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解
五界一日,人界一年,短短几个时辰,人界就已过了数月,煦衍到得人界时,凡世的那个梵芩,已然逝去了四月有余,人界,已然是炎炎夏日了。
岐星楼依旧如同往日一般,却又好似少了些什么。煦衍行至大门,便被人瞧见,不是别人,正是准备出门去街市上买绣线的琅月。
半年未见,两人却好似隔了世,一人于门外烈阳之下,一人在门内阴隐之地,屋檐的影子投在地上,也将两人隔在了两端。
熟悉的屋中,煦衍看着背对着自己拾掇着杯盏的琅月,终是忍不住,向前一步将人抱住,轻声道:“让你久等了。”话中是绵绵情意。
“你那儿也才过几个时辰吧。”
女子平静的声音在煦衍耳边响起,伴随着一声杯盏相碰的清脆声响,像是在掩盖着什么,他的心中亦是惊涛骇浪,眼中溢满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琅月垂下眼睫,拿锦帕细细擦着手中的杯盏,接着道:“主子都同我说了,本以为王爷会与你一同回来,主子还要我为她传句话呢......”
没有想象中惊惧的面孔,煦衍渐渐松开了手,泄气道:“你何时得知的?我并未露出破绽......”他自信自己将那些异于凡人的习性都隐藏的极好,却也知晓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多日的女子若是第一回知晓,并不会如此平静,甚至连杯盏碎在地上的那丝惊意都没有。
屋中安静了片刻,连杯盏的声音都不再有,煦衍却忽而闻及了女子的低泣声,眼中闪过不知所措,却又漫上心疼,顾不得心内纠结,将人转过来抱住,细细安抚,却哪知往日里山温水软的女子突然撒了泼,对自己以拳相向,身上虽不疼,却让煦衍心中揪得紧紧,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琅月也是心里久未得到发泄,这一会儿便再也止不住,哭的肆意,呼着“你怎么才回来”。
待渐渐平息,两人才将那刚见时的隔阂彻底消去,得以坐下说话,琅月将这几月的事都同煦衍说过,煦衍闻及梵芩应劫那段,心中也是忽然间明白为何自家帝主会伤至如此,也明白了为何他所见的神帝,会是那般清冷模样。
他虽知那是神帝,却也知那时的她只是一个凡身女子,要如何的坚忍,才能将那苦痛生生忍受,只为等一人,却还是未曾等到,此生最后,身边却无那个最需要之人,那时的她,又带了多少遗憾......
话至此,煦衍也将自己之事同琅月讲过,末了却又忍不住问一句琅月可愿同他去魔界,若是不愿他会去向岑昱言说,求来一段时日陪她在这凡世度余生。
他本以为琅月会怕,却不想她不加思考便应下,只说自己在这儿除了梵芩再无牵挂之人,独一牵挂的琅星如今也有夫婿体贴,不消她这份关怀,不过却是要去信跟这些形同亲人之人去道别的。
煦衍自是开心,此番场景在他眼中已是将此次来意圆满,便在人界陪着琅月待了一段时日,跟她一同去向那些人告别,都只用了避世而居之言。
人界之事已了,煦衍便带着琅月回到了魔界,心中也不敢真抛下御末宫那两位惹不起的,遂将琅月带至自己的行胥宫,怕她害怕陪着又安抚一会儿,就设下结界匆匆赶往了御末宫。
这一路来的新奇,琅月已无暇顾及害怕,只是觉得雀跃非常,看着锋芒尽显不同往日的煦衍,也是眼中星亮。
煦衍到得御末宫宫门处,见着自己所设的结界未破,就知里头还是两人,心下也长舒了一口气,抱着手中自人界带来的小兔妖抬步入了宫内,一眼便瞧见了外殿撑在案桌上阖目而睡的银发女子。
许是方才才同琅月道过别,此时再见梵芩,煦衍心中异样再生,忽而想到若是这两人面见之时会怎样,心想着回去该是好好同琅月说说,免得日后生出什么事情来,毕竟现在他也不知梵芩对自家帝主是何想法,若是不同于人界,看见琅月怕是会想起许多,到时平白寻了不快,且走且看吧......
心念所思间便已入了殿,煦衍正欲开口,就见本是睡着的女子忽而缓缓睁开了双眸,带着凉意向自己扫来,心中一凛,瞬时跪下行礼,手中的小兔妖也吓得蹦落在地,垂着耳朵不敢动弹。
“小魔耽搁甚久,尊驾恕罪!”
听得声响,梵芩眸中因为那梦境所致的凉意才渐渐消散,却未看煦衍,只看向了他身旁垂着耳朵的小兔妖,开口道:“你倒是长情。”
说着起身行至了煦衍身边将小兔妖抱了起来,抚着那身自己似是熟悉又似是陌生的毛绒,接着道:“心脉之伤一次不能疗愈,明日后日我会再来,你看好他,别让本尊平白耗费了心神。”
“是,多谢尊驾!”煦衍颔首。
下一刻殿中便再无旁人气息,身旁的那只小兔妖也不知所踪,煦衍笑笑,便起身进了内殿,只一眼便瞥见了床榻边小几上花瓶中多出来那一枝鲜活的夕雾花,眉尾一挑,眼中闪过了然,便立在窗处看着外头的夕雾花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榻上的岑昱依旧没有动静,但那眉间不细看便发现不了隐隐划过的淡红与月蓝微光,却显示了其体内的不平静。
梵芩在人界那劫有多痛,岑昱此刻便有多痛,凡世几月之痛一瞬加于他心,若非强大如斯,怕也是会因这痛生生赴了虚无,怕也是只他自己知晓是何滋味了,也不知苏醒之时是不是依旧甘之如饴了......
回了神界的梵芩倒是没先回曦昑殿,而是去了焱天池旁的於牢,靳释自得了嘱咐便到此等候,此时看见梵芩抱着一只兔子前来,便走向前揖手唤了声“帝主”。
“你怎么看?”梵芩行至了於牢之前,淡漠的看着里头重伤的苑垣。
靳释也看向於牢,恨恨道:“他跟随岁浮领着妖界残害了六界数众生灵,该是要受极苦之刑的!”
神界的极苦之刑,是集天雷之罚、焱天池水、抽经断脉、神鞭于一体的,自六界始便无神仙受过,只因这其中一项便足以让神仙魂飞魄散,更甚者灰飞烟灭,连轮回都入不了,遂谓之极苦之刑,比冥界那炼狱业火之苦更为骇人,靳释也着实是将苑垣恨极了,也不愧是惜合自小培养到大的人,将惜禾对苍生的怜爱学了个十成十。
於牢中的苑垣无有生气,却也是未气绝,焱天池氤氲而出的水汽,也让他身上那些伤不得自愈,反而每况愈下,梵芩看着这样的苑垣,抚着手中的小兔妖,小兔妖也在瑟瑟发抖,同出妖界,它与苑垣还是有所联查的。
“不过是受了那岁浮的蛊惑,罪不至此,”梵芩轻淡出声:“将他交给冥老头吧,人界的苦,够他受的了。”说罢就不再看苑垣一眼,离了於牢,小兔妖也恢复了平静不再颤抖。
得了谕令,靳释即刻就去办了,虽然觉得这样还是便宜了苑垣,但从刚刚的话中,他似乎也心有所感,摇摇头心想若是有机会自己也去历历劫,感受感受是不是真有那么苦......
回了曦昑殿的梵芩依旧是坐在云海之上的石台,一旁是蜷着身子在那的小兔妖,昔日梵芩身上尚且无现在这般的威压,它也敢在梵芩怀里头或是在她身边蹦跶,如今梵芩回归神身,它能在这待下去已是将自己的勇气尽数拿出来了。
这小兔妖年岁小的很,却是被梵芩养的不错,除了在人界时未得灵气修行,这被梵芩带来了神界,曦昑殿这处又是神界除了瑶芝林外灵气最为浓郁之地,它此刻体内也是在不停的吸收着这难得的纯净之灵,那小模样也是餍足之态。
“你倒是聪明。”梵芩侧头看着呈满足样的小兔妖,不禁失笑,可看着看着,脑中竟是浮现出了那“病美人”的一幕,又失神了片刻。
“好算计。”
也不知过了多久,梵芩才转过头继续看着前方的云海,淡淡出声,那双原本清冷无情的眸中,此刻却满是复杂......
接下来的两日,梵芩如约去魔界为岑昱疗了伤,每次都是不作停留,话都甚少,让煦衍很是苦恼,但奈何自己现在根本没资格也没胆儿去将人留在魔界,只能望着那潇洒离去的背影,和床榻上还未苏醒的自家帝主独自叹息。
自打梵芩最后一回从魔界回来,听完靳释和羽杉回禀完这一月大大小小的事,便将自己关在了曦昑殿中闭门不出,还设下了结界,连守门的小神侍都给撤了下去,这让众神也是得空就问靳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靳释自己也是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怎么就成这样子了,但总觉得与那凡劫之事差不离。
过了几日,身在魔界中的岑昱终是醒了,头一件事便是追问梵芩之事,煦衍也不想瞒,将琅月之前同他说的一一回了,又说了梵芩来为他疗伤一事,一时间岑昱的剑眉也是皱的紧紧,实是不敢想象那时的梵芩究竟是抱以何种期盼在等他,却还是等了个空。
心口还在隐隐作痛,这次的伤属实重了些,若是不静心将养上一月怕是难得好,但岑昱此刻已无心再顾及自己的身子,也不顾煦衍的劝阻,直奔神界而去。
而那曦昑殿中不过几日,便四处散落着酒壶,连那只小兔妖都伏在一只青白玉的酒壶旁,眨巴着眼看着绒毯上侧躺着的女子,银发铺在绒毯之上闪着熠熠光辉,女子像是熟睡,但这满地的酒壶,又似是醉了过去。
不过片刻,毯上的女子眼睫微微颤动,继而缓缓睁开,微微起身茫然的看向殿外的方向。
结界被触动了,但神界中人早已得了谕令不会来扰,来的也只有那人,梵芩眼中渐渐恢复清明,扫开了身侧的一只酒壶便晃悠着走到了石台之处,接着便是一跃而下。
有风拂面而来,梵芩在霞色云层中舒适的张开双臂,只一刹那,她便幻回了真身,从云底盘旋而上,挣出云海的一瞬间,一声似凤的啼鸣响彻神界。
六界混沌之后便无凤神所存,天地间这似凤的啼鸣,就只有真身为重明的惜禾与现在的梵芩,但惜禾已去......神界中人都看向曦昑殿的方向,而曦昑殿之外立着的,不是刚醒来的岑昱又是谁。
他同样抬头,却是不见那熟悉的身影,此处结界除了他六界无人能解,但他却因伤无力去解。
岑昱想过数众可能,想过那个女子可能会冷淡与他,也可能会恰恰相反,也有可能会对他出言怒骂,却没想过自己会被拒之门外,连她的面都见不到。岑昱头一次有了无措之感,这种有心无力的感觉,实是......恼火!
可是凡人时如何,现在是神又如何,六界之中,天地之间,还没人能将他拦住,他能在人界等她十几年,现在依旧能等,终有一日,她这只良禽,还是要择了他的。
结界破不了,在此停留也无作用,岑昱沉思片刻后挥袖而去,只待自己将伤养好再行来破结界,此刻他虽不知里头的女子是和想法,但无论如何,他都势在必得。
此刻殿中翱于云海的梵芩已然落到了石台之上重幻人身,大红的裙摆和散落的银发随风轻舞。
眼前是风云涌动,这还是梵芩自出世以来头一回幻出真身,不真切之感后,是寻不到一株良木栖息的茫然。
这几日频繁出现的梦境,已是将她的心神彻底打乱,除了惜禾的话在耳边萦绕不散,还有那株自己不知栖息了几何的参天墨树。
茕林境中的万万年,幽冥河畔的一幕,人界的一世,此刻她的心中,只有那么两个人。
一个,是惜禾。
另一个,是岑昱。