影影绰绰,越来越模糊。恍惚之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在下坠,又轻飘飘如同空中羽。
迷阵。她隐约听到这两字,是乌沿的声音。
任务是什么——沉画刚脱口而出,便看见不远处有一身影向她走来,那影子很是熟悉,她心中一惊:沐鱼!
很快,沉画便反应过来了,前往大夏京都洛邑,自己替海国所要完成的一项使命就是护沐鱼之安全。
“我们是在阵法中心么?”沉画与乌沿的间隔已然拉开,她辨不清乌沿的具体方位,但是她知道乌沿应该就在这些光影之下。沐鱼算是进阵了吗?
沉画没有听到乌沿的回答,只见沐鱼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下意识伸手想把沐鱼拉到自己身边,霎时间,十数条黑影从四周与空中横斜而出,齐齐向沐鱼所在的方向攻去。“沐鱼!小心!”她大喊,一个强行跃身,身子跃出的同时,手也跟着动了,冰丝弹射而出,左右夹击,像藤蔓般往沐鱼周身的黑影身上爬去。这是长羡教她的招数,如果不是三日的灵活训练,沉画根本达不到这样的反应能力,面对此情此景,恐怕只得束手就擒,为人鱼肉。
沉画动的时候,不远处的乌沿也动了,他抬袖挥出一阵黄烟,撂倒了空中的黑影,两人几乎一同汇聚到沐鱼身前,不约而同护她周全,然而黑影并未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其中一个使用蛮力与冰丝绞缠,给身后另一个挣脱的空间,那挣脱出来的影子急速出手,朝沐鱼的颈部袭来。沉画来不及抽出冰丝回防,想都没想便扭身用自己的后背替沐鱼挡下了那一爪。殷红的鲜血从肩头渗出,她才意识到原来这迷阵的场景竟是真实!
乌沿从鹿靴中抽出匕首,径直投向那黑影的手臂,只听“啊”地一声惨呼,那只划伤沉画的手,断了。他也跟着侧身过来,替沉画快速涂抹伤药。沉画面色苍白地朝乌沿道了谢,然后抬眸望向沐鱼,眼前的沐鱼像是被下了蛊似的,竟毫无反应,神情茫然,怪不得自己为她受伤,她都没有吭声。
黑影渐渐消退,有的被绞杀,有的淹没在浓烟当中。“看来,公主殿下目前是不具有主动防御能力的。”
“这关考验的应是忠诚。”乌沿淡淡道:“方才,倘若刺入的是你的心脏,现在的你,已经没命了。”
“沐鱼比我重要。”沉画语气诚挚,没有半点含糊。
乌沿明显愣了一下,“你还真是忠心啊!”
“这与忠诚无关,就算考验的是关于忠诚。”沉画扶住自己的右肩,咬牙忍痛道:“我的身体,是不可逆的损伤,而你们还是完好的,还有无数的可能性。所以我想对你说的也是,除了复仇,你还有未来。可我跟你不同,我已经没有余生了,残躯而已,我才应是那个前锋,随时都可以死掉,只是我希望,在临终以前,将冤情陈明,倘若不能活着申冤,我死以后,不知道这世上可会再有人为我之冤情奔走疾呼。”
你们还是完好的,而我已然残缺,这句话沉画很熟悉,她忽而想起了阿默跟予晴。
“虽然你的话令人动容,但天下之冤就是这般,没有复仇这步路,就永远都是不了了之,肇事凶手依然是杀人放火金腰带。那些口口声声称冤冤相报何时了的人,只不过是没有经历过你我这样的血海深仇罢了,痛不在他们自己身上,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乌沿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我内里虽然未受毒害,身上的伤痕也好得差不多了,如果我想的话,倒也确实还能过上平凡的小日子,可律法却不能还我与外婆一个公道,申冤的后果如果是更可怕的迫害,那我只剩以暴制暴这条路可以选了。然而一旦踏上这条路,便是打打杀杀,又怎会有你所想象的安宁?”
申冤的后果如果是更可怕的迫害......沉画叹息:“申冤所直指的,正是这世间的一些黑暗、见不得光的罪案,对于当权者来说,是丑闻,所以要压制,然而如果任由其污糟,被害的无辜人也会越来越多。惟有打开幕布,让阳光直射,才能消弭祸害。”
“你没有权势依傍,没有保护力量,那所谓的光,从何而来?所以我说,还不如一刀来得痛快。我乌沿的刀,靶向很明确,就是害了我外婆的杀人犯,我管他什么身份!”
沉画思忖片刻:“你的案子里,把罪魁干掉,然后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乌沿哈哈大笑:“你未免也太天真了罢?你以为我去刺杀那个王仵作,他们还会放过我?我乌沿死在这条路上,一点也不畏惧,但我绝对不会再束手就擒,任人宰割了。”
就在乌沿说完这些话之后,周身忽然变得安静了,感到气息变得诡异,他连忙抬首,只见面前的沉画明明张合着唇齿,却没有声音发出,他揉揉耳朵,确认自己不是聋了,然后再看向前方,忽然间他发觉视野之内出现了好几重身影,一模一样的沉画竟然有六七个之多。他揉揉眼睛,确认自己不是眼盲,随后他定睛,画面没有变化,于是他知道,阵法又变了。
突然间,这些跟沉画长得同样脸孔的女子齐齐舞起了长袖,袖间盈动,银针四散开来。乌沿根本来不及多想,腾空翻悬,双臂飞刀斩向那些冰丝,“噌噌噌”接连数声响起,丝断之时,他内力也几近枯竭。冰丝乃海国宝物,柔韧至坚,即便乌沿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斩断了半数。他反手抛出了两道灰色迷烟,烟气扑向了那些女子的鼻息之间,只是短短一个转瞬,原本攻击力十足的女子便如服用了软骨散一般纷纷倒下。
一个,两个,三个......乌沿数着数,直到看到东南方那个沉画尚且挺着身子,他确认了是她,因为他知道,她耳环里有药。
沉画这厢,看到的是乌沿朝她发起了攻击,她直觉上是不信的,但是不得不应对迷烟的毒气,她下意识扣动耳环散出了解药。烟消云散之后,乌沿朝她走了过来,她正想要问他,却见他身后有箭矢射来,她大喝,可他却没有反应。慌乱之中,她一个转身,扑向了乌沿。乌沿那边也甚为大惊,手腕翻转,做出了防御的姿势,不过他没有力气了,眼睁睁看着那个他认定的沉画扑来,两人一同倒地,向外翻滚了出去。
待乌沿反应过来时,率先制住沉画,扣住她的咽喉,最后一丝力气自然下了死招,沉画剧烈挣扎,难以呼吸,眼神直直盯着乌沿,眼角流露着讶异和无法相信。
乌沿看着自己手中的沉画,看着她的神情,忽地像是明白过来,赶忙松了手:“抱歉,我想此前,我们有什么误会......”
“彼此信任。”沉画咳了数声之后,沙哑着嗓音,这四个字,乌沿先看到了口型,而后才缓缓听到似有若无的声调。
“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们可能会被敌方算计。”乌沿点点头,赞同沉画的看法,“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必须有清醒的判断力。”
“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没有错——若不是那些人面目伪善,我们也不至于惨遭横祸,若不是那些人面目伪善,天下人也断不会为他们所蒙蔽。”沉画轻言,而后补充道:“但是战友之间,一定要互相信任,不能被轻易挑唆,更不能被敌手迷惑。”
“可你,还是太天真了些。”乌沿看着沉画真诚的面容,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因为我告诉了你我的身世与经历,你便视我为战友,倘若某天,为了复仇,我选择牺牲了你,你这般信任,岂不是错付?甚至可能为此丢了命,我觉得不值得。”
沉画没有思量太多,只道一句:“我说过,你们还是完好的,还有无数的可能性。所以你们活着,比我更有意义。如果真有需要牺牲掉我的那天,便牺牲了罢。”
沉寂,很深很深的沉寂,但仅仅是须臾之间,顷刻便是波涛翻滚,暗流汹涌而来。乌沿方在思忖沉画所言的合理性,因为他不认为沉画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这样的选择是十分正确的,在他看来,两条无辜的生命,虽然皆是渺小但分量应是等同。待他感到周遭的涌动,重新望向沉画时,见她身后已泛起了层层水泡,打着咕哝,白浪越卷越浓,他眉头微缩,尖声道:海漩涡!
沉画明显怔忪了一下,她回头但见一个漩涡袭来,愈是靠近,涡体愈大,她本能想要移步躲开,却只觉自己的身体如同被钉住,挣脱不得,而后她明白了,是那涡心朝外扩散的巨大吸力。
乌沿一个大跨步,跳到沉画跟前,想要拉她,可当他伸手时才发现,沉画整个身体都已被海漩涡纳入了辐射范围,如同大树那般根本动弹不得,眼看着她便要硬生生被卷进去,自己倘若不放手,定会和她一同折进去。
“松手,走!”沉画大呼,“不要犹豫!”她强行聚力,汇于指间,掰扯乌沿的手腕。乌沿犹疑不决,力气显然有所松动,借着这一晃神,顺势便退到了两丈之外。
瞬间,沉画便被那巨练裹挟至中心,下一瞬,踪迹全无。乌沿看着那白色的涡体一闪而过,身形滞了滞,倘若海国无人出手,那么她恐怕出不来了。
“很好,识大体,顾大局。”被吸入漩涡中心的沉画,随着涡体滚动到校场之外,她没有从前那般害怕,因为直觉告诉她,自己的性命应该不是就此交代了。一阵阵眩晕冲撞而来,恍惚中她听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如此评价,“懂得牺牲自己,保全他人。”
那白色的漩涡渐渐崩解,沉画被撂在地上,缓息了片刻,她撑着身后的海岩,爬了起来。
“你当真不在乎自己性命,把后背彻底交出来么?”那中年男子的声音于空旷处响起,却不得见他的身影。
这是在问我吗?沉画四下看看,也没有别人了,于是她开口道:“我以为他是值得信任的人,也认为他比我更有价值,所以才会如此交托。”
“可你不能寄希望于别人替你申冤,不是吗?”那声音继续问道。
“我也无法确认自己能不能做得到,倘若我能在这条路上走到最后,自然是自己来。如果未能抵达,中途牺牲了,也算是求仁得仁。”
“你护主忠心,无可厚非,可如果对其他人,也这么不在意自己,恐怕不太好。既然已经被害至此,就没必要给这世间留太多情面,毕竟,重伤都在你身上,至亲的血仇都由你承受。”
“无可选择的情况下,如果牺牲自己,能够换得其他无辜者价值最大化,我想我的选择是对的。”沉画顿了顿,又道:“至于复仇,乌沿在得到训练之后,能够凭借阳刚之气与凶手硬拼,可我却连硬拼的力气都没有,如您所言,我伤重在身,所以我必须筹谋,除非迫不得已,我也会尽力保住自己。”
“如何筹谋?”那声音听来颇有兴致。
沉画觉得此问题如同一个陷阱,有些东西,不能说得太过明白,“与大司祭同。”她淡淡回了五个字,至于被理解为“与大司祭同谋”还是“与大司祭类同”,似乎与她自己无关了。
那方传来哈哈大笑,“有趣的小姑娘。然而你经历的是是非非终究不是别人的,对你来说生不如死、毁家灭族,对旁人来说便可冷漠观之、不痛不痒。更何况那些黎民百姓,也不过只想相信他们一直以来所被营造出来的相信。”
“我深知,这世间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明目张胆的恶,而是借助伪善的身份害人的恶。若是我们没有经历这些惨案跟冤案,我们恐怕都不知道原来这人世间竟如此歹毒。”沉画一面回答着那中年男子,一面也在告诫自己:“可我告诉自己,人们相信不相信,是他们的事情,我说不说出,是我的事情。我只要还剩一口气在,就必须相信正义的临到。因为正义会来,所以我等。这等,不是等着别人替自己的惨案陈情,替自己的冤案平反,而是如此重伤,既然无法与害人的凶手正面缠斗与抗争,那便先避其锋芒,韬光养晦,待时机成熟,务求一击必中。”
“你一个人,依然是以卵击石。没有人保你,必是惨死的境地。到那时,你可会后悔?”
“已死之生,何悔?以一人之死,谋天下大局,无悔!”沉画大义凛然道。
那空旷的声息渐渐收拢,随之而来的是良久的平静。沉画想,自己的名字,似乎就像眼前的场景,沉画沉话,真相会沉默,却不能永远缄默。如果被迫暂时沉默,她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用自己的鲜血,祭天。
“你确实是把利刃,如果放在对的地方。”长羡从岩丛深处走来,扶住沉画,替她探了探肩伤,他欲言又止,后半句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可我却不想这般用你了。
不忍。
“接下来还有最后一关,是个小周天阵,你看到的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抉择却没有余地。”
沉画才喘息了一瞬,听到长羡如此说着,身体立马又紧绷起来。长羡很快转身离去,周遭景象随即变幻。
四面玄岩抬升,东南方的岩块突然旋转,外侧的岩壁朝向内里,沉画定睛看去,大吃一惊,两个隐约的身影分挂在两壁,似是沐鱼和乌沿,在他二人中间,是一块摇摇欲坠的平衡木,横木下缘是沉石,两侧通过绳索吊着两人。如果横木落地,沐鱼与乌沿会被绳索绞死,假如救了沐鱼,乌沿则没有生路,反之亦然。
长羡说得对,抉择没有余地,不是没有思考的余地,是没有时间了,眼见那横木越来越不稳,沉画的心也跟着悬在空中,不管真假,这局必须破,在实战中,不可能给自己以逃避的机会。
怎么办?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那石块距离地面又近了三寸。
如果不能两全,同时救下两个人——那么——沉画霍然抬首,望着那绳索牵引的方向,目光循行到阵法中央:牺牲自己,将这阵法摧毁了呢?
思及此的那瞬间,沉画便动了身子,眼见后方的绳索将二人扯得愈发紧了,她仿佛听到了沐鱼的低呼,而乌沿那边也是闷哼。沉画翻转而跃,直直破向这小法阵的中心,用自己的身体撞去。
就在沉画以为自己下一刻便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那道久违了的绫光却横斜着闪到她跟前,一把将她裹住,硬生生从旋机前缘拉回了她。
连步翻飞,层层旋转,旋着旋着,她的身子便跌到了长羡怀里,而他何时出现,又怎样出手,她并不知道。只感到长羡吐着三分惶急的气息:“你是不是傻啊!”
第一次,从长羡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表述,沉画不禁呆然,以至于都忘记了自己的身子还在他的怀抱里。
这样的大白话也叫长羡自己愣了,半晌,他才意识到失态了,赶忙放开沉画,拂袖道:“我不许你如此不在意自己。”
长羡的语气近乎命令,又仿若有着固执的宠溺。
沉画在长羡臂弯之下下转了一圈,稍稍站定,听到长羡那句话,又是一愣。她心中重复:我不许你如此不在意自己。
可这世上还在意我的人,大都已经不在了。我在意或者不在意自己,似乎也于事无补。
她忽而想到,他这样说意味着什么,于是她抬眸,粲然一笑,仿佛星河灿烂:“我很感动,你在意。”
谢谢还有你,在意我,还有你们,在意我。
长羡的眸子如沉霭,波光流转,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良久,他岔开话题问道:“你说,与我同,是什么意思?”
与大司祭同的意思就是......嗯,沉画晃晃脑袋,打马虎眼道:“与你一同,去做事。”
长羡看着沉画,眼神里有零星的笑意还有些许困惑,他捉起沉画的衣袖,继续幽幽问道:“你想怎样?”
沉画的脸一下子红了,感觉长羡的气息离自己又近了一步,没有想到心会突然跳得这样快,她稳了稳自己的呼吸,思忖片刻,挂上认真且严肃的神情:“想要把荼毒生灵的渣滓一窝端了,太难,或者说,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做到。我知道,你在筹谋,而且已为之准备许久。如今我也想明白了,自尽喊冤没有用,再大的冤情都不能上达天听,没有谁会真正为被害死的人主持公道,也没有谁会主动为重伤的人讨回公道。谋局之下,或许能够做成一些事情。然而这局如何谋——没有权势,没有声望,没有保护力量,那便只能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人尽皆知,便是他们背后的势力想要包庇,也不敢明目张胆去做了。至于这天下承不承情,承不承义,每个献己为祭的仁者在献身之时都不会去思考这些结果的。”
长羡笑笑,松开了沉画。“你说得很好,甚至你说的几乎每句话,都会给我以惊艳的感觉。但是你可知,当你去揭发那些害人之徒时,他们便会用尽一切势力阻挡你。那些人一贯在天下面前满腔仁义道德,满嘴救人济世——他们营造出来的神圣使命和光辉形象,让所有不知情的老百姓都信以为真。譬如朱为莺,单是借着那层身份,就能压死受害的老弱妇孺,也能镇压想要鸣冤的你。”
沉画想起朱为莺那张伪善的脸孔,就浑身不自在:“她太过阴险狠毒,明里和气暗里黑手,翻云覆雨,将海家和虞家都折了,我真的没有办法想象曾有多少人被陷害。”
“你知道朱氏姐妹名字里的那个‘为’字是怎么来的吗?”长羡顺着沉画的话风说道:“当年朱氏为甫祈立下大功,他赐了‘有为’二字给朱家,随后朱家姐妹便在名字里加了‘为’字,朱为莺本名朱莺,朱为燕本名朱燕。可这‘为’字,着实太伪,就连甫祈的发妻白玉都被朱氏所害,他至今恐怕还蒙在鼓里。”
沉画露出震惊的面色,“先后白玉......”她听过这个名字,很小的时候,后来这个名字似乎成了坊间禁闻,鲜有人提起了。“关于先后白玉为他们所害,可有证据?”
“药毒这东西,他们否认所下,又怎会留有证据?”长羡叹息:“白玉薨逝前,与我海国长公主银姬交好,猜到了其中隐秘,只是苦于无法证明,而且那个时候,永隆帝已然放弃了她,她失去了保护的屏障,根本没有力量再去抗争,如果她想要明着拼命,她所在乎的其他人都会被朱氏所害。”
“为了保全在乎的人,白皇后选择了牺牲自己?”沉画问道,又觉明知故问,不禁悲从中来。
白玉,如玉的女子。
长羡凝眸望着沉画:“我想保住你,所以我要你真正做到与我同。”
我要你,与我同。
沉画动容,轻声道:“我答应你,尽量不会轻举妄动。”
“不是尽量,是必须,特别是你有伤在身。”长羡回答得颇为霸道。
“我尽量不让自己折在陈情的路上。”沉画无奈,换了种措辞。
长羡扣手在眼前这个小家伙的额头上敲了一下,柔声道:“不是尽量,是既然扛到今日,就不要再叫自己枉死在陈情之时。”
沉画微微僵了僵身子,失却了思考的能力,“我陪你,漫漫征途。”她感觉自己似乎怎样表达都会被抡回来,最后缓缓道出这七个字。
“也是我陪你,长征此行。”
后来的许多个日子里,沉画每每想到长羡这句“也是我陪你,长征此行”的时候,心中都会泛出几分暖意。无论伤情多么严重,受害多么残忍,这一路走来,都还在与拯救相遇,与守护相知,多好。
沉画望着长羡,长羡也看着沉画,两人凝视了彼此很久,忽而默契地各自调转开视线,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仿佛晃神之间出现了难以言喻的变化。
长羡的目光在沉画肩头逡巡了须臾,又在她周身观察了一番,问道:“可还受得住?”
来的时候,沉画吃了两粒止痛丸,服用了三粒醒脑丸,所以勉强支撑着,到了现在。她的脸色已然变得非常苍白,却仍硬挺着说:“缓缓就好,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出发的日子近了,所以此次——”长羡停了一下,“有些仓促。”
沉画轻柔着嗓音道:“没关系的,我可以理解。”
“王上想要单独见你,”长羡眉宇间闪过一丝隐忧,“可能还是有些东西,放心不下。”
“魂诉引——”这个事情,出了问题,“他知道吗?”沉画一时间不知道怎样称呼海国的陛下,所以用了“他”代指。
“从你方才的表现来看,个人意味很浓,不过,与乌沿是两回事。”长羡想了想,又道:“王上恐怕不会从我的角度发问。”
沉画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带你去休息一下,稍后觐见。”长羡本想扶着沉画,转念觉得如此明显,不合适,可能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便勾出一根冰丝,在其两头坠了两颗宝珠,一头握在自己的拳头里,另一头放进沉画的手心里。
沉画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展颜:“这也是双合珠吗?”
在前头走着的长羡起初没有吭声,良久,含糊了一个字:嗯。
沉画又是一愣,没愣得太久,便被冰丝牵引着前行了。
长羡将沉画带回校场中央,乌沿还在原地候着。
“大司祭。”乌沿俯首,一改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而后看向沉画:“你,还好么?”
沉画点头示意自己安好。长羡轻轻拂袖,不经意间收走了冰丝双合珠。乌沿感到似乎听到了一声摩擦撞击,很是细碎的声音。见场中的两人都陷入了缄默,他便也没有多问。
良久,长羡开口道:“你二人先在此处休息,我与沐鱼有些事情要交待。”
见大司祭离开,乌沿才重新看向沉画,沉画却是身子一软,直接瘫坐在地。她四肢无力,手腕都在颤抖,疼痛像是从骨头里生长出来,根本无法控制。
乌沿见状,连忙从怀中抽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倒出些散粉,叩进沉画嘴里:“止疼的,我也学了药理。”
沉画忍痛笑言:“你可真是不客气,这么直接啊!”
乌沿才发觉自己有些逾矩了,露出尴尬的神情,“情急之下的反应,莫怪。”
“你擅用迷烟?”沉画看向乌沿的衣袖,“袖里是不是还有不少宝贝?”
乌沿挠挠头,竟有些羞涩:“其实,也算是药理。”
“跟谁学的?”沉画径直发问。
“玄紫先生。”
“他,也跟你同样的想法吗?”
乌沿轻声道:“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应该不会轻易离开这里。”
沉画想了想,大致知道这话的含义了。“所以,你是连你师父那份仇,一起要报吗?”
乌沿思忖了一下,忽地扬起嘴角,露出洁白的齿面:“我觉得,这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该收拾的收拾,该感恩的感恩。收拾害人之徒与拯救无辜受害并不冲突。”他洋着邪魅的笑容,“惩恶后面还有俩字呢,叫扬善。”
好一个惩恶扬善。可这恶,着实太过伪善。
“经此大难,我算是知道了,且不说我能撑到何时,”沉画停歇了须臾,继续道:“这世间,恶无处不在,绝不分身份、地位、行当、角色。不过如今,我也看到,当恶的荼毒发生之后,无论那恶怎样伪善,终究还是有真善愿意出手相救无辜。”
“出手相救是一回事,救不救得回来可就得另说了。”比方说,沉画就属于伤重没得救强行去救的状况,乌沿用惋惜的眼神看着她:“那些没有经历过惨案的人,又怎会知道,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是钱的事情,也不是一句公平正义便能解决的事情。一是一,二是二,他们把一说作二,把二当作一,把伤害反诬到我们这边,叫我们怎么办?”
“我们只能办自己临死前能办的事,办到哪步算哪步。”沉画的手腕仍旧持续无力,在乌沿的药力下有了轻微的模糊,痛度仿佛缓了两分。“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的手腕好用点,我还得做事。腕无力如此,我自己都没法给自己治疗。”
“欸,腕针罢,”乌沿叹息一声,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针具,朝沉画手腕两侧扎了两针,“我们可真惨,明明被害成这样,凶手死不承认便可以逃脱所有罪行。”
一个悲壮的笑话是,沉画凄然道:“我已经没有族可以诛了。”
“可你还有冤情要陈明。”
“如果陈情这场惨案的结局是叫我死,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然而你还想成全天下大义。”乌沿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话简直就是在补刀,他只觉得沉画很傻。“天下人可不会把你当英雄。那些睡着了的人,你永远都不要妄想,我们的鲜血,能叫他们清醒。他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东西,而不愿意面对其他受害血淋淋的事实。甚至可能,你冒天下之大不韪,换来的是更多的烂番茄跟臭鸡蛋。”
“我此前见过跟你,差不多惨的。”乌沿欲言又止。
沉画愣了一下,倒头看他:“我说,什么叫作跟我差不多惨的?方才你不是还跟我同个阵营,咱俩都惨么?”
“也就是方才,我探了探你的伤情,发觉比我想像的还严重,也就你硬撑了。”乌沿摊摊手,显得很实诚。
沉画嘴角抽搐:“......虽然是实话,但真的欠打,知不知道信念很重要,你是专门来拆我台的吗?”
乌沿哈哈大笑,“你这么可爱,我也不想拆太多。”
沉画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许久之后,她又灿然笑道:“为这世间残存的公道,干了。”
“没有酒啊!”
本以为沉画会语结,乌沿却惊异地发现,她抽手拔掉腕针,针眼里流出血来。
沉画看着自己的鲜血,苍凉着气息:“这世间,有没有我不重要。基本的正义存在最重要。还有就是,没有败类,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